09│捡史│ 人生如戏：风雪夜常有，而归人不常有（1/1）

魏联升的为人如何，他的事情该怎么说，那是另一回事儿。时至今日我们要承认，先生的艺术非常精湛，出类拔萃。他的河北梆子的声腔、演唱和技巧，100多年来一直在影响行业的导向。时至今日，很多演员的唱法和表现还是继承了小元元红魏联升先生。

小元元红魏联升在上海唱戏红了，回天津之后就惹了祸，他跟大盐商姚序东的第八房姨太太海银桂有染，结果被当局拘禁并游街示众。

宣统三年六月二十三日，魏联升在天津卫大街小巷游街，据当年的资料记载，围绕着这次游街示众，发生了很多好玩儿的事儿。当年有一个特别红的歌伎，叫赵紫卿，她听说魏联升游街，马上要从楼下经过，就从楼上往下跑，赶紧去看，没想到一脚踩空了，从楼上滚下来，差点儿摔死。当魏联升被游街的时候，突然路边有一个女人失声痛哭，还有人记录下当时她的原话，她边哭边喊说：“宝贝啊，折腾你都不像样了，我得给你想办法啊……”哭着哭着都背过气去了，街上的人都回头看她。看到此，就知道魏联升当时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影响。游街示众是非常侮辱人格的，但是姚序东坚持要这么做，并出巨资贿赂了当局。最后当局判了魏联升苦役十年，这个也挺狠的，相当于十年有期徒刑。海银桂被判了160天，期满之后，姚序东把她送到济良所，不准她再嫁人了。厨子李升被判了12年。所有人都很感慨，一代名伶小元元红魏联升，就因为一桩桃色新闻被判10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

没过多久，天津边上的京郊一带大旱缺雨，百姓受苦。地方上的乡绅和有钱人家觉得应当组织赈灾。有个叫独流的地方，乡绅们出头组织赈灾义演，决定请一位唱戏的好角来，把大伙儿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组织大家踊跃捐钱。这里边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富商，资料没有记载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姓张，叫张二爷。张二爷说：“这个事儿我愿意做，勿以善小而不为，为地方上干点儿好事儿是应该的，我愿意捐一个大头。你们看差多少钱，大头我来捐。可有一样，关于募捐义演唱戏，我就爱听小元元红魏联升，得把他找来，让他唱戏，反正这捐款差多少都是我的。”大伙儿非常为难，因为大家都知道魏联升已经出事儿了，现在正在牢房里押着呢，于是大家就想办法联络当局，保释魏联升出狱。

就在大家都在想办法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为“辫帅”的人，叫张勋，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张勋复辟”的那个张勋。张勋当时就在天津，有一个剃头的师傅老乔，经常去给张大帅的四姨太弄头发。大家就想，是不是花点儿钱，就能通过四姨太跟张大帅说上话？四姨太看大家送了这么多钱给自己，就拿着乡绅们写的帖子找到了张勋。张勋对河北梆子的艺人印象很好，因为他有一个姨太叫王克琴，就是唱河北梆子的。再加上四姨太跟张勋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儿，是为了慈善和赈灾云云，三说五说之后，张勋就在名片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派人送到了衙门口。名片到了，魏联升就被保释出来了。

魏联升之后也就没事儿了，又可以恢复舞台生涯，继续唱戏了。可他之后又无意中惹了祸。1913年2月，魏联升和朋友赵春甫一起去抽大烟，这在当时是合法的，两人去的是河东区的一家烟馆。赌场、烟馆和妓院里的坏人比较多，魏联升在这儿碰到了两个流氓，他们一个叫苏元善，一个叫刘二。魏联升与流氓因为一些口角打起来了，魏联升脾气火暴，拿起一把刀就把刘二扎伤了，见血的刑事案件就需要打官司，魏联升又因此入了狱。当局要求，只有拿六千大洋才能为魏联升赎身。那个年代，没什么人拿得出六千大洋，很多人都觉得小元元红完了，但故事的戏剧性就在这里。

在这之前，魏联升娶过一个媳妇，叫何翠宝。何翠宝是唱武生的，是位女武生，现在女武生不多见了，但当年在评戏班和京剧班里，有很多女武生。何翠宝与魏联升曾经结过婚，但因为种种原因又离婚了。何翠宝是女中豪杰，听说魏联升被逮起来之后，心里很难受，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但六千大洋应该去哪儿弄呢？她很为难。最后她想了一个主意，就是卖身。谁愿意给何翠宝拿六千大洋来，她就跟谁走，就是谁的人了。结果山东真有一个人出了六千大洋，是一位唱梆子的艺人，叫紫灵芝，本名叫董茂卿，他是唱刀马旦的，也唱花旦，能力很大，是山东戏曲界的一个头面人物。紫灵芝拿出六千大洋来给了何翠宝后，何翠宝回头就拿着六千大洋把魏联升赎出来了。这件事儿也真是感天地泣鬼神，直到今天说起来，都让人觉得热血澎湃。这件事儿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的。

话分两头，何翠宝收了紫灵芝的钱，就只能跟着紫灵芝走了。这边魏联升就被放出来了，魏联升这一出来，万念俱灰，一是因为打击太大，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脸上过不去。尤其是何翠宝卖身把自己救出来这件事儿，让魏联升心里觉得不是滋味。魏联升这时候有一个媳妇，还有个闺女，他就不在天津唱戏了，打算去东三省黑吉辽发展。但到了这时候，魏联升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是特别好了，有一只眼睛基本上是失明了，全靠媳妇和闺女在旁边照顾着。他当时在哈尔滨有了个新舞台，在那儿唱戏的时候，台上得单独加几盏灯，否则他看不见。

不管怎么说，虽然魏联升的身体状况不如原来了，精神状态也不好了，但“人的名，树的影”，魏联升再唱戏，又轰动了，哈尔滨人也都爱看他唱戏。当时哈尔滨也有一位名妓，名叫三荷花，三荷花被当地的恶霸姚锡九霸占着。姚锡九是山东黄县人，在原籍读过两年书，后来到哈尔滨发展，做小买卖，存了点儿钱。他积极地钻营，慢慢就跟黑社会的各种恶势力拉上了关系。

姚锡九这个主儿，在当地那是正经专业的大恶霸，坏得都不能再坏了。修建松花江铁路桥的时候，姚锡九是负责人，等到大桥快竣工的时候，他犯坏，让手下的爪牙把闭水管抽了出来，当时水下还有工人呢，工人全淹死了，之后他拿这个说事儿，因为死者会有抚恤金，一个死者的抚恤金是六百块，他把这个钱全据为己有，于是发财了。包括到后来修老巴夺烟厂那儿的T字路的时候，拉黄土的工人，也被他活埋了六七个。这个人心又黑，手又辣，又坏。工人给姚锡九干活儿，干完了活儿，派出两个工人代表上姚锡九家去拿工资，姚锡九给了人家钱，结果这俩人刚出门，他后面就打发人跟上去，把拿钱的这俩工人代表给扎死，把刚发的工资又抢了回来，就没有那么坏的人了。除了是个恶霸之外，姚锡九还是个汉奸，他花了很多钱，到日本的特务机关里买了个什么身份，给日伪政权出谋划策，而且主动献金百万，用来杀害中国人。姚锡九还给监狱送了好几百副脚镣子，有十八斤的，有十五斤的，还送了两辆大囚车，上面都刻着姚锡九的名字。反正这个人无恶不作，就是这么一个主儿。三荷花就长期被姚锡九霸占着，姚锡九家里边的大媳妇和姨太太，据说也没个准数，太多了。

魏联升到哈尔滨来唱戏，三荷花就说，她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得好好看看，大家都说他唱得好，于是三荷花就去看魏联升唱戏。您想，三荷花是名妓啊，看戏的时候肯定得捯饬得花花朵朵的，坐在园子里边，好多人对她指指点点，人哪，都爱传个闲话，传来传去就演变成了，三荷花肯定跟魏联升关系不错，因为魏联升他也好这个呀，想当初上海那雪荫轩、天津的海银桂，跟他都不错，这个三荷花也跑不了。你也传我也传，人们的好奇心理都很严重，而且逢上这种事儿，假的也爱听，听了就愿意当真，张三听完跟李四说的时候，愿意把听来的话说得更完美一些，哪里不圆全他还能给你补上，所以越传越邪乎，传来传去，就传到了姚锡九的耳朵里。姚锡九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他就想，我不能跟天津那个姚序东学，姚序东说关他个十年八年，那管什么用？我姚锡九要是弄你，就得往死路上逼你！

姚锡九就跟手底下的人说，去打听打听吧，这魏联升好什么。这一问哪，发现魏联升好抽大烟。那行呗，找俩人来，化装成卖烟土的，通过戏班的朋友去认识一下魏联升，跟魏联升说，以后您要是抽大烟，就来找我们，我们给您便宜，而且我们的烟这么好那么好。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魏联升跟他们还不熟，要不说姚锡九坏呢，他不一上来就直接表露目的，他先给你一个过程，这俩人没事儿就来找魏联升，有的时候是送大烟，有的时候是路过聊几句。天长日久，魏联升也拿这俩人当朋友了。这一晃就到了1922年，夏天都快过去了，这一天，魏联升的媳妇带着闺女回关里。所谓的关里关外，是以山海关为标准。魏联升的媳妇和闺女回关里探亲戚去了，留他一人在哈尔滨唱戏，这一天的戏，前面是赵松樵先生的京剧《路遥知马力》，后边就是魏联升的梆子《蝴蝶杯》。《路遥知马力》到现在舞台上还唱，但也就是齐派的演员唱。我有个干儿子，也是我徒弟，叫陶云圣，也叫陶阳，他也唱这出戏，这出戏不是什么传统戏，其实就是过去老先生们根据“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改的这么一出戏，衍生出了这么一个故事来。

有人可能要问，怎么梆子跟京剧一块儿演？那会儿这很正常。风搅雪，两下锅，观众爱看，什么都有啊。演员集中在一块儿，有的时候前面评戏，后面梆子要不京剧，这都没准儿。甚至有的时候在一出戏里边，你唱梆子，我唱京剧，也很正常，当时舞台上还是繁花似锦的，这都不叫事儿。所以这一天，前面是赵松樵赵先生表演。赵先生是京剧的大家，文武双全，我很佩服赵松樵先生，赵先生晚年在天津，八九十岁了还上台表演，小老头儿，个儿不高，能耐大，没有他不能演的戏。这天赵松樵先生在头一场，后边就是小元元红的《蝴蝶杯》。《蝴蝶杯》还没开始，那俩卖大烟的人来了，戏班里的人跟魏联升说，有人找您。魏联升一看，我认识这俩人，于是就把这俩人领到旁边那个屋里了，结果刚坐下，这两位就把匕首掏出来了，哐哐几刀，扎在了魏联升的两肋上，魏联升倒下了，这俩人出门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同班里有一个唱戏的叫马德成，马先生打这儿路过，一瞧这屋里边，好家伙，这人躺在血水里边了！哎哟，坏了，赶紧来吧！大伙儿都过来了，一看，出事儿了，但是来晚了，人已经死了。

这怎么办呢？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刚才说来两个人串门，一会儿的工夫这人就死了，那台上还等着他唱戏呢。台上的这出《蝴蝶杯》，最后是由董巨川先生替演下来的。天津过去有一唱猴戏的，艺名小胜春，那个猴他都演活了，小胜春先生的父亲就是董巨川，他当时刚好在现场。

魏联升就这么死了，死尸不离寸地，因为这是晚上。转过天来，白天了，当地警察来了，穿着警服、大马靴，进门就拍照。后来才知道，拍照的这几个警察，也不是真警察，都是姚锡九派来的人，看看魏联升是不是真的死了，还得拍下照片去给姚锡九看。这事儿就闹大了，著名演员，被人杀了还了得吗？这一下就轰动了，天津、北京都知道了。

而且唱梆子的这些个艺人也不干了，人命关天，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当时有一位艺名叫响九霄的田际云先生，他替魏联升打抱不平，带着大批的艺人到处喊冤，但是那个年头也没有办法，根本就没人管这事儿，你喊你的冤枉，没有人拾这茬儿。最后只好把死尸从哈尔滨运回天津，埋在哪儿了呢？天津有个大红桥，在大红桥北边的屠宰局后面，就把魏联升埋在那儿了，当然只是知道埋在那儿附近了，现在估计遗体已经没有了，找不着了。我小的时候上学，天天从这块走，因为我们家住大红桥的南边，他被埋在桥的北边，就隔着一座桥。那会儿我就老听人说这地儿埋着魏联升，但没人知道具体是埋在哪儿了。

一直等到1948年，哈尔滨解放，大恶霸姚锡九才被枪毙。魏联升魏先生，小元元红，含冤二十六年，这是梨园的一段桃色公案。当然，魏联升的为人如何，他的事情该怎么说，那是另一回事儿。时至今日我们要承认，先生的艺术非常精湛，出类拔萃。他的河北梆子的声腔、演唱和技巧，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影响行业的导向。时至今日，很多演员的唱法和表现还是继承了小元元红魏联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