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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1/1)

马蹄

【题解】

本篇的主旨是主张自然放任,无为而治。“马蹄”,就是马的蹄子,取篇首二字作为篇名。作者认为,仁义礼乐之类,是残害人类自然天性的罪魁祸首,原始时代的纯朴无识才是人的本性,应当恢复人的这种本性。这种观点带有复古倒退的色彩,但也含有反对人为礼教,崇尚自由天性的精神。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1】,翘足而陆【2】,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3】,无所用之。及至伯乐【4】,曰:“我善治马【5】。”烧之,剔之,刻之,雒之【6】,连之以羁【7】,编之以皁栈【8】,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9】,前有橛饰之患【10】,而后有鞭之威【11】,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2】,圆者中规【13】,方者中矩【14】。”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15】,直者应绳【16】。”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17】。

【注释】

【1】龁(hé):咬、啃。【2】翘(qiáo):举起。陆:跳。【3】义台:仪台,用来行礼的高台。路寝:正寝。古时君王接见臣下的宫室。【4】伯乐:姓孙名阳,伯乐是字,秦穆公时人,善于识马。【5】治:训练、调养之意。【6】烧:把铁烧红,在马身上打烙印。剔(tī):剪修鬃毛。刻:削马蹄。雒(luò):通“络”,兜头的网状物。《日出东南隅》有:“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7】羁(jī):带嚼子的马笼头。(zhí):绊住前足的绳索。【8】皁(zào)栈:马槽与马棚。【9】驰、骤:驱马快跑。整、齐:使马行进整齐,步调一致。【10】橛(jué):马嚼子。饰:马铃铛、马缨之类的饰物。【11】鞭:驱马的用具,带皮条的为鞭,无皮条的马杖为。【12】埴(zhí):黏土。【13】规:圆规,校正圆形的工具。中(zhōnɡ):符合。【14】矩(jǔ):矩尺,测直角或方形的工具。【15】钩:测弧度的工具。【16】应:相应,符合。绳:拉直的墨线。【17】过:过失。

【译文】

马的蹄子可以践踏霜雪,皮毛能够抵御风寒,吃草喝水,撂蹶子撒欢,这才是马的真性情。纵使有高台大殿,对马来说也毫无用处。到了伯乐出现,说:“我善于调教马。”于是他给马打烙印,给马剪鬃毛,给马钉铁掌,给马上笼头,再套上络头和绊索,关在槽枥棚厩之间,结果先把马折腾死了十分之二三。还要饿它们,渴它们,让它们驱驰奔跑,让它们行进整齐,步伐一致。前面是马嚼子、马铃铛的困扰,后面有马鞭、马策的威胁,这样一来,马已死去大半了。陶工说:“我会捏制陶土。圆的合于圆规,方的中于矩尺。”木工也说:“我善于削木头。弯木如钩,直木似绳。”那些陶土和木头的本性,难道是要符合规矩和钩绳这些工具的标准吗?然而,世世代代的人都说:“伯乐善于调教马,陶工木匠善于整治黏土和木头”,这也是治理天下者所犯的过错呀。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1】,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2】;一而不党【3】,命曰天放【4】。故至德之世【5】,其行填填【6】,其视颠颠【7】。当是时也,山无蹊隧【8】,泽无舟梁【9】;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0】;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1】。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2】,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13】。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4】,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5】!同乎无知【16】,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7】。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18】,踶跂为义【19】,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20】,摘僻为礼【21】,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22】,孰为牺尊【23】!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4】!道德不废【25】,安取仁义【26】!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7】!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1】常性:不会改变的、固有的本能和天性。【2】同德:德者,得也,民有恒常天性,顺此天性生活,所得亦同,如耕织而得衣食,即为同德。【3】党:偏私。【4】命:名,称作。天放:任其自然。【5】至德之世:人类天性保留最好的年代,即人们常说的原始社会。【6】填填:稳重的样子。【7】颠颠:专一的样子。【8】蹊(xī):小路。隧:一般指在山中或地下开凿的通道,此处指道路。【9】梁:桥。【10】连属:连属即连接,乡为居处。人与禽兽居处相连接,浑然杂处,无有分界。【11】遂:顺也。草木顺着本性滋长,不受伤害。【12】系羁:用绳子牵引。【13】攀援:即攀缘。鸟鹊之巢多在树上,须缘树攀登上去,才得窥视。人没有伤害禽兽之心,禽兽对人也不畏惧,彼此和谐共处。【14】族:聚合。并:比并。【15】君子、小人:传统观点认为分别指履道方正的人和殉物邪僻的人,有人认为当指统治者和被统治者。【16】同:通作“惷()”,愚蠢,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蠢”。【17】素:未染色的生绢。朴:未加工的木料。“素朴”在这里喻指本色。【18】蹩躠(bié xuè):步履艰难、勉力行走的样子。【19】踶跂(zhì qǐ):足尖点地,跷脚站立不安的样子,表现一种急迫企求的心情。【20】澶(dàn)漫:原义是大,漫无边际的样子,此处引申义为放纵娱乐,无有节制。【21】摘僻:摘为选取,摘取;僻或与僻通,分析也。不断选取、分析,使礼之条文仪节日益烦琐。【22】纯朴:完整的、未曾加过工的木材。残:破开。【23】牺(xī)尊:雕刻精致的酒器。“尊”亦作“樽”。【24】珪璋:皆为名贵的玉器。为古代贵族参加朝聘、祭祀,丧葬等仪式时所持之礼器,珪司圭,为长条形,上尖下方,璋亦长条形,上斜尖下方。【25】道德:这里指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26】仁义:这里指人为的各种道德规范,与上句的“道德”形成对立。【27】文采:文彩,错杂华丽的色彩。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他们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作任其自然。所以在道德昌盛的上古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们的目光又是那么专一而无所顾盼。在那个时代,山间没有开凿大大小小的道路,湖泊河流之上也没有舟船和桥梁。

人与万物合群而生,住处相互连接,没有分界,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性滋长。因此,人可以牵引禽兽到处漫游,也可爬到树上窥视鸟鹊之巢。

在那至德之世,人与禽兽住在一起,人群与万物浑然不分,哪里知道什么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呢!人与无知之物一样,他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人同无欲之物一样,即为他的自然素质;自然素质不变即保持了人的本性。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地去倡导所谓仁,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所以,天然的木料不被剖开,谁能做成牺尊之类酒器!白玉不被毁坏,谁能做成珪璋之类玉器!大道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呢!自然本性不离失,哪里用得着礼乐呢!五色不相混相间,谁能制出美丽的图案花纹!五声不打乱重组,谁能制出与六律相应的乐曲!毁坏天然木料用以造成器具,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罪过。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1】,怒则分背相踶【2】。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3】,齐之以月题【4】,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5】。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6】,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7】,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8】,鼓腹而游【9】,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10】,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11】,而民乃始踶跂好知【12】,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1】靡(mó):通作“摩”,以脖颈交互摩蹭。【2】分背:背对着背。踶(dì):踢。形容马发怒时,调转屁股用后蹄相踢。【3】衡:车辕前面的横木。扼:亦作“轭”。缚于衡下,驾车时套在马颈部的人字形马具。【4】题:额。月题即马额上状如月形的佩饰。【5】介倪:犹睥睨,斜视貌。形容马斜视御者不肯前行的样子。(yīn):屈曲。扼:轭。扼指曲颈不伸,抗拒木轭。鸷(zhì):抵、击。曼:与“幔”通,车之幔帐、篷盖之类。鸷曼,马发怒抵撞、碰击车子的篷盖。诡衔:狡猾地吐掉口勒。窃辔:意思是偷偷地想脱出马络头。【6】态:能。盗:与人对抗的意思。【7】赫胥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8】哺:口里所含的食物。熙:通作“嬉”,嬉戏。【9】鼓腹:鼓着肚子,意指吃得饱饱的。【10】屈折:形容行礼乐时屈身折体的样子。匡:匡正,矫正。形:举止,行为。【11】县(xuán):同“悬”。跂:通作“企”,企望。“县跂”意思是空悬而不可企及。【12】踶跂:用心力的样子。好知:崇尚智力。

【译文】

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时背对背相互踢撞,马所知晓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这样一来,马就懂得斜视御者不肯前行,屈曲头颈抵抗马轭的限制,抵撞车子篷幔,狡猾地吐掉口勒,偷偷脱掉缰绳。所以马的机智而形成与人对抗的动作,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啊!

上古赫胥氏的时代,百姓安居却不知道做些什么,走动也不知道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矫造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用仁义作标榜来慰藉天下百姓的心,于是人们便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寻求智力,争先恐后地去竞逐私利,而不可制止。这也是圣人的罪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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