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1/1)
达生
【题解】
本篇的主旨是养生,所谓“达生”,乃养身以畅达生命之意。作者认为生命为自然所赋予,人对它无可奈何,所能做的是使自己“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也就是说要看破生死,排除功名等杂念,调节饮食色欲,以求心地纯净,达到“神全”的境界,这样才算得上达生。
【原文】
达生之情者【1】,不务生之所无以为【2】;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3】。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4】,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5】。生之来不能却【6】,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7】!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8】,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9】,莫如弃世【10】。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11】,正平则与彼更生【12】,更生则几矣【13】。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14】。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15】。形精不亏,是谓能移【16】;精而又精,反以相天【17】。
【注释】
【1】达:明白。生:养生。情:情理。【2】务:求,努力去做。生:性。无以为:无以为用,无法用。【3】无奈何:无能为力。【4】无:毋。离形:脱离形体,即死。【5】形不离而生亡:形体虽未离去而心已死,即是生亡。【6】却:推却,拒绝。【7】奚足为:何足为,不足为。【8】不可不为:如果不顾,难以活命,故说不可不为。【9】为形:为形体操劳。【10】弃世:摒弃世俗事物。【11】正平:心性纯正平和。【12】彼:形体。更生:新生。【13】几:庶几,差不多。这里指接近“免为形”。【14】精不亏:精神不会受到损耗。【15】合则成体:天地相合生成万物的形体。散则成始:天地分离成为宇宙之本初。【16】能移:能随天地的变化而变化。【17】精而又精:使精神上不断完美。相:辅佐。
【译文】
明白养生情理的人,不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东西;通达性命实情的人,不追求命运所无可奈何的事。保养形体必须先有物质保证,不过物资绰绰有余却保养不了身体的人也是有的;保存生命必须不脱离形体,然而形体虽未脱离而生命却死亡了的人也是有的。生命来临不能推却,生命离去也无法阻留。可悲呀!世上的人以为保养好身体就足以保全性命,然而只保养身体确实不足以保全性命,那么世人养性保命的方法也就不值得去干了。但是,即使不值得干却又不得不干的原因,是因为它们实在是不可避免的!
要想免除养形的劳累,最好是摒弃世俗的一切。摒弃一切就没有牵累,没有牵累就会心性纯正平和,心性纯正平和就会和形体一起获得新生,获得新生也就接近了免除养形劳累的境界了。世事为什么值得抛弃?人生为什么值得忘怀?抛弃世事则形体不劳累,忘怀人生则精神不消耗。形体健全,精神复原,就能与天道合为一体。天地是万物的父母,天地阴阳结合就生成万物的形体,天地消散则回归到宇宙之本初。形体与精神不亏损,就叫能与天地一起变化推移。精益求精,反过来能辅助天道。
【原文】
子列子问关尹曰【1】:“至人潜行不窒【2】,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3】。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4】,非知巧果敢之列。居【5】,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6】?是形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7】,夫得是而穷之者【8】,物焉得而止焉【9】!彼将处乎不淫之度【10】,而藏乎无端之纪【11】,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12】,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3】。夫若是者,其天守全【14】,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15】!”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16】。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17】,其神全也【18】,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19】。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20】?圣人藏于天【21】,故莫之能伤也。”
复仇者不折镆干【22】,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23】,是以天下平均【24】。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25】,开天者德生【26】,开人者贼生【27】。不厌其天,不忽于人【28】,民几乎以其真【29】!
【注释】
【1】子列子:即列子,名御寇。见《逍遥游》《列御寇》诸篇,古人称谓老师时,在姓氏前加子,如子墨子、子华子之类,以表示恭敬。关尹:为春秋时函谷关令,以官职为姓,称关尹,又称关令尹。据《史记》载,老子西去至关,关令尹让其著书上下篇五千言。在本书《天下》篇,将关尹、老聃列为同一学派,对其思想理论有所评介,可参看。《神仙传》亦有关尹的一些记载,多属无稽之谈。【2】潜行不窒:潜入水底行走而不窒塞。【3】慄:恐惧。【4】纯气之守:保守纯和之气,使心志专一。【5】居:坐下。【6】奚:何。至乎先:在他物之先、之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有形象声色之物,都是同等的,谁有资格处先居上呢?【7】不形:无形,指道。无所化:虚静无为之道体。万物都复归于它,终止于它。【8】是:此,指万物生化之理。穷:穷尽。【9】止:限定,留止。通达万物生化之理,就不会以具体事物为意,不会受其限定。【10】彼:指得道之至人。不淫之度:恰到好处的界限。为过:超过之意。【11】藏:冥合,暗中相合之意。无端之纪:指大道循环无穷而又推移日新之纲纪。纪:纪纲。【12】一:专一执守。养其气:涵养存养其精神。【13】物之所造:物之创造者,指自然。因万物皆由天地自然所创生。【14】天守全:持守自然之道完备无亏缺。【15】物奚自入:世俗事物从何处能入侵于心。【16】疾:快。言其快速从车上摔下来。【17】犯害:受害、受伤。【18】神全:精神凝聚完备、不分散。【19】(wǔ):同“迕”,逆。慴(shè):惊惧。【20】得全于天:与天守全意同,持守完备之自然之道。【21】藏于天:持守自性与天道冥合。【22】折:折断、损坏。镆干:干将、镆邪之简称。传说为楚国一对善于铸剑的夫妻,男名干将,女名镆邪。后来变为宝剑的代名。此句意思是说:仇人用宝剑伤我,我只找仇人报仇,不会罪及宝剑,要把它折断,因为剑是无意的。【23】忮(zhì)心:忌恨之心。飘瓦:被风吹落的瓦片。这句的意思是:即使忌恨报复心极重的人,被风吹落的瓦片砸伤,他也不会报怨瓦片,因为瓦片是无心的。【24】平均:平等无争心。无心故不相怨而无争。【25】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不开启人之智慧,运用智巧去处理事务。而开启自性,不运用思虑智巧,循性而动,顺乎自然而无心。【26】德生:循性而动,则能培养出好道德。【27】贼生:运用智巧,则生贼害之心。【28】厌:满足。不满足于对自性的修养,还要坚持不懈。不忽于人:不忽略人对天理之认识。忽,忽略、忽视。【29】以其真:按本性行事。真,自性、本性。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至人潜行水中却不会感到窒塞,跳入火中却不会感到灼热,行走于万物之上也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关尹回答说:“这是持守纯和之气的缘故,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给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声音、颜色的东西,都是人,那么人与人之间又为什么差异很大,区别甚多?同样是具有形色的东西,有些人怎能超在他人前面呢?而至人能达到不显露形色而留足于无所变化的境界,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奥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至人要处在本能所为的限度内,藏身于无端无绪的混沌中,游乐于万物或灭或生的变化环境里,本性专一不二,元气保全涵养,德行相融相合,从而使自身与自然相通。像这样的人,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没有亏损,外物又从什么地方侵入呢!”
“醉酒的人坠落车下,虽然满身是伤却没有死去。他的骨骼关节跟别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是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完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心态的人呢?圣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
“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地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宁。没有攻城野战的祸乱,没有残杀戮割的刑罚,全因为遵循了这个道理。不要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而要开发自然的真性,开发了自然的真性则随遇而安,获得生存,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就会处处使生命受到残害。不要厌恶自然的禀赋,也不忽视人为的才智,人们也就几近纯真无伪了!”
【原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1】,见痀偻者承蜩【2】,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3】?”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4】,则失者锱铢【5】;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6】,若橛株枸【7】;吾执臂也【8】,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9】,不以万物易蜩之翼【10】,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1】,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注释】
【1】适:前往。出:经过。【2】痀偻(jū lóu):驼背。承蜩:捕蝉。在竹竿顶部粘胶,把蝉粘住。【3】巧:熟练。道:窍门。【4】五六月:练习的时间为五到六个月。累:重叠。【5】锱铢(zī zhū):比喻极少。古代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6】处身:立定身体。【7】橛:木桩,用如动词。拘:止。【8】执臂:控制手臂。【9】不反不侧:不回头,不斜视,形容心神专一。反、侧,指变动。【10】易:改变。【11】凝:凝聚,专注。
【译文】
孔子前往楚国,经过一片树林,见到一位驼背老人从树上粘蝉,就像从地上拾取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孔子问:“您真灵巧呀,有什么窍门吗?”
老人回答:“当然有。我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在竹竿梢上可以垒二个丸子而不落地,粘蝉的时候,失手就很少了;垒三个丸子不掉,失手不过十分之一;垒五个丸子不掉,粘蝉就像从地上捡一样容易了。当粘蝉时,我立定身体,像树桩一样纹丝不动;我举起胳膊,像枯树枝一样。虽然天地广大,万物繁多,我却只看见蝉的翅膀。我头也不回,目不斜视,不因任何事物转移我对蝉翅膀的注意力,为什么会粘不到蝉!”
孔子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心不二用,精神凝聚专一,就是说的驼背老人呀!”
【原文】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1】,津人操舟若神【2】。吾问焉【3】,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4】。若乃夫没人【5】,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6】。’吾问焉而不吾告【7】,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8】。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9】,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10】。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11】,恶往而不暇【12】!以瓦注者巧【13】,以钩注者惮【14】,以黄金注者殙【15】。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6】,则重外也【17】。凡外重者内拙【18】。”
【注释】
【1】济:渡。觞深:渊名,水深而形似酒杯,故名。地在宋国。【2】津人:在渡口上撑船之人。【3】焉:于此,指“操舟若神”之事。【4】善游者:擅长游水的人。数能:多次练习则可学会。【5】若乃:至于。没人:能长时间潜入水中,精通水性之人。【6】“则未”句:那么即使没有见过船也会行驶。【7】吾告:告诉我。【8】忘水:忘记对水的恐惧。【9】视渊若陵:把水上看成同陆上一样。陵,丘陵、高地。【10】却:退却。【11】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对各种事端都不在意,处之泰然,没有紧张恐惧感,不会因外物而扰乱心之平静淡漠。万方,万端。指变化无穷的各种事端。舍,指心。【12】暇:闲暇,悠闲、从容不迫。【13】注:睹注。巧:碰巧、恰巧。瓦片为轻贱之物,输赢皆不在意,没有思想负担,听其自然,反而常常碰巧命中。【14】钩:腰带环,以银或铜制,比瓦稍贵重。惮:担心害怕。这句的意思是:以钩为赌注,想胜怕负而又心中无底,故心虚气馁,反而易负。【15】(hūn):同“惛”,心绪昏乱。黄金为贵重之物,胜负非同小可,故而思想负担极重,举措失常,以这种心绪去赌很少有不输掉的。【16】其巧一也:碰巧得胜的机会都是一样的。矜(jīn):危惧。【17】外:身外之物,如带环、黄金之类。【18】拙:笨拙。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渊渡河,摆渡人驾船的技巧实在神妙。我问他:‘驾船可以学习吗?’摆渡人说:‘可以的。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驾船。假如是善于潜水的人,即使他不曾见到船也会熟练地驾船。’我进而问他怎样学习驾船而他却不再回答我。请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回答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这是因为他忘了对水的恐惧。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不曾见到过船也能熟练地驾驶船,是因为在他眼里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其看待船翻犹如车子倒退一样。船的覆没和车的倒退以及各种景象展现在他眼前,也不能扰乱他的内心,他到哪里不从容自得!用瓦器作为赌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属带钩作为赌注的人而心存疑惧,用黄金作为赌注的人则头脑发昏内心迷乱。各种赌注碰巧得胜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便重视外物。大凡对外物看得过重的人,其内心就笨拙。”
【原文】
田开之见周威公【1】。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2】,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3】,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4】,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5】,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6】,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7】,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8】,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9】”。
仲尼曰:“无入而藏【10】,无出而阳【11】,柴立其中央【12】。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塗者【13】,十杀一人【14】,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15】,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16】,袵席之上【17】,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说彘曰【18】:“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19】,十日戒,三日齐【20】,藉白茅【21】,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22】,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之中【23】,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24】。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25】?
【注释】
【1】田开之:人名,姓田,名开之,事迹不详。周成公:《史记·周本纪》:“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当即指此人。考王在位时间是公元前440年—前426年,为战国初期。【2】祝肾:人名。学生:学练养生之道。【3】操拔篲:作洒扫之杂务。【4】让:推辞、谦让。【5】单豹:人名,鲁国隐者。【6】共利:同利。利同则相争,不同利则无争。【7】张毅:人名,鲁人。高门:富贵之家。县薄:悬垂帘以代门,为贫寒之家。县,同“悬”,薄,垂帘。【8】内:精神心性。外:形体。庄子认为,这两个人各有一偏,单豹注重修养内心精神,不注重使形体远害,而为老虎吃掉。张毅广交富贵与贫寒之家,可使身体远害,却又用心太过而病故。【9】鞭其后:如对二人不足的方面加以鞭策,则有助于养生。【10】入而藏:进入而又深藏,则是过分注重隐藏。【11】出而阳:出外而又显露,则过分张扬。【12】柴:枯木,比喻无心无欲之物。像枯木一般无知无欲地立于中道。【13】畏塗:危险的道路,路上有强盗杀人越货,人不敢行。塗,同“途”。【14】十杀一人:指从此路经过,十人中就有一人被杀。【15】盛卒徒:聚集众人一块,方敢通行。卒徒,徒众、众人。【16】取畏:自取祸患。【17】衽(rèn)席:卧席。衽席之上男女色欲过度,足以害身。【18】祝宗人:掌管祭祀祝祷之官。玄端:掌管祭祀之官穿的斋服,黑色,端正。牢:猪栏,猪圈。彘(zhì):猪。【19】(huàn):用谷物饲养。【20】戒,齐:祭前洁净身心的仪式。齐,同“斋”。【21】藉白茅:如《在宥》篇的“席白茅”,把白茅草铺在神座和祭物下面,以示洁净。【22】尻(kāo):臀部,即猪后鞘肉。彫俎(zǔ):在俎上雕有图案花纹之类。俎,祭祀时盛肉的礼器,有青铜制和木制漆饰的。【23】错:放置。【24】腞楯(zhuàn xún):送葬载灵柩之车。聚偻:棺椁上面放的众多装饰物。【25】所异彘者何也:与猪不同处又在哪里呢?
【译文】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你跟祝肾交游,从他那儿听到过什么呢?”
田开之说:“我只不过拿起扫帚来打扫门庭,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
周威公说:“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能听到这方面的道理。”
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是牧羊似的,看到落后的便用鞭子赶一赶。’”
周威公问:“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山居而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大户小家,没有不往来的,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攻入体内,这两个人,都不能弥补自己的不足。”
孔子说:“不要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投进世俗而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站立在两者中间。倘若以上三种情况都能做到,可称至人。要是路有劫贼行人怯畏,十个行人有一个人被杀害,那么父子兄弟便会相互提醒戒备,必定要使随行的徒众多起来方敢外出,这不是很聪明吗!人自取祸患的,还是男女之事、口腹之欲,却不知道警戒,这实在是过错!”
主持宗庙祭祀的官吏穿好礼服戴上礼帽来到猪圈边,对着栅栏里的猪说:“你为什么要怕死呢?我将喂养你三个月,用十天为你上戒,用三天为你作斋,铺垫上白茅,然后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吗?”为猪打算,就不如吃糠咽糟而关在猪圈里;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贵荣华的地位,死后则能盛装在绘有纹彩的柩车上和棺椁中。为猪打算就会舍弃白茅、彫俎之类的东西,为自己打算却想求取这些东西,这和猪有什么不同呢?
【原文】
桓公田,于泽【1】,管仲御,见鬼焉【2】。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3】?”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诶诒为病【4】,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5】:“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6】,散而不反,则为不足【7】;上而不下【8】,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9】,则为病。”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10】,灶有髻【11】。户内之烦壤【12】,雷霆处之【13】;东北方之下者【14】,倍阿鲑跃之【15】;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6】。水有罔象【17】,丘有峷【18】,山有夔【19】,野有彷徨【20】,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21】,其长如辕【22】,紫衣而朱冠【23】。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24】,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25】。”
桓公然而笑曰【26】;“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7】。
【注释】
【1】桓公:齐桓公,春秋时第一位霸主。田:田猎。泽:薮泽,低洼积水,草木丛生的沼泽荒地。【2】御:驾车。鬼:指沼泽中怪异之兽,桓公不识,疑为鬼物。【3】仲父:桓公对管仲的尊称。【4】反:同“返”,返回。诶诒(xī yí):因惊吓失魂出呓语,自言自笑。【5】皇子告敖:皇姓,名告敖,子为尊称。为齐之贤士。【6】忿滀(xù):怒气郁结。滀为水停聚的样子,引申为蓄愤,郁结。【7】则为不足:喜怒哀乐为人之自然情感,怒气亦人所不可或缺,如果当怒而不怒,则是没有血性,故称不足。【8】上:怒气滞留在身体上部,不能上下贯通。【9】中身当心:古人认为心是人之主宰,心在人身之中部,如果怒气郁结在身体中间,与心的部分相合,则会使心受扰乱而得病。【10】沈:污水聚积之处。履:污水聚集处之鬼名。【11】灶有髻(jì):这句的意思是,灶神穿红衣,梳如髻,状如美女。【12】烦壤:打扫房间积下之灰尘垃圾等。【13】雷霆:鬼名。【14】东北方之下:住宅东北墙下面。【15】倍阿:神名,有说指蜥蜴类。鲑(ɡuī lónɡ):鬼名。据传说,其物状如小几,长一尺四寸,着黑衣,戴红头巾,带剑持戟。有说指蛙类。【16】泆(yì)阳:神名,豹头马尾。【17】罔象:又作“无伤”,水神名,状如小儿,黑色、赤爪,大耳、长臂。【18】峷(xīn):怪兽,状如狗,有角,身上有五彩花纹。【19】夔(kuí):一足兽,见《秋水》注。【20】彷徨:又作“方皇”,状如蛇,两头,身有五彩花纹。【21】毂(ɡǔ):车轮中心套轴的圆木,又代表车轮。【22】辕:车辕。指怪兽体长如车辕。因桓公在乘车时见此兽,故以车作比。【23】紫衣朱冠:或指此兽身体为紫色,头为红色。言紫衣朱冠,更增加神秘性。【24】恶:丑陋。雷车:田猎之战车奔跑轰鸣,响声如雷,故名雷车。【25】殆乎霸:近于成为霸主。殆,近。【26】(zhèn)然:欢笑之态。【27】不终日:不满一日。
【译文】
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管仲替他驾车,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见到了什么?”管仲回答:“我没有见到什么。”
桓公打猎回来,受惊吓而生了病,好几天都不出门。齐国有个士人叫皇告敖的对齐桓公说:“您是自己伤害了自己,鬼怎么能伤害您呢!身体内部郁结着气,精魂就会离散而不返归于身,对来自外界的骚扰也就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郁结着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就会使人易怒;下达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达,郁结内心而不离散,那就会生病。”
桓公说:“那么有鬼吗?”
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门户内的各种烦攘,是雷霆之鬼待的地方;东北的墙下,有名叫倍阿鲑的鬼在跳跃;西北方的墙下,有名叫泆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里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大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
桓公接着问:“请问,委蛇的形状怎么样?”
告敖回答:“委蛇,身躯大如车轮,长如车辕,身紫而头红。这种鬼,最怕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见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见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
桓公听了后开怀大笑,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告敖坐着谈话,不到一天时间病也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原文】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1】。
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2】?”曰:“未也,方虚而恃气【3】。”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4】。”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5】,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6】,异鸡无敢应【7】,见者反走矣【8】。”
【注释】
【1】纪渻(shěnɡ)子:姓纪,名渻子。王:《列子·黄帝篇》作“周宣王”。养:训。【2】已:训练好了。【3】方:正是。虚:色厉内荏。憍:同“骄”。恃气:凭意气办事。【4】犹:还。应向景:听到别的鸡的声响,看到别的鸡的影子还有反应。向:同“响”。景:同“影”。【5】无变:没有变化。【6】德全:德行完美。【7】异鸡:其他的鸡。应:应战。【8】走:跑。
【译文】
纪渻子为齐宣王训练斗鸡。
十天以后宣王来问:“鸡训练好了吗?”纪渻子回答:“没有,眼下还色厉内荏,自恃意气。”
十天后又问,回答说:“还没有,对其他鸡的声响和影子还有反应。”
十天后再问,回答说:“仍没有,还整日怒目而视,气焰嚣张。”
十天后再来问,回答说:“差不多了,虽然听见别的鸡叫,却已毫无反应,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木鸡,它的德行已经完善了。其他的鸡见了不敢应战,掉头就跑了。”
【原文】
孔子观于吕梁【1】,县水三十仞【2】,流沫四十里【3】,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4】。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5】。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6】。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7】,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8】?”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9】,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10】,与汩偕出【11】,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12】。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13】,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14】;不知吾所以然而然【15】,命也。”
【注释】
【1】吕梁:究指何处,说法不一。钟泰《庄子·发微》:“吕梁在今江苏铜山县东南,所谓吕梁洪者,是也。郦道元《水经注》云:‘泗水过莒县南,水上有石梁,谓之吕梁’。”其地当时属宋国,距孔子故里曲阜不远。孔子曾游历宋,故吕梁指此较可信。他说不足取。【2】县水:瀑布。县:同“悬”。仞: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尺为仞,汉制七尺为仞。【3】流沫:瀑布泻下溅起的水沫。【4】鼋(yuán):鳖中之大者为鼋。鼍(tuó):鳄鱼类,俗称猪婆龙,有说即扬子鳄。【5】并:傍。拯:援救。【6】被发:披散着头发。行歌:边走边哼着歌谣,显出潇洒悠闲的样子。塘下:岸边。【7】以子为鬼:孔子以为那个人一定淹死了,故而把他当成鬼。【8】蹈水:踩水、游水。【9】故:习惯。【10】与齐俱入:与漩涡中心一起入水。齐:同“脐”。石磨中央上下扇连接之处称脐,水流旋转如磨,旋涡中央即是脐。【11】汩(ɡǔ):涌出之旋涡。【12】不为私:顺水之性,不按己之私意妄动。【13】陵:高地。【14】“长于”二句:在水边长大,安于水上生活,久习而成性。【15】“不知”二句:自然而然就那样做了,不知为什么要那样,不知其中还有什么道理。
【译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瀑布高悬二三十丈,冲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远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一带游水。只见一个壮年男子游在水中,还以为是有痛苦想寻死的,便派弟子顺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见那壮年男子游出数百步远而后露出水面,披着头发吟歌游到岸下。
孔子紧跟在他身后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却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
那人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里的漩涡一块儿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作任何违拗。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
孔子说:“什么叫作‘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
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这就叫作故常;长大了又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作习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生活着,这就叫作自然。”
【原文】
梓庆削木为【1】,成,见者惊犹鬼神【2】。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3】?”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4】,必齐以静心【5】。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6】;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7】;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8】。当是时也,无公朝【9】,其巧专而外滑消【10】;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11】,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12】,器之所以疑神者【13】,其由是与!”
【注释】
【1】梓庆:人名。梓,梓匠,指木工,此人以职为姓,称梓庆。(jù):悬挂钟鼓之木架,形似虎,上面雕刻有精美生动的图案。【2】惊犹鬼神:制作雕饰极尽精妙,不类人工所为,见者惊叹不已,以为鬼斧神工。【3】术:技艺、方法。【4】耗气:气指精神心神,耗气就是精神分散,心神不能凝注专一。【5】齐:同“斋”,斋戒。静心:使心志安静专一。【6】怀:思。庆赏:奖赏。【7】非誉:非为非难、指责,誉为赞誉。巧拙:精巧与笨拙。【8】辄然:不动的样子。枝:同“肢”。【9】无公朝:心中不存朝见君主之念。【10】外滑消:外界之扰乱完全排除。滑,乱。【11】观天性:观察木料之自然性能。形躯至矣:木料之自然形态完全符合标准。【12】以天合天:以己之自然天性与木之自然天性相合。【13】疑神:比如鬼神所造。疑,同“拟”。
【译文】
梓庆能削刻木头做,做成以后,看见的人无不惊叹好像是鬼神的工夫。鲁侯见到便问他,说:“你用什么办法做成的呢?”
梓庆回答道:“我是个做工的人,会有什么特别高明的技术!虽说如此,我还是有一种本事。我准备做时,从不敢随便耗费精神,必定斋戒来静养心思。斋戒三天,不再怀有庆贺、赏赐、获取爵位和俸禄的思想;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议、夸誉、技巧或笨拙的杂念;斋戒七天,已不为外物所动,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正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已不存在见君主之念,智巧专一,而外界的扰乱全都消失。然后我便进入山林,观察各种木料的质地;选择好外形与体态最与相合的,这时业已形成的的形象便呈现于我的眼前,然后动手加工制作;不是这样我就不做。这就是用我木工的纯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制成的器物疑为神鬼工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于这一点吧!”
【原文】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1】,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2】。庄公以为文弗过也【3】,使之钩百而反【4】。
颜阖遇之【5】,入见曰:“稷之马将败【6】。”公密而不应【7】。
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8】,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9】,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10】,故其灵台一而不桎【11】。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12】;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13】。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14】,忘适之适也。
【注释】
【1】东野稷:人名,姓东野名稷。御:驾驭车马。庄公:鲁庄公,为春秋前期鲁国君主。【2】中:合于。绳为直线,规为弧线。言东野稷驾车前进后退,左右转弯,都能合于标准。【3】文:《太平御览》引作“造父”。清人吴汝纶认为“文”当为“父”之误,前脱造字。其说颇近理。传说造父为周穆王御车,日驰千里,为古代最出名的善御者。【4】钩百:驾驭车马兜一百个圈子。【5】颜阖:鲁之贤人。遇之:遇见东野稷驾车表演。【6】败:仆倒。【7】密:默。【8】求:驱赶不停。【9】“工倕”句:倕以手旋物即能测定其方圆,胜过圆规与矩尺。倕,传说为尧时之能工巧匠,盖,胜过。【10】稽:存留。【11】灵台:心。桎:通“窒”,滞塞之意。【12】要:同“腰”。忘记腰的粗细,带子就都合适。【13】不内变:持守自性,虚静淡漠。不外从:不随外物迁变。事会:与外界事象交接。【14】始乎适:庄子认为,本来自性与外物是相适应的,如心存适应观念,还是把己与物分开,还不是真正的相适应,只有忘记适应,消除物我界线,才是真正无所不适。
【译文】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而得见鲁庄公,他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规整的弧形。庄公认为画圆也不过如此,于是要他转上一百圈后再回来。
颜阖遇上了这件事,入内会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一定会疲困的。”庄公默不作声。
不多久,东野稷果然马疲困而回。庄公便问颜阖:“你怎么知道的?”
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疲困的。”
工倕随手画来就胜过用圆规与矩尺画出的,手指跟随事物一道变化而不须用心留意,所以他心灵深处专一凝聚而不曾受过拘束。忘掉了脚,便是鞋子的舒适;忘掉了腰,便是带子的舒适;忘掉是非,便是内心的安适;不改变内心的持守,不顺从外物的影响,便是遇事的安适。本性常适而从未有过不适,也就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原文】
有孙休者【1】,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2】:“休居乡不见谓不脩【3】,临难不见谓不勇【4】;然而田原不遇岁【5】,事君不遇世【6】,宾于乡里【7】,逐于州部【8】,则胡罪乎天哉【9】?休恶遇此命也?【10】”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1】,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12】。今汝饰知以惊愚【13】,脩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躯【15】,具而九窍【16】,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17】,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18】。”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王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19】,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20】,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而处【21】,则安平陆而已矣【22】。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23】,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24】,乐鴳以钟鼓也【25】。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1】孙休:人名,鲁国人。【2】踵门:亲至其门,不经人引见。诧:诧异而发问。子扁庆子:鲁之贤人。第一个“子”为弟子对老师的尊称,如子列子之例。扁为姓,庆子为字。另一说,扁庆为复姓。未知孰是。【3】谓:说。不脩:没有修养,品格不高。脩,同“修”。【4】临难:面临危难。不勇:不勇敢,不能见义勇为。【5】田原:田地,指在田间耕作。岁:好年景。【6】世:好世道,君主圣明之朝代。【7】宾:同“摈”,摈弃、抛弃。【8】逐:放逐,驱逐。州部:州县官吏。【9】胡:可。【10】恶:怎么。【11】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如《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就是要抛弃形体和知识智慧,与大道融合力一。肝胆、耳目,代表形体和聪明。芒然:茫然,迷惑无知的样子。彷惶:徘徊游移的样子。尘垢:比喻世俗社会生活。【12】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语出《老子》。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做万物之长,又不支配和主宰万物,任其自然。【13】饰知:修饰自己的智慧。惊愚:惊醒愚昧之人。【14】昭昭乎:光明、明亮的样子。揭:举。【15】全而形躯:保全你的身体,使不遭杀害。而,同“尔”,你。【16】九窍:指人体的九个穴窍,即眼二、鼻二、耳二,口、肛门、尿道。【17】夭:夭折。跛蹇(jiǎn):瘸腿。比:列。幸:侥幸。【18】遂:因。惑:迷惑。担心孙休听了关于至人的议论而震惊,因而更迷惑。【19】固惑而来:本来就是带着迷惑而来的。固,本来。【20】以下所讲故事与《至乐》篇相同,可参看彼处。【21】“浮之”三句《至乐》篇作:“浮之江湖,食之,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可能此处复述时,丢掉一些内容,而使语义不通。俞樾以为应作“食之以,委蛇而处”。此说较合理,可从。【22】平陆:平地,荒野。【23】款启:仅仅开一个孔,言其为一孔之见,所见甚少。【24】鼷(xī):鼷鼠,为鼠类中最小的一种。李时珍《本草纲目》引陈藏器曰:“罹鼠极细,卒不可见,食人及牛马皮肤成疮,至死下觉。”【25】鴳(yàn):一种小鸟。
【译文】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直接叩门求见扁庆子,惊诧地问道:“我安居乡里没人说过道德修养差,面临危难也没有人说过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却从未遇上过好年成,为国家出力也未遇上圣明的国君,被乡里所摈弃,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呢?我怎么会遇上如此的命运?”
扁子说:“你不曾听说过那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事迹吗?忘却自己的肝胆,也遗弃了自己的耳目,无心地纵放于世俗尘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树的环境中,这就叫作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做万物之长又不支配万物。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干用以惊吓众人,用修养自己的办法来突出他人的污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你的身躯,具备了九窍,没有中道上夭折于聋、瞎、跛、瘸而处于寻常人的行列,也真是万幸了,又有什么闲暇抱怨上天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里。不多一会儿,扁子仰天长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长叹呢?”
扁子说:“刚才孙休进来,我把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告诉给他,我真担心他会吃惊以至迷惑更深。”
弟子说:“不是这样。孙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错误的本来就不可能迷惑正确的。孙休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他本来就因迷惑而来请教,又有什么过错呀!”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太牢’来宴请它,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竟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喝。这叫作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假若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它栖息于幽深的树林,浮游于大江大湖,让它吃泥鳅和小鱼,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原野而已。如今的孙休,乃是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给他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马车来托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雀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