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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永济保卫战(1/1)

陕西军渡过黄河后,归入第二集团军建制,直接指挥者是蒋介石的“五虎将” 之一卫立煌。五虎将有几种说法,不过最广泛的五虎将是指:刘峙、顾祝同、蒋鼎文、 陈诚,卫立煌。

卫立煌是从孙中山先生的卫士成长为集团军总司令、战区司令长官的人,他的作战艺术绝对是高超的。

陕西军的十七师和一七七师在中条山中与日军浴血奋战的时候,在晋西与日军作战的卫立煌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要去中条山中的垣曲县走马上任,直接指挥中条山保卫战。

然而,要从晋西去往晋南的中条山中,障碍重重,因为要穿越好几个敌占区, 而敌人的情报系统早就在山西渗透,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和前敌总指挥卫立煌要带着司令部穿越吕梁山区和日军重兵把守的临汾地区,前往中条山脉,实在太危险了。

参谋长郭寄桥为这次去中条山制订了好几个方案,而卫立煌听了郭寄桥的汇报后,比较赞同这样一条:由晋西渡过黄河,取道陕北,乘汽车到西安,再由西安乘火车到河南的渑池县,渡过黄河后,到达晋南的垣曲县,进入中条山区的腹地。

后来有书籍记载,卫立煌的延安之行,也与中共地下党员赵荣声的极力推荐离不开。赵荣声是燕京大学投奔延安的学生,后受党组织的委派,以安徽同乡的关系来到卫立煌身边,任文字秘书。

人们普遍认为,这段时间是国共两党合作的蜜月期,特别是在山西战场,国共两党的军队配合密切。

1938年2月,日军十万人沿太原正太路南下,企图一举歼灭山西境内的中国军队,进而全部占领山西。卫立煌和郭寄峤率领国民党军队组成的十四集团军在韩信岭一带布防,阻击日军十天,朱德得以率领参加太原会战的部队转移到了中条山和吕梁山中。随后,十四集团军向中条山中转移,然而,卫立煌的指挥部却被日军围困在汾河以西,共产党军队组成的十八集团军(即八路军)又派出部队截击日军,使得卫立煌能够由永和关渡过黄河,进入安全的延水关。

卫立煌一直想去八路军这支传奇部队的大本营延安看看。他一直想不明白这支装备简陋的部队,为什么会有那么强悍的战斗力。他想知道,昔日战场上的老对手,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又是什么力量,让这支打不垮的军队具有钢铁般的意志。

1938年4月的一天,卫立煌和他的战区指挥部20多人仅靠几条木船,从山西的永和关摇渡到了黄河对岸的陕北延水关,这是他们第二次沿着相同的路线渡过黄河。

渡过黄河后,他们分乘卡车,向延安驶来。

4月17日,卫立煌来到了延安,迎接他的是中央军委参谋长滕代远和八路军留守司令肖劲光。他们一起走向城中心的大教堂,当年,教堂是延安城里唯一算得上雄伟的建筑。

还没有走近教堂,卫立煌就看到了毛泽东。毛泽东似乎认出了卫立煌,他满脸笑容,早早伸出双手迎接。

卫立煌对毛泽东说,八路军打鬼子打得好,他非常钦佩,今天来到延安聆听教诲。

毛泽东说,卫将军是第一位来到延安的战区司令长官,和八路军友好合作, 今后这条路要一直走下去。

那天谈话的时候,毛泽东分析了抗日形势,并向卫立煌说明了7说军的困难, 八路军缺少弹药,缺少医药,夏天就要来了,而八路军还没有领到夏装。

卫立煌答应这些事情一一照办。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延安专门拿出最好的伙食招待卫立煌一行人,八人一桌,六菜一汤,有鱼有肉,这顿饭给卫立煌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上世纪30年代, 在苦寒的陕北延安能够拥有这样的招待,实在是很难得的。

他们还在延安大礼堂里观看了陕北乡土味非常浓烈的歌曲演唱和舞蹈表演, 这些纯朴的来自于民间的歌舞,也让卫立煌记忆深刻。

这次陕北之行,彻底改变了卫立煌对共产党军队的态度,他对共产党军队能够在这样艰苦环境中,依旧坚持抗日,感到异常钦佩。后来,卫立煌就由反共急先锋,变为共产党的同盟者。

当天下午,卫立煌到达延安城外一个叫做二十里铺的地方时,突然听说林彪在这里养伤,决定去看看。

陕北很多地方的名字很有特点,比如七里铺、十里铺、二十里铺、三十里铺。 陕北有首非常著名的歌曲叫做《三十里铺》,开头唱道:“提起那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这个名叫三十里铺的村庄顾名思义,就在距离绥德城三十里的地方。绥德,是古代边塞重镇。而卫立煌看到的二十里铺,则是距离延安城区二十里的地方。

当时,二十里铺住着林彪。

林彪和卫立煌一样,也是从一名士兵成长起来的,南昌起义的时候,林彪才仅仅是排长,来到井冈山后,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受到毛泽东和朱德的赏识,很快就提拔为军团长,指挥最有战斗力的一支红军。长征中,他一直担任开路先锋的角色,抗战开始,他担任最精锐的由中央红军改编而成的一一五师师长,并取得了全面抗战的第一场全胜——平型关大捷。

然而,就在全国人民都盼望着林彪能够在抗日战场上取得更大的胜利时,他却意外负伤了。

很多书籍都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林彪负伤的经过,它们说林彪穿着平型关战役中缴获的日军黄呢子大衣,骑着日本的大洋马,神气活现地走在晨雾中,结果被晋绥军的哨兵当胸打成了重伤。而这个哨兵是一个神枪手,他一直想在抗日战场上露一手,一直没有机会,因为中国军队一路都在败退,而机会终于来临的时候, 他击中的却是中国军队的名将林彪。

当年一一五师的卫生部长谷广善将军曾经详细讲述了林彪负伤的经过。林彪负伤的时候,并没有穿着日军军官的黄呢子大衣,而是穿着普通的灰色面料的八路军干部惯常穿的棉衣,而林彪的伤口也不是那些书籍记载的从前胸射入,而是从后背射入。

平型关大捷后,林彪带着一一五师指挥部穿过阎锡山的晋绥军防区。事前, 晋缓军已经接到消息,一一五师指挥部要从这里通过,可是还没有通知到连哨一级。当一一五师指挥部骑着战马从晨雾中出现在山西省隰县千家庄村的时候,林彪的马走得最快,和后面的队伍拉来了十几米的距离,一名叫做王璐生的晋绥军哨兵看到了晨雾中的这队骑兵,一枪将走在最前面的林彪打下马来。

王璐生使用的是三八大盖枪,这一枪从林彪的背部穿入,擦着脊椎骨,穿过肺叶,击穿了一根肋骨,从前胸透出,还将一截寸把长的肋骨击出体外。

此后,战神林彪被迫退出抗日战场,从山西前线退往陕北后方,进行疗养。 谷广善将军当年将林彪送到了黄河岸边,看着林彪坐上了西渡黄河的木船,然后返回五师。

这次,卫立煌来到延安,距离林彪负伤已经过了一个月。

林彪是一个伤病员,看望伤病员不能空手而去,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当时,卫立煌身上没有多少钱,就问随行的人谁有钱,都拿出来,结果, 这一行人仅仅凑起来600元钱,而600元钱是远远拿不出手的。按照当时国民党军队不成文的规定,看望一个将军,需要几千元的礼金。把这600元钱的薄礼送给林彪,还不如不送。

有人就说:既然这样了,那就干脆空着手去,看看林彪将军需要什么,以后补上。

卫立煌点头表示同意。

卫立煌和林彪见面,都有惶惶相惜的感觉。然而,考虑到林彪的身体原因, 卫立煌不便久留,两人依依惜别。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十年后,一对情同兄弟共同抗日的战将,在东北战场上兵戎相见。

那天晚上,在延安大礼堂的晚会上,卫立煌做了一次演讲。这次演讲本来是有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的,但是,卫立煌说得兴奋,干脆推开了讲话稿,即兴演讲。他的演讲中有这样一段话:“此次奉命赴西安,系指挥黄河两岸部队,继续坚持抗战,直到最后胜利。这次抗战中已把我国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第一是不团结现象,因而受到了局部失利,但由于抗战继续坚持,我们的弱点逐渐消灭了。 第二是缺乏组织,没有坚强的领导。今后要把全国人民组织起来,筑成一道万里长城,来打击日本强盗的进攻。”

他的演讲博得了满堂喝彩。

第二天,滕代远和肖劲光接受毛泽东的嘱咐,一直把卫立煌送到了三十里铺, 然后才分别。

一个月后,卫立煌向八路军送来了 100万发子弹,25万枚手榴弹,180箱牛。

除此而外,还有八路军三个师的夏装、50部电话机、两部电话总机和部分医药用品。

这些战略物资当时是由一个名叫卢佐的人负责送到延安的。在延安,八路军兵站部部长杨立三喜不自禁,赠送给了卢佐十件日本呢子大衣、十支日本新式马枪、两匹缴获的日本战马。杨立三,长征时候抬着患病的周恩来走出了草地,解放后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

这次延安之行,是卫立煌与毛泽东第一次见面,再见面的时候,已经到了 1955年。1955年,卫立煌将军离开香港,回到大陆,照样受到了毛泽东的亲切接见。 卫立煌辗转来到中条山后,将司令部设立在垣曲县莘庄。一时间,这个在地图上无法找到的小山村,成为知名度非常高的地方。中共多位领导人也都来到了莘庄看望卫立煌。

最先来到莘庄的中共领导人是刘少奇。1938年7月,刘少奇从渑池经过垣曲去往太行山根据地,他专门前来莘庄拜访卫立煌,并将三个月前卫立煌访问延安时,和毛泽东的一张合影,交到了他的手中。

—个月后,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和一一五师三四四旅旅长徐海东因为要去延安参加六届六中全会,也由晋东南的屯留县来到了垣曲县莘庄。当天,卫立煌专门带着郭寄峤等将领来到莘庄村口迎接,卫立煌看到朱德将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间系着战士皮带,脚穿黑布鞋,脸色勘黑,精神饱满,神情和蔼,他感到很亲切。卫立煌没有想到八路军的总司令,居然如此朴素,又如此平易, 完全就是一个忠厚长者。

战区前敌总指挥的所有人都唱着《欢迎朱德将军歌》,这首歌曲的歌词现在已不可考。朱德和卫立煌携手走进会场,朱德将军作了演讲,他的演讲博得了满堂喝彩。

老人们说,那天,朱德和徐海东还与第二战区前敌指挥部的人举行了联欢会, 徐海东演唱“黄陂戏”。徐海东是湖北人,会唱这种地方戏。戏唱到一半的时候, 徐海东将军突然停止了,他说:“啊呀,后面的忘词了。”大家鼓掌欢笑,都感到这个八路军将军很亲切。

那天,八路军特务连和第二战区前敌指挥部的特务营还分别合唱歌曲。八路军特务营唱的是《国共合作歌》:“国民党和共产党,现在站在一条线上……”第二战区前敌指挥部特务营唱的是:“中华男儿血,应该洒在边疆上……冲!冲过山海关,雪我国耻在沈阳……”当时的气氛非常热烈。

朱德将军在莘庄停留了两天,和卫立煌亲切交谈了两天。他们除去睡觉时间, 都一直在交谈。临分手的时候,朱德赠送了卫立煌两匹缴获的日军战马,卫立煌非常喜欢,他赠送给了朱德100支新式手枪,还有一支美国产钢笔,上面刻着“卫立煌赠”的字样。

朱德离开后,卫立煌对他的文字秘书赵荣声等人说:“朱玉阶对我很好,真心愿意我们抗日有成绩。这个人气量大是个忠厚的长者。”

玉阶是朱德将军的字。

第二天,朱德将军到了河南渑池,然后乘火车到西安,再回到延安。

当年,无论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毛泽东,还是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 第一一五师师长林彪,都给卫立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朱德。两天两夜的深谈,让卫立煌彻底成为一个倾向于共产党的国民党高级将领。

当年,卫立煌指挥着山西境内所有中央军阻击日军,而朱德的十八集团军活动区域也正好与卫立煌属于同一个战区,所以互有往来,密切合作。

后来,在中条山保卫战中,卫立煌始终坚持和八路军的友好合作,中央军正面阻击日军,八路军破坏日军交通线,正因为两支中国军队同心协力,才使得中条山像一道利刃,切断了日军向西北进犯的企图。

国共两党的军队坚守中条山,一守就是三年。

国共两党的密切合作,很快就取得了一场大捷,这就是地方史书中记载的发生在1938年夏季的东坞岭战斗。

生活在中条山中的很多人看来,东坞岭战斗是长达三年的中条山保卫战的揭幕战。这也是他们了解到的发生在中条山的第一场取得大胜的战斗。

1938年夏季,日军为了肃清晋南的中国军队,打通同蒲线,为渡过黄河、威胁西北做准备,从河南的沁阳和新乡调来大量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中条山中的垣曲县,一路来到中条山中的泌水县。

两路日军都遭到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无法速战速决,只能向后方请求速发粮草。

1938年7月1日,八路军总部得到了一份情报,日军有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从河南进入山西的晋城、阳城、沁水,这支车队就是给前方的日军送给养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将这一情报通报了卫立煌,并指示三八六旅和决死三纵队配合卫立煌的中央军一起行动。决死队,又称山西新军,是抗战开始后共产党和阎锡山在山西成立的一支武装力量,决死队共分为四支纵队,很有战斗力。

当时,卫立煌是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前敌总指挥,朱德是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东路军总指挥。

朱德和卫立煌商量后决定,将兵力埋伏在沁水县境里的东坞岭。

7月25日,由300辆汽车组成的日军运输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泌水县境, 因为当时的沁水县城太小,日军的汽车停在城外的开阔地。

这支日军一路上都非常小心,步步谨慎,仅在渡过黄河的山西境内,从晋城到阳城再到泌水,路程仅有上百公里,就走了一星期。日军被中国军队打怕了, 他们一路像蜗牛爬行一样缓慢而胆怯,他们自以为这样就会万无一失。

埋伏在东坞岭的抗日名将李默庵的第十师已经等候了好多天,他们等得心急火燎,等待的时间越长,被暴露的危险越大。日军的飞机每天都在空中巡逻。这些汽车上的装备和粮食,维持着前方作战的上万日军的生命。

因为日军步步小心,迟迟不进入伏击圈,说军就展开夜袭,逼迫日军上路。 日军为了避免八路军偷袭,只得慢慢上路了,这300辆汽车,绵延40里,像一串乌龟一样,慢慢腾腾地进入了伏击圈。这一天是7月29日。

当年,东坞岭的道路非常狭窄,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沟,地势异常险要。 日军也知道这段道路险象环生,所以,当走到东坞岭的时候,突然加快了速度, 想尽快通过,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山脊上的第十师的大炮打响了,一连三发炮弹, 击中了最前面的日.军汽车。前路被挡,所有的汽车都无法通过。日军开始向后倒车, 埋伏在另一面山脊的中国军队大炮又打响了,最后一辆汽车扭了两扭,着火了。

现在,日军汽车被堵在了东坞岭狭窄的路面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日军只好跳下汽车,向两边山脊上的中国军队展开反击。然而,占据了地利优势的中国军队将手榴弹和炮弹像下饺子一样扔进包围圈里,汽车的四周是一片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

这场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中央军和军像瓮中捉鳖一样,谈笑间,强“虏” 灰飞烟灭。三个小时后,战斗就结束了。2000多个日军几乎被全歼,300辆汽车一辆也没有开走。

这是一场中国军队占压倒性优势的伏击战,无论是从武器上还是从人数上, 日本军队都无法与中国军队等量齐观。中国军队在山脊上埋伏了很多门大炮,而日本军队手中只有枪支;中国军队是经历了一年艰苦磨砺的坚强之师,而日本军队是一支缺乏战斗力的后勤运输队。中国军队占据了山峰优势,躲在暗处,而日本军队在局促得无法转身的山谷间,一举一动都在中国军队的视线里。

这是一场比平型关大捷更为漂亮的伏击战,也是比平型关大捷战果更辉煌的歼灭战。

战斗结束后,沁水县各村的百姓兴高采烈,他们拿着面袋子和锅碗瓢盆,将汽车上的大米和罐头向家中搬运,能搬运多少就搬运多少。这是中条山中的老百姓第一次见到大米和罐头。

粮食搬运完了,枪弹搬运完了,剩下的汽车没有用处,因为当时中条山中用不到这么多的汽车,就算能够用上这么多汽车,仓促之间哪里能够找到300名司机?那时候在中国,汽车还是稀罕物。驻扎在晋城和临汾的日军已经来增援了, 中国军队放一把火,将300辆汽车全烧了。

东鸡岭附近的老人说:“那场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汽车的爆炸声没日没夜地响起,这场战斗中逃跑的日本鬼子只有几个人。增援的鬼子听说战斗结束了, 也急忙返回了临汾和晋城,他们也不敢出门,因为出门就会遇到中国军队的伏击。”

还有的老人说:“那300辆汽车的残骸一直摆放在东坞岭,太多了,没法清理, 只有一些能够拆下来的小零件被人拿走了。上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的时候,这些残骸都被拿去练了钢铁。”

几乎在东坞岭战斗的同时,一场更大的战役在中条山中的垣曲县境内的西阳河谷展开,史称“西阳河战役”,日军的称呼是“南阳圈战役”。

车国光当年是三十八军十七师上尉机要员,他经历了西阳河战役。

1938年6月上旬,一直坚持在晋东南高平阻击日军的十七师奉命开往晋南的平陆县茅津渡,归还第三十一军团建制。

此时,三十八军升格为三十一军团,但是下属部队还是赵寿山的十七师和李兴中的一七七师,人数并没有增加。不同的是,十七师升格为三十八军,下辖仅一个师,就是十七师,赵寿山任三十八军军长兼十七师师长,一七七师升格为九十六军,下辖也是一个师,就是一七七师,李兴中任九十六军军长兼一七七师师长。

十七师进驻到了山西省阳城县横河镇的时候,赵寿山接到了卫立煌的密电,密电中说,日军铃木师团和步骑炮特种兵两万余人,在豫撕乡一带集结,有西犯意图, 命令十七师进驻王屋山,和王屋山附近的八十一师一同坚守阵地,P且击日军。

王屋山,就是古代寓言故事《愚公移山》中所写的王屋山。

卫立煌的策略是,将垣曲的西阳河谷作为一个口袋,将日军聚而歼之。

1938年6月8日,日军开始进攻,50辆坦克和十余架飞机不断轰炸。八十一师仓促构筑的防线很快被攻破,师长贺粹之带领部队撤到了十七师的防线。日军开始进攻十七师阵地。

贺粹之,也是一员抗日名将,精习游击战。贺粹之的八十一师同样属于国民党军队中的杂牌军^但是它的战斗力和取得的成绩,也超过了很多装备精良的中央军。

车国光说,十七师官兵和八十一师同心协力,奋勇阻击,师长赵寿山、贺粹之亲临前线督战,多处阵地失而复得,达数次之多。因为伤亡惨重,十七师的预备队都投入了战斗。到了第二天午夜,日军死亡将近400人,开始退却,战斗暂缓。

夜晚,车国光接到了卫立煌发来的急电,电文中说,第二战区决心将这股西犯之敌消灭在西阳河附近,已经命令围攻侯马的李默庵的第十四军赶来增援, 十七师必须将日军阻击在邵源、崔家庄、蔡家庄附近,达到歼灭日军的目的。

邵源,是一个镇,位于现在的河南省济源市,距离垣曲不到百里。

第二天拂晓,日军又向我阵地发起猛攻,先是飞机轰炸,然后是山炮轰击。 因为武器差距太多,人数又不占优势,中国军队损伤过半,赵寿山和贺粹之商量后, 决定渐次退却,将部队撤到邵源后,再进行阻击。

6月13日,日军开始全线反扑,激战半天后,八十一师后撤到了邵源镇,与十七师一道,同日军展开巷战。战况异常激烈,每一道墙壁,每一幢房屋前,都是喊杀声,都是飞溅的鲜血,都是倒下的躯体。有的墙壁前面,尸体层层累积, 摞到了墙头之上。

双方激战正酣时,车国光接到了卫立煌的一封急电,内容为:“限十分钟到贺师长、赵师长。第十四军现已到达皋落镇,预计寒日始能到达蒲掌附近,你师必须在邵源艰苦奋战阻止敌人前进,待十四军到达,各师进入蒲掌、双庙、南羊圈、 油房、芮村后,让敌西进,你两师在后面截断敌归路,策应李默庵部作战。卫立煌辰元戍参三。”

当时,卫立煌与各师的来往电报中,有灰日、真日、元日、寒日等名称,这是为了避免被日军破译而设置的特定时间称呼。电报中的最后一句,不是当事人, 也无法破解,可能也说的是时间。

又激战了两日十七师、八十一师伤亡大半,如果继续坚守就会全军覆没。

十七师副师长陈硕儒建议说:“邵源以北有一个村庄名叫北寨村,可以俯瞰整个邵源,如果占据此地,日军就不敢向西,就等于截断了日军进攻的路线。不如让部队收缩防守,派精兵占领北寨村,居高临下,则可阻击敌人。”

赵寿山命令两个加强营,配属师炮兵营和山炮连,集中在北寨村。另外,警卫连还每人一把二十响,每人十颗手榴弹,埋伏在北寨村前的壕沟里,等到日军接近,一举歼灭。

拂晓,也就是卫立煌电报中所说的“寒日”拂晓,日军集中500人开始进攻北寨村。

这一切都没有出乎十七师副师长陈硕儒的预料。在十七路军战士的记忆中, 陈硕儒是一个深有韬略、足智多谋的人。

500个日军冲到距离北寨村仅有三四十米远的距离时,埋伏在壕沟里的警卫连突然站起身来,日军仅仅能够看到他们的头部,而他们看到的是日军的全身。 他们拿起手榴弹,砸向日军,他们每个人都一口气将十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日军头上、肩上、腿上、屁股上,在竞相响起的爆炸声中,日军像被割倒的麦捆子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片。然而,日军的战斗意志毕竟是顽强的,没有倒下的日军继续前冲,北寨村山岗上的重机枪响了, 密集的子弹像锯子一样,将冲在最前面的日军锯倒了一片,又销倒了一片。

突然,天空中出现了日军五架飞机,飞机尖叫着掠过低空,几颗炸弹在高岗上爆炸了,中国军队的重机枪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午后,日军又增加了500人,向着北寨村蜂拥进攻,枪炮声响了一天,到了黄昏,双方展开了白刃战,日军退后。这天,坚守在北寨村的战士一天也没有吃东西。阵地前,日军丢下了 200多具尸体,被活着的日军拖到了后方。而坚守的中国军队也有150人献出了生命,其中包括一名连长。

十七师和八十一师以伤亡过半的代价,为李默庵的中央军第十四军赢得了布防的时间。6月16日中午,李默庵装备精良的第十四军进入阵地后,精疲力竭的十七师和八十一师拖着满身的鲜血,闪开了一条道路,让日军继续西进。日军像一头凶蛮的牤牛一样,撞入了十四军的包围圈。

日军进入包围圈后,十七师和八十一师又立即占领了邵源镇,扎紧了口袋。 这样,日军陷入了南北长20里,东西长8里的西阳河谷。

所谓的河谷,就是两边高、中间低的狭长地带,出口只有前后两端,如果扎紧了前后两端的袋口,日军则就陷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穷途末路,只能坐以待毙。

这场围困战打了十多天,日军负隅顽抗,一次次组织力量,想要冲破中国军队的包围,但是一次次都失败了。战后,据一个俘虏供述,在围困战的第一天, 一个联队长因为攻击不力,而被迫切腹自杀。

中国军队尽管将日军诱入了这一狭长地带,但是急切间无法吞下。这是一支日军的作战主力部队,而不是日军的后勤运输队,所以,东坞岭战斗中,中国军队能够用三个小时就干净利落地结束战斗,而这场战役,中国军队围攻十余天, 还是无法将日军咬死。

车国光在6月16日接到的卫立煌的急电是这样的:“限30分钟内到李军长、 赵师长、贺师长。窜犯西阳河之敌,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已陷入我军包围。各军师长应亲督所属于筱日拂晓向当面之地展开猛攻,一举歼灭之。”

筱日,就是17日。

围攻这股日军的有五个中国师:赵寿山的十七师,贺粹之的八十一师,李默庵十四军所属的三个师(十师、八十三师和八十五师)。17日拂晓,每个师派出了一个加强团向日军猛扑,战况空前激烈。每个师仅仅派出一个加强团攻击日军, 说明中国军队伤亡惨重,无法组织更多的力量进攻。

五个加强团向日军发起不间断的冲锋,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也没有冲击到预定的位置。当天中午12时左右,日军开始施放毒气,毒气顺风吹到了中国士兵占领的阵地上,中国士兵无力进行攻击。因为伤亡过大,无法组织起更有效的冲锋, 中国军队被迫撤回到原来的位置。

卫立煌指示:“白天炮击,夜晚偷袭。”中国军队依照此法攻打十天,仍然未能奏效。

被围困在西阳河谷的日军,依靠空投来补充装备。中国军队缺乏防空武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军的飞机把大批武器弹药和粮食空投进西阳河谷。西阳河谷地势低矮,日军飞机一目了然。

第12天,中国军队第九军第四十七师赶到了,卫立煌立即命令再次攻击。

对中条山保卫战研究颇深的中共中央党校教授杨圣清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情。在西阳河战役中,一名中国军队的旅长穿着崭新的军装走过一座村庄,老乡们看到后,就问:“你去上战场,为什么要穿着新衣服? ”这名旅长回答说:“老乡你不知道,我们当兵的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今天出门打仗,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把衣服穿好,免得死了还要人入殓。”

中国军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上了战场。

攻击是在午夜开始的。漫山遍野的中国军队高声呐喊着,挺着刺刀,高举大刀, 冲向河谷中的日军。等到拂晓的时候,各支中国师都取得战果,第十师攻克了东坡,八十五师收复了李家谷垛,八十三师攻克了南羊圈,十七师攻克了茶坊,八十一师攻克了提沟。日军被压制在了一个狭小的包围圈中,即将被歼灭,中国军队胜利在望。

可是,天亮后,大批的日军飞机飞临战场,向着中国军队狂轰滥炸,中国军队无法继续冲击,无法抬头,无法与日军作战。万不得已,中国军队只能停止了攻击。

夜晚,车国光所在的十七师又组织了最后一场攻击,仅派出一营兵力,这是十七师仅能组织的最后一支攻击力量。当天夜晚,喊杀声通宵达旦,天亮后, 十七师九十八团一营营长呼品一和200多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

据十七师老兵回忆,在东渡黄河后的一年时间里,十七师伤亡近万人,也就是说,与日军作战一年后,十七师几乎全部换了一茬战士。老兵们,全部牺牲在了抗日前线。

至此,中国军队再也无力攻击了,只能将日军继续包围起来,防止突围。而日军,也没有能力突围了,他们躺在地上,等着日军的飞机空投给养。

接着,中国军队的视线里就出现了前来增援的日本军队,这支从绛县横岭关赶来增援的日军,装备精良,仅坦克车就有几十辆,坦克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穿着土黄色衣服的军队。

史料记载:“1938年6月28日,日军调集5000人沿垣曲向东进犯,策应西阳河谷作战,同时,一万日军从沁阳出发,向西急进,妄图围歼中国军队。”

而此时,中国军队已经无力再打J去。

卫立煌命令中国军队渐次撤出西阳河谷,中国军队含恨离开。

被围困在西阳河谷的日军,未能全歼,实在遗憾。

战后,南羊圈和双庙村一带的百姓,捡拾手榴弹的木柄作为柴禾做饭,竟然整整烧了三个月。老百姓从地上随便抓一把土,就能找到弹壳。而在一棵大树上, 就数出了三十多个弹痕。

西阳河战役,中国军队尽管没有全歼日军,但是将铃木师团打得失去了战斗力。这是抗战初期最漂亮的一场围歼战,日军痛心不已,切齿痛恨,将这场战役写进了日本陆军教材中。

日军解除了西阳河谷之围后,又直扑垣曲县莘庄村的卫立煌指挥部,为了保存实力,寻机再战,卫立煌带着司令部转战到了平陆县太寨村。

垣曲县位于中条山的东北端,这场在日本教科书中被称为“南羊圈战役”的战争,一直作为反面教材让日军饮恨切齿。这场战役中,陕西军的十七师居功甚伟, 如果没有十七师的坚决阻击,就没有十四军的后方布防,也就没有这场胜利。

不久,在中条山的西南端,中条山的另一面,陕西军的另一支部队,刚刚渡过黄河的三十一军团司令部和所属各支小部队(不含十七师和一七七师),也在永济痛歼日军。

永济和陕西只有一河之隔,站在永济城墙上,就能够看到黄河向南流去。从 7卞济向西行走,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够走到黄河岸边。黄河的那边,就是陕西省朝邑县,一个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县名,它的地域被并入了大荔县。

当时,孙蔚如刚刚渡过了黄河,立足未稳,日军就从运城集结了一个旅团的兵力,向永济扑来,企图将孙蔚如的三十一军团司令部赶入黄河。

三十一军团背水而战,稍微懂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死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死地。孙子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 然后能为胜败。”当陷入这样的死地后,如果万众一心,则可以反败为胜。

然而,历史上陷入如此死地,能够反败为胜的,又有几人?项羽破釜沉舟,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成功了;韩信背水结阵,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胜利了;赵括被秦军切断后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全军覆灭;马傻独上高岗也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身首异处;张灵甫独上孟良崮,还是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失败了……陷入死地而能够生存的,找遍历史,也仅有项羽和韩信,而失败的例子举不胜举。

今天,孙蔚如也要背水结阵。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警三旅渡过黄河后,部署在永济栲栳镇一带,阻击北面进犯之敌;教导团渡河后,集结在永济县、韩阳镇、风陵渡一带,警一旅第一团暂时归警二旅孔从洲指挥守备永济城关一带。

三十一军团军团部驻扎在永济县的六官村。孙蔚如在《第四集团军抗日战争概略》中曾写道:“该地前面强敌,后背大河,势甚艰险,但中条山为陕东屏障, 为敌所必争。”

在这里,孙蔚如将军写有七律一首:

烈烈金风荡寇氛,中条立马日将曛。

十年积恨还辽沈,百战提兵涉潞汾。

师克在和壮在直,汗挥如雨气如虹。

待看斩尽楼兰日,痛饮黄龙奏大勋。

渭南师范学院副教授王忙有这些年来一直挖掘陕西军在永济保卫战中的历史资料,由于他的努力,一大批被遗忘了的名字:邓祥云、杨法震、张希文、魏鸿纪…… 才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陕西军东征,警一旅一团二营营长邓祥云随队出征。

邓祥云是朝邑人,三十一军团从朝邑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的时候,邓祥云回家看望,他的母亲当时已经双目失明。邓祥云向母亲说:“娘,我要去山西杀鬼子。”年老的母亲说:“你为国赴难,娘不拦你,娘也不要你牵挂,上阵杀敌, 是军人的天职,娘在家中天天给菩萨磕头,保佑你平安,等着你回来。”邓祥云说: “国家危难,军人战死沙场是尽了本分,如果我有一天牺牲了,娘不要难过。”母亲说:“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如果有一天我儿为国尽忠,娘就年年去山西给我儿烧纸钱。”

邓祥云就这样走上了山西抗日前线,后来,他牺牲在了山西战场。可惜,娘连他的坟墓在哪里也不知道。邓祥云牺牲后不久,他的母亲也去世了。

邓祥云的同村还有一个战友叫邓继忠,邓继忠向家中告别的时候,妻子拉着他的衣服,哭着劝他不要去。邓继忠把妻子一把甩开,大喊道:“国家养兵千日, 用在一时,日本人侵略中国,当兵的不去打仗,谁去打仗?”

邓继忠离开妻子后,也牺牲在了山西战场。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尸骨埋在哪里。

永济血战,一方是中国三十一军团警一旅第一团和警二旅,统一归孔从洲指挥,一方是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日军二十师团师团长是牛岛实常,下辖两个旅团,一是高木义人的三十九旅团,一是山下奉文的四十旅团。高木义人的经历语焉不详,而山下奉文则是日军名将,被称为“马来之虎”,当年横扫东南亚。 二战后,山下奉文被绞死在马尼拉。

当时的永济县城,不是今日的永济县城,它在今日的永济市向西十余公里处。 这里有王之换曾经登上过的鹳雀楼,他登上永济城墙还写了一首千古绝句《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里还有《西厢记》 中的普救寺,“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寺庙里。

为了坚守永济,中国军民在城外挖掘了一道壕沟,壕沟深约一丈,宽约三丈, 又将黄河水引灌壕沟。为了对付日军的坦克,中国军民还在悬崖沟壑的背面,挖掘窑洞,躲藏其中,当日军坦克驶过后,中国军队冲出窑洞,可以直接攻击坦克的背部。

不仅如此,中国军队还将永济四座城门全部封死了。日军无法冲进来,中国军队也无法走出去。永济城,就是守城军队的坟墓。

大战在即,孙蔚如将守城部队上尉以上军官召集在盂盟桥一户农民的打麦场上,召开动员会议,与会军官振臂高呼:“永济在,我们在,永济亡,我们亡!” 大家热血沸腾,场面极为感人。

1938年8月12日,日军攻占永济北古城,日军坦克的隆隆履带声就响在耳际, 北面的尘土遮天蔽日,大队日军开来了。孔从洲亲临前线,他对手下将士们说: “黄河那边就是陕西,是我们的家乡,家乡父老都看着我们,我们誓与永济共存亡。 人家都叫我们陕西冷娃,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将士们齐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让鬼子来吧,看他们有几下子。”

日军最先攻打的是城外的上下高市,坚守上下高市的是杨法震率领的一个营。 杨法震家在陕西兴平,三十一军团离开陕西开往山西前线的前一天,妻子方向知抱着四岁的孩子来到军营探望丈夫。妻子放心不下丈夫,要随队出征,加入三十一军团卫生队。杨法震说:“我先去山西前线,等我安定下来,就捎话给你, 你把孩子托付给二姐,就来山西相会。”杨法震没有想到,他一来到山西,就参加了永济保卫战,根本没有时间给妻子捎话。

战前,杨法震给营部的人说,等到永济战役结束了,就让妻子方向知过来。

杨法震的一营战士仅有500人,而进攻的日军兵分三路,多达1200人。

在一座桥头,曾离队远去,又归队赴敌的张黑龙所在的那个排坚守桥头,面对蜂拥而来的日军,他们手挥大刀,与敌血战,击退了日军的进攻。张黑龙浑身都是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排长面前,伸出了左手的五根手指,对排长说:“排长, 五个,五个,我杀了五个鬼子,军长不会处罚我了。”

说完后,张黑龙就倒了下去,脸上带着笑容。曾经打过他的排长,泪流满面。

日军又发起进攻,全排伤亡殆尽。尔后,日军攻向上下高市。

日军的大炮震耳欲聋,弹片纷飞。在上下高市,杨法震身先士卒率众拒敌, 接连打退了日军两次进攻。

很快地,日军又组织了第三次进攻。上下高市前是黑压压的日本兵。

杨法震对着战士们喊:“日本鬼子又来了,大家怕不怕?”

战士们喊:“怕个球!让鬼子来吧!”

很快地,枪声炮声响成一片。

激战三小时后,杨法震腿部中弹,倒在地上。身边的排长宁必成扶起杨法震, 杨法震说:“甭管我,打! ”

宁必成刚刚转过身,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宁必成的大腿,血流如注,昏迷过去。多年后,宁必成对我说:“那天,日本鬼子像蚂蚁一样,哇哇叫着向前冲, 鬼子的眼睛和嘴巴都看得很清楚。”

三八大盖步枪枪弹穿过了宁必成的大腿,说明当时敌我距离非常近。

杨法震让两个战士抬着宁必成下去,自己操起手枪继续向日军射击。战士们要抬走他,他说:“我腿不能动,双手能动,甭管我。”杨法震从身上抽出一片白布, 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继续射击。

很多年后,我曾经问过宁必成:“当时,你们部队有没有军医?”

宁必成说:“哪里有军医啊,受伤了都是自己给自己包扎。”

当时,日军发现杨法震是中国军队的指挥官,就集中了几挺机枪,向着杨法震射击。杨法震身中数弹,他用最后的力气喊:“弟兄们,把鬼子赶出去!”然后, 就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陕西的《西北文化日报》以《永济之役,杨法震团附壮烈殉职》为题, 报道了他的事迹。妻子方向知看到报纸后,一下子昏了过去。

后来,国民政府给了方向知1200元的抚恤金,方向知用这笔钱创办了一所“法震小学”。现在,这所学校叫“法震中学”。

日军攻占了上下高市后,向盂盟桥、峨眉原进攻,企图从中心突破,将中国军队一分为二,但是遭到中国军队顽强阻击。日军曾经一度占领阵地,但是又被中国军队组织敢死队,手持大刀趁夜夺回。

8月16日,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七十七联队约3000人,大炮20门,坦克10余辆,开始进攻中国阵地右翼,意欲夺取尧王台。

尧王台是整个战场的制高点,而且阵地突前,较难防守。日军一旦进攻,尧王台就处于三面临敌的不利境地。尧王台被占,永济城内外都会暴露在日军的视线和火力下。

坚守尧王台的是步兵张志甲的一个营和炮兵赵益元的一个营,两个营协同作战。张志甲是陕西省大惹县人。日军冲上来的时候,张志甲对士兵们说:“只许进, 不许退,这是我们的阵地,甭说是他日本人,任何人来了,我们都照打不误。” 日军愈来愈近,他们完全就没有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他们冲锋的时候,连腰都没有弯一下,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直挺挺地走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的士兵,张志甲操起一杆步枪,一枪就撂倒了枪刺上挑着旗帜的日军,他喊一声:“打鬼子!”身边战友的长枪短枪就一齐响起。张志甲弹无虚发,他一连打倒了五个鬼子,还忙里偷闲地对战友们笑着说:“日本人牛逼个锤子,我还以为是金刚之躯,弄了半天也是肉长的。”

战友们也戏逋地对着日本鬼子喊:“小日本鬼子,你牛逼个锤子。”

尧王台高处的大炮也一齐轰鸣,炮弹在日军中爆炸,一炸就是一大片。日军因为过于轻敌,第一波攻击很快就被打垮了。

日军第一波攻击失败后,马上组织起了第二波攻击,这次,日军像挨打了的狗一样,不得不小心谨慎。他们先用大炮对着尧王台高处轰击,想要摧毁中国军队的炮兵阵地。可是,中国军队的炮兵按照作战守则,打退日军第一波攻击后, 已经转移了阵地。

炮击过后,日军又一次发起了冲锋,这次呈散兵阵型,弯着腰身,不再昂头挺胸,不可一世了。日军走近后,张志甲大喊一声:“打鬼子!”埋伏在战壕里的士兵们长枪短枪又一齐鸣响。

激战中,张志甲身负重伤,无法站立。炮兵营长赵益元电话请示孔从洲旅长, 孔从洲让赵益元全面指挥炮兵和步兵,将张志甲抬下阵地。

张志甲对通讯兵说:“把咱们那几个连长叫来。”

几名连长冒着硝烟跑到了张志甲面前,张志甲说:“咱们是步兵,他们是炮兵, 但是打的是同一个敌人,你们一定要听从赵营长的指挥。”

几名连长含着眼泪,点点头。张志甲被一名战士背了下去。

午后,坚守尧王台的炮兵营和步兵营,与敌连番激战,在两排战士伤亡殆尽后, 终于丢失了阵地,被迫撤离。

日军3000重兵占领了尧王台后,将大炮架上尧王台,对着中国阵地狂轰滥炸。 同时,日军又出动了六架飞机,轰炸中国守军阵地。

形势万分危急。

孔从洲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尧王台。

一〇二团少校团附王经纶率队逆袭,终于将尧王台夺占。日军当时已经冲击到了远离尧王台的西姚温村,得知尧王台制高点被抢回,立即派遣一支部队,又夺回了尧王台。当天,尧王台几次易手,尸体枕藉,从台下一直铺到了台上。后来, 双方的军队都是踩着尸体向上冲锋。

黄昏时分,王经纶所率一营战士几乎伤亡殆尽,孔从洲被迫从战事已经极为紧急的西姚温阵地,派出三营七连战士前去增援尧王台。

这一连战士飞奔到尧王台时,尧王台已经被日军重新夺占。战士们顾不上休息,就参加了反击作战。一名连长、三名排长全部壮烈牺牲。一名绰号“小老虎” 的班长代理连长指挥,继续攻击。不久,班长又全部阵亡。一〇二团三营副官赵书文向孔从洲请缨出战,愿意代理连长夺回尧王台。尔后,中国军队从两面夹击, 终于重新攻占尧王台。而先期攻打尧王台的三营七连战士,全部牺牲。后期攻打尧王台的二营五连,全连!20人仅剩17人,而且17人全部负伤。

尧王台反复争夺,多达十余次。后来,日军依靠着优势兵力和优良装备,在付出了 500人的代价后,终于占据了尧王台。

日军占领了尧王台后,将西姚温村、万固寺、解家坟连成一线,这条线就一直绕到了永济城的后方。

为了阻击日军进攻风陵渡,切断三十一军团的后路,孙蔚如派出了装备最好的教导团增援前线。风陵渡是黄河边的一处著名渡口,日军如果占据风陵渡,就会源源不断地将军队运往黄河岸边,进而西渡黄河,进入陕西。而从陕西进入四川和当年国民政府所在的陪都重庆,易如反掌。

胥继武说,教导团其实就是司令部的警卫团,每人配置一把大刀,一支短枪, 一支长枪,保卫司令部的安全。教导团的士兵都有文化知识,所有军官都从军校毕业,以前是杨虎城的警卫营,后来扩充为教导团。

孙蔚如要将警卫团派往第一线作战,可见当时的战况有多么危急。

教导团有三个营,按照常规,第三营一般是做预备队。但是在团部分配任务的时候,三营营长张希文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来,他对团长李振西说:“现在三营的弟兄们都很不服气,他们让我过来领任务,而我就领到一个预备任务,回去给弟兄们没法交代。我们营一定要打先锋。”李振西拗不过张希文,只好答应了, 将第一营作为预备队。

李振西是孙蔚如手下四大虎将之一,另外三个是赵寿山、李兴中、孔从洲。 四大虎将,个个都身手不凡,智勇双全,威风八面。李振西是黄埔军校第六期, 而张希文是黄埔军校第九期,陕西渭南人。

三营在前,二营在后,教导团如霹雳雷霆,猛打猛冲,一举收复了已被日军占领的万固寺、解家坟,缴获了被日军抢去的我军两门山炮。万固寺边竹林密布,

日军遁入竹林后,仓皇逃窜。张希文带领三营一鼓作气,追击日军,来到西姚温村外的杨侍郎坟。

时已黄昏,苦雨凄风,四顾茫茫,不辨东西。张希文在杨侍郎坟等到李振西和第二营后,决定连夜进击西姚温村。

杨侍郎坟占地几十亩,古柏森森。当时,有一股日军埋伏在柏树上,几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了树下的中国军队。可是,因为天气阴暗,漆黑一团,阴雨蒙蒙, 中国军队无法看清周遭形势。

当时,有情报说,西姚温村已经被陕西军警二旅的一个营占领,事实上,日军此时已经在西姚温村埋下重兵,等待中国军队进入。

西姚温村里是敌是友?张希文派人侦察,感觉疑点重重。李振西与警二旅联系,警二旅证明说,当天下午,确实有一个营击退日军,占领了西姚温村。然后, 警二旅不知道的是,这个营在击退了日军后,并没有派兵防守这个村庄,而是继续追杀日军,致使西姚温村再次被日军占领。

当天的战场形势错综复杂,敌我双方犬牙交错,日军的编制被打乱了,我们的编制也被打乱了,敌我双方都只能各自为战。

西姚温到底是敌是友?张希文不愿再等,他需要趁着夜色穿过西姚温村,然后攻占尧王台。收复了尧王台,日军就必退无疑。

夜晚十时左右,张希文带着第三营600人依次走进了西姚温村。西姚温村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感到心悸,耳边只有沙沙的落雨声。没有月光,眼前漆黑一片, 路边的房屋和树木都变得影影绰绰,像浮出海面的巨大的礁石。

张希文带着600人走进了西姚温村,走进了浓浓的黑暗中,直到最后一个士兵走进来。村庄的上空突然升起了一颗信号弹,埋伏在黑暗中的日军一齐冲出来。

然而,教导团第三营毕竟是陕西军中最强悍的部队,也是训练有素的,他们临惊不乱,立即依托着树木和房屋就地还击。

那场战斗一直进行到天亮,敌我双方谁也没有占到胜算。张希文第三营尽管被日军包围,仍旧大呼酣斗,死战不退,他们依托着抢占到的几座大宅院,与日军对射。好几次,日军冲到近前,都被第三营的大刀片砍了回去。

张希文离开了杨侍郎坟后,团长李振西也离开了杨侍郎坟,回到教导团的临时指挥所解家坟。张希文在西姚温村与日军殊死拼杀时,解家坟也是枪声大作,杨侍郎坟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在杨侍郎坟,日军躲藏在密密的柏树上,打得第二营抬不起头来。在解家坟, 日军包围了教导团团部。李振西能够指挥的仅有一支童子军,这支童子军尽管只有上百人,年龄都是12岁左右的娃娃,但毅然拼死抵抗,浴血奋战。

天亮后,第二营将埋伏在柏树上的日军全部歼灭,立即驰援解家坟,又在解家坟击退了日军。此时,第一营也从几十里外的驻防地赶到。第一营和第二营厉兵株马,准备返身西姚温村,解救第三营的时候,李振西接到了命令,要求教导团掩护全线撤往韩阳镇,继续组织抵抗,确保风陵渡不失。

此时,第一线阵地多处丢失,与日军缠斗已无意义,只有退守黄河岸边的韩阳镇,继续抗击。韩阳镇不失,风陵渡就不会丢失。风陵渡不丢失,陕西就不会丢失。

李振西万般无奈,只能含泪带着第一营和第二营撤退。

张希文带领着第三营与占有优势兵力的日军厮杀,子弹打光了,战士们就用手榴弹,手榴弹打光了,就用大刀。日军始终无法攻进第三营占据的几座大宅院。

天亮后,日军近千人从东姚温村增兵。当时,日军旅团部就驻扎在东姚温村。 第三营愈战愈少,日军愈打愈多。如果坚守下去,就会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张希文组织突围。

集合队伍,600人的队伍仅剩不到百人。张希文断后,且战且走,刚刚冲出村口, 又与一股赶来增援的日军遭遇。张希文大呼杀出血路,冲出去! ”举起大刀, 与蜂拥而上的日军血战,突然身体多处中弹,倒地不起。卫士要背起张希文,张希文拔出手枪,指着卫士喊:“快走,我掩护。你要不走,我先打死你! ”卫士无奈,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和泪水,离开了。张希文从地上捡起一挺机枪,抱在怀里, 向日军扫射。几颗子弹飞过来,张希文倒了下去,再没有站起来。

时年,张希文27岁。

当年,第三营冲出日军包围圈的,仅有两人,其中包括张希文的卫士。

后来,孙蔚如在《第四集团军在中条山抗战经过》中写道:“敌旅将我西姚温阵地突破,我张希文营向该处逆袭,肉搏一整夜,该营全部殉国,我主力及炮兵得以安全转移,厥功甚伟。”

张希文是共产党员,当年是教导团共产党的负责人。

早在1928年,张希文17岁的时候,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参加了刘志丹领导的渭华起义。渭华起义失败后,他考入了黄埔军校第九期,毕业分配至杨虎城十七路军教导营,先后任教育副官、排长、连长等职。教导营扩充为教导团后, 他担任教导团团附兼第三营营长。

全面抗战爆发后,1937年9月3日,张希文就跟随教导团长李振西东渡黄河, 一路北上,在滹沱河防线阻击日军。在10月10日的一场激战中,李振西负伤,张希文代理团长指挥,在侧翼友军先行撤退,日军集中兵力围攻的极端不利的情况下,率领全团战士与敌激战竟日,歼灭上百日军,并趁夜晚退回山西境内。

日军占领石家庄后,沿正太路直下井陉、旧关、雪花山,中国军队在娘子关阻敌。张希文率领教导团于10月16日赶到娘子关的时候,娘子关上激战正酣。 教导团尚未来得及埋锅造饭,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黄绍竑就命令教导团连夜上山, 接替孙连仲的三十师八十九旅的防线,当年八十九旅旅长为侯镜如。张希文带着全团,空着肚子登上阵地,与敌激战。

教导团一走入阵地,就展开了血战。重机枪连连长黄宗佑刚把枪栓拉开,准备射击,一枚炮弹就落在近旁,机枪被气浪掀到山沟里,二营营长阎维良被弹片炸伤右眼,血流满面,但他全然不顾和黄宗佑下沟将机枪抬上阵地,继续射击。

激战两日,日军始终无法突破教导团的防线。在激战中,张希文发现日军的作战规律:先是炮兵轰,再是步兵冲。为了弥补武器上的差距,减少伤亡,张希文让战士们挖掘窑洞,藏身其中,只把少量哨兵放在前哨,观察敌情。每逢日军炮火攻击,教导团岿然不动;而等到炮火过后,日军步兵冲锋,教导团才呐喊杀出。 此法果然奏效。两日激战,教导团击毙日军七十七联队联队长竹田进一郎,击毙日军千人,而教导团出征时的2700人,此时仅剩700人。

这场战斗中,教导团三名营长皆负伤,代理团长的张希文也被石头砸伤。被石头砸伤,说明当时中日双方交战的激烈,连最原始的武器石头都用上了。

夜晚,日军派兵来到阵地前偷运鬼子尸体,张希文命神枪手埋伏在壕沟后, 专门用点射杀敌,就这样,一晚上杀敌不下十个。

中国军队与日军相持时,有个别胆大的百姓跑到了教导团阵地,他们说,日军每天晚上都在焚烧尸体,数量不下一百个。

10月23日,黄绍竑看到教导团伤亡惨重,便命令川军邓锡侯部曾生元旅接替。

黄绍跋非常喜爱教导团,他曾赞扬说:“杨虎城部队训练有素,虽武器低劣, 但战斗力强,士气旺盛,为保卫战略要地娘子关起了很大作用。”又说,“教导团不能全部牺牲在这里,要做以后补充时的骨干。”

为了表彰教导团在娘子关战场的功绩,黄绍政派第二战区参谋长续范亭给教导团幸存战士每人颁发五枚银元,以资鼓励。

黄绍政还将教导团仅剩的700人缩编为一个营,下辖三个连,在他的指挥部担任警戒任务。

黄绍竑,桂系三巨头之一,另外两个是李宗仁、白崇禧^

教导团从娘子关撤离后,经第二战区批准,回到陕西休整扩军。

1938年3月,日军进入晋南,关中震动。三十一军团军团长孙蔚如率队东征, 补充齐整的教导团跟随开赴中条山战场,在东征第一仗中的永济战役中,团附和第三营就全部壮烈殉国。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两个头发斑白的夫妇走进了西姚温村,他们找到了当时的村支书李社教,询问村中是否有上年纪的老人。

李社教将这对夫妇带到了村中年龄最大的李生福老人家中。这对夫妇中的那位先生问:“老人家,你记得那一年村子里发生的打鬼子的事情吗?”

李生福老人说:“记得记得,咱们的人一个营在村子里和日本人打,最后全部牺牲了。”

那位先生眼泪夺眶而出,他说:“我就是那位营长的儿子。”

张希文牺牲的时候,儿子张振基仅仅三岁。张希文牺牲后,妻子刘桂英和儿子相依为命,常常食不果腹。后来,张振基到了上学的年龄,刘桂英又举债供他上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张振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在身边。

1978年,刘桂英去世前,才告诉了儿子张振基,他的父亲牺牲在山西抗日战场, 并说,希望儿子能够找到父亲的遗骨,带回陕西安葬。

张振基此后开始寻找父亲的遗骨,可是山西那么大,相隔这么久,又怎么才能找到呢?

张振基开始翻阅资料,走访幸存老兵。''可是那些年里,这些资料都属于绝密, 是不能让外人翻看的,而且还有大量的抗战资料被焚毁。老兵们在历次运动中都受到冲击,有什么话也不敢说。后来,历尽艰辛,张振基终于打听到了,父亲张希文牺牲在西姚温村。

张振基和妻子来到西姚温村后,李生福老人说,当年,张希文带着一营人战死在西姚温村,但是,张希文埋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1996年,张振基又一次来到了西姚温村,这里是父亲战斗和牺牲过的地方, 张振基来到这里,就像见到了父亲一样。

这次,张振基终于找到了父亲的遗骨。

当年,一条高速公路正在修建,工程队从西姚温村外挖掘出了很多骨骸,仅仅用装苹果的纸箱收殓,就装了 300个纸箱。村中老人李黑羊说,这些尸骨就是当初在西姚温村与日军激战的陕西军教导团第三营全体壮士的遗骨。

李黑羊说,西姚温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全村人才从躲避的山中回到村中, 看到村庄道路上、房顶上、房屋里、树坑边,全是尸体,那些尸体都是中国人的。 因为日本人将他们的尸体集中在村外的壕坑里,点上一把火焚化了,将骨灰带回了日本。而中国军人的尸体则被扔在村子里。

西姚温村的人感念中国军人的英勇,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将这些尸骨掩埋在村外,当时也不知道这些中国军人的姓名和官职,也没有立碑留下标记。

尽管不知道哪一具尸骨是父亲张希文的,但是,这些尸骨中肯定就有张希文的。张振基面对着尸骨,叩头,再叩头,三叩头,给父亲和他的600位战友送来迟到的祭奠。

1998年8月,在西姚温村村西,600具烈士遗骨重新下葬,并修建了烈士墓和抗日阵亡烈士纪念碑。此后的人们,每次来到西姚温村,都会铭记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

日军占领了尧王台、万固寺、西姚温村、解家坟后,绕到了永济与黄河中间, 7欠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而日军与黄河中间,还有一座韩阳镇。

留在永济城里坚守,并牵制日军的是警备第一旅第一团。说是一个团,其实只有第一营和第二营,三营留在黄河岸边的陕西朝邑,堵击日军。如果日军渡过黄河,三营就在黄河滩头阵地上固守阻击,将日军赶下黄河。

本来,孙蔚如和孔从洲安排两个营的兵力固守永济,然而,因为前几日战事紧急,二营六连驰援尧王台,撤下阵地时,仅20余人,全部带伤,无法再作战, 又连夜乘船退往黄河西岸的朝邑县休整。

所以,此刻坚守永济城的仅有五个连,人数600多。而进攻的日军则高达 2000 人。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一方有飞机大炮,一方仅有步枪大刀。

日军的进攻方向是从东向西,东门就是日军的进攻重点。在战前,分配任务的时候,二营营长邓祥云自告奋勇,带领两个连守卫东门。

8月17日中午,日军从东门外出现了,密密麻麻,前面是坦克和大炮,后面是蜂拥而来的步兵。日军来到了守军视线里的峨眉原后,停了下来,将大炮推到了原上,炮口对准了永济城。

大约在午后二时,天空中出现了六架飞机,飞临永济上空,对着城墙上的守军狂轰滥炸,炸弹落在城墙上,激起一柱柱的烟尘。轰炸过后,日军出动了侦察骑兵,骑兵一直冲到了城壕边,遭到城墙上的机枪扫射,仓皇逃回。

接着,部署在峨眉原上的日军大炮开始了轰击,将城墙上的掩体全部摧毁了。 据当年参加战斗的老兵回忆,日军在峨眉原上参与攻击的大炮就有23门。

炮声过后,日军开始了冲锋,中国军队顽强阻击。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当年的警备第一旅第一团文书陈洁生以后写道:“十五、十六日,连续两天, 战斗较为激烈,日军不断突破防线,用汽车拉运沙土麻包,填塞城壕,入夜,偷剪铁丝网,靠近城墙,在炮火掩护下,督令当地汉奸和蒙古伪军为先锋,攻打县城。” 城墙的东北角是守军迫击炮阵地,这里也成为日军炮火攻打的主要目标。在大炮火力的攻击下,射程和威力都不及的迫击炮,只能采取防御。

日军的大炮将城墙轰开了一个缺口后,城内的枪声突然停止了,此后偃旗息鼓,寂然无声。日军满心以为中国守军弃城逃跑了,就派了一个中队的兵力,排成四路纵队,向永济城进发。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中队的日军刚刚走到东门外,从两个倒塌的碉堡废墟后,突然伸出了几挺机枪,机枪手早就在碉堡后严阵以待。一个中队的日军在中国守军机枪喷吐的火舌中,手乱舞,足乱蹈, 纷纷倒了下去。

日军没有想到城墙里的中国守军还在坚守,便不得不再次改变部署。陈洁生写道:日军把大炮排列起来,集中火力轰击城墙一段,迨把城墙轰开缺口,又把装好棉花包的汽车,载运伏兵,采取退向城墙缺口的办法,把棉花包掀入城壕, 越壕强攻。我守城官兵,在群众配合下,乘敌接近缺口,敌炮暂停瞬息之间,用装好土的沙包、布袋,迅速堵住缺口,同时释放迫击炮弹和扔手榴弹与敌人拼搏, 阻敌前进。”

日军依靠人数优势,向城墙缺口发起集团冲锋,九连二排四班把守一处缺口, 在子弹打光后,与蜂拥而上的日军拼刺刀,全部壮烈牺牲。最后一名战士将所能找到的十几颗手榴弹缠满腰间,站在城墙上,跳向城下日军最密集的地方,与日军同归于尽。

日军越来越多,形势异常危急。守卫东门的邓祥云营长向团长张剑平打电话求援,团长张剑平说:“援兵马上就到。”

邓祥云一边与日军激战,一边等待援军。十几分钟后,援军到了,却只有一个班的战士,这是当时团部所能派出的唯一的援兵。援兵后跟着一名老伙夫,已经四十多岁,还系着白大褂。老伙夫的胸前吊着一条子弹袋,绑着四颗手榴弹, 然后左右两手各提着三颗手榴弹。老伙夫冲到城墙上,拉响了手榴弹,然后纵身跳入城下敌群中。

这一情景,后来幸存的战士都看到了,可惜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这一个班的战士,是由团部的勤务兵、伙夫和卫兵组成的。

邓祥云的二营坚守着东城墙一线。哪里情况吃紧,他就挥枪冲向哪里。在一处阵地上,邓祥云双手投掷手榴弹,突然看到担架兵王振邦从身边跑过,他问道: “你干什么? ”王振邦说:“我来抢运伤员。”邓祥云说:“现在哪还顾得上伤员? 赶紧找杆枪,打!”城墙上到处都是死尸,有中国军人的,也有冲上城墙又被打死的日军的,担架兵王振邦抽出一支三八大盖,向城墙下射击。

不久,城墙东北角被日军攻破,日军潮水般涌了进来,身边有战士劝邓祥云赶快撤退。邓祥云大喝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然后,带着勤务兵和仅有的几名战士,旋风般地冲向城墙东北角。突然,日军一串机枪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邓祥云倒了下去。

邓祥云牺牲前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衬衣上遍布弹孔,被血染红。

与此同时,北门也被日军攻破。坚守在北门的少校团附刘天照和一连战士也壮烈殉国。据幸存者回忆,刘天照牺牲前赤裸上身,挥舞大刀,全身血流如注, 目眦尽裂,仍旧大呼杀敌。

陈洁云写道:“战斗持续到黄昏,因我迫击炮弹用完,炮兵战士,大都耳膜震聋, 有的战死,有的负伤,而城内又发现隐藏在天主教堂的敌兵,架机枪于钟楼之上, 四面扫射……在此城破危急情况下,我方官兵,弹尽援绝,有的与敌肉搏,与城池共存亡,有的誓死不当俘虏,跳进黄河。”

战士们跳入黄河后,日军用炮火和重机枪向河面扫射,黄河水被染成了红色, 能够漂流到黄河西岸的,仅有极少数。

西北大学教授张恒研究中条山保卫战多年,他说:“这是陕西军第一次跳黄河。 而此后的屡次血战中,陕西军还多次跳入了黄河,宁死不当俘虏。”

很多当地的百姓也见证了这场战斗。

担架兵王振邦浑身是伤,跟着团长张剑平撤出了永济城。当天夜晚,王振邦被渡船送过黄河,送到了朝邑县救治。王振邦时而昏迷,时而苏醒。醒来的时候, 他挥舞手臂,大呼杀敌。两天后,王振邦牺牲了。

抗战胜利后,原坚守永济城的警备第一旅第一团幸存将士,在陕西省朝邑县大寨子村外修建了一座“永济抗日纪念碑”,可惜“文革”中遭受毁灭,至今无存。 目前能够找到的,仅有拓片。渭南师范学院教授王忙有曾找到一张,上面记载的牺牲在永济保卫战中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308人。

日军占领了永济城后,开始进攻风伯峪。风伯峪是两座山对峙的一道山口, 从这里可以直达三十一军团一七七师师部,而且可以进占解县,进入中条山。

风伯峪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防守风伯峪的是一七七师辎重营。这个营前身是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宪兵教育连,后来经过扩编,成为杨虎城的卫士营。西安事变后,又改编为一七七师辎重营。

一七七师辎重营的战士大多是学生,还有红四方面军100多名战士。在西北作战中,红四方面军100多名战士战败被俘,而当年辅重营中的共产党员有30多名,分别担任军官和营部工作,就连营长李锦峰、副营长王如昭都是共产党员。 所以,这100多名红军战俘就与辎重营一起开往抗日前线。

一七七师辎重营的战斗力非常强,自从跟随一七七师渡过黄河以来,还从无败绩。

日军来到风伯略后,看到风伯峪两边的山体台原上已经建立了密密的工事。 这些工事依山而筑,呈阶梯状,工事上均有掩盖,防止日军炮弹轰击。而且,这些阵地高于山下的民居,防止日军依靠民房进行俯射。阵地之间遍布交通壕,像蜘蛛网一样,将每座工事连接起来。

8月18日,一股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来到了风伯峪,东张西望。哨兵喝令这股人回去,他们突然掏出枪来,战斗便由此开始。

日军便衣依托山势,向山下的日军炮兵报告方位,日军炮兵向最前方的一连阵地发射炮弹,然后步兵冲锋。激战良久,无法攻占一连阵地,便转而向西,攻击二连阵地,同样遭受迎头痛击。

这场战斗没有留下更多的资料记载,今天我们能够知道的,只是二连连长高庆云和两名排长阵亡,共产党在辎重营的负责人张赓良也牺牲,战士牺牲多达上百人。营长李锦峰和另一名连长负伤,全营伤亡多达80%。

但是,日军企图通过风伯略进攻一七七师师部,进而占据中条山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日军在进攻风伯峪的同时,集中主力部队进攻韩阳镇。

可是,韩阳镇已是一座空城。

韩阳镇,距离黄河渡口只有咫尺之遥。

坚守韩阳镇的是教导团,此时教导团仅剩两个营,三营张希文率部在西姚温村激战,伤亡殆尽。如果用两营人坚守韩阳镇,日军大兵压境,肯定无法冲出日军的包围圈,最后人城两失。这是最笨的打法。

教导团团长李振西智勇双全,他不会选择这种愚蠢的打法。他将两个营的士兵集中在韩阳镇以南的辛店村,在这里构筑工事。辛店东边是中条山,西面是黄河, 背后是风陵渡。日军如果要大举渡河进入陕西,必从风陵渡过黄河i如果要开往风陵渡,必须经过韩阳镇和韩阳镇南面相隔几里远的辛庄。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河水,辛庄是日军通往风陵渡的必经之路。

李振西将两个营摆在辛庄,构筑工事,严阵以待。而将另一支部队派往辛庄以北的韩阳镇,他们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三三两两,逶迤而行,来到了韩阳镇后, 就躲藏进了一户户农家,或者潜伏进韩阳镇旁边的树林里竹林里。这是教导团的便衣大队。

便衣大队都是精兵强将,每个人除了能够熟练地使用长枪短枪外,还是武术好手,拳脚刀棒都有一套。除了身手敏捷外,头脑反应也特别灵敏。便衣大队就是那时候抗日战场上的特种兵。

便衣大队大队长叫魏鸿纪,陕西省富平县人,共产党员,在教导团任班长、 排长、连长、第三营营长,在张希文担任第三营营长后,他改任教导团团附兼便衣大队大队长。

8月18日,在一七七师辎重营与日军在风伯峪激战的同时,日军穿过韩阳镇, 向辛庄的教导团进攻。

日军的进攻方式非常古板,我都不稀罕再写了,再写下去就有些啰嗦了,“炮兵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炮兵轰”。一次又一次,日军的教科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所以日军严格地按照教科书中的条文执行。然而,中国军队因为装备落后,在这样的机械战术面前,毫无办法。

日军的炮兵轰击的时候,李振西带着两营战士藏身在暗堡里,而一等到炮声停歇,步兵开始冲锋,战士们就沿着壕沟飞快地奔到了各自的阵地上。中国军队在向阵地前奔跑,日军也在向阵地前奔跑,谁先赶到阵地,谁就占据了主动权。 所以,战士们刚刚来到阵地,日军就扑了上来,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胶着状态。

阵地前,激战正酣,五连连长田振江带着全连战士,突然从潜藏的地堡里杀出, 逆袭日军,他们抡起大刀片,投掷手榴弹,很快就将正在仰攻辛庄的日军拦腰斩断。 而在阵地前坚守的中国军队,马上齐声呐喊,发起反冲锋。

日军像退潮一样,退回了韩阳镇。

韩阳镇里只剩下老汉老婆,他们拄着拐杖,老态龙钟。日军完全就没有把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放在眼里,这些老人也没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里。日军通过汉奸翻译询问他们镇子是否有中国军人,他们摇头说中国军人早就逃到了辛庄。

日军放心了。

他们把枪支架在了一起,生火做饭吃完饭后,就睡着了。

午夜时分,月色朗润,四野一片静逾,只有蛐蛐声间或响起。便衣队突然从家家户户的地窖里、粮仓里、阁楼上悄悄走了出来,他们在村道的树荫下集合, 然后端着机枪冲进了日军的兵营。

韩阳镇的老人们回忆说,那天晚上的厮杀一直到天明,爆炸声不绝于耳,日军居住的那十几间作为兵营的房子里,火光冲天,火光映着日军,日军光着屁股, 像一群光猪一样乱蹦乱窜。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对猪群的屠宰。

天亮后,侥幸逃脱的十几个日军,向北面的永济城方向逃去,没想到在一片浓密的竹林里,伸出了两挺机关枪,这十几个日军也很快报销了。

我问:“那晚打死了多少个鬼子?”

老人们回忆说:“至少有百十个。”

据记载,当年进攻辛庄的是日军的前锋部队,是一个中队。日军一个中队 180人,在辛庄阵地上伤亡几十个,又在韩阳镇全部死亡,可见老人们所言不虚,

后来,日军从永济城派兵继续攻打辛庄,双方激战20天,辛庄阵地仍旧在中国军队手中。

辛庄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在坚守辛庄的一天,李振西正在巡视工事,突然看到了一个士兵和一名红衣女子在一起,他声色俱厉地喝住了那名士兵,士兵满脸惊恐。当时,三十一军团有禁令:禁烟、禁赌、禁嫖,而将女人带到阵地上,更是犯了军纪。

李振西训斥那名士兵的时候,红衣女子走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说:“我是他没有过门的媳妇,我大叫我来阵地上看看,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回去结婚。结完婚,他还是你的兵,误不了你们打仗。”在陕西方言中,“我大”就是“我爸”。

李振西大为惊讶,他为这名红衣女子的勇气感到惊讶,问:“你就不怕他今天拜了堂,明天就打仗?战场上的枪子,可不认谁是新郎官。”

红衣女子说:“不怕,正因为他上战场打鬼子,我才急着嫁给他,不打鬼子的人, 我才不稀罕哩。”

李振西深为感动,说:“请假回去结婚是不行的。我在这里给你们借一间房子, 你们结婚,我给你们主持婚礼,你们今天晚上就拜堂成亲,咋个向?”

红衣女子高兴地说:“能成。”

当天下午,李振西让军需官在辛庄村借了一间房屋。房东听说团长要给士兵主持婚礼,把一床新棉被送给了这对新人。这床新棉被本来是给自己的儿子结婚准备的,可是儿子被日军害死了。

夜晚,一场特殊的婚礼在硝烟弥漫的村庄举行,远处,是映红了半个天空的战火,和时不时响起的炮声。近处,是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洞房和欢快的笑声。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美丽,最让人感动的婚礼。

辛庄的老年人每次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说:“陕西女娃不简单。”

那晚,婚礼在辛庄举行,便衣队队长魏鸿纪没有参加,他带着30多个便衣队员, 悄悄地坐上了几条羊皮筏子,划向黄河西岸。

就在黄昏时分,魏鸿纪听韩阳镇一位老汉说,日本鬼子从永济运来了几卡车弹药,堆放在一个叫做马庄的村子里,准备用来进攻辛庄的教导团。便衣队队长魏鸿纪和教导团团长李振西一合计,就准备摧毁这批弹药。

羊皮筏子在浓浓的黑暗和绵绵的涛声中划到了黄河西岸,魏鸿纪带着便衣队员来到了一座村庄里。这座村庄叫做富民村,属于朝邑县,也就是今天的陕西省大荔县。

教导团在东渡黄河前,在富民团驻扎过,所以对村民都很熟悉,而村民对教导团便衣队也很熟悉。村民王有善带着便衣队员沿着黄河西岸一直向北走了十多里,然后指着黄河东岸一个灯火稀疏的村庄说:“那就是马庄。”

王有善,是那时候的保长,相当于今天的村长,抗战时候叫堡垒户,就是坚决抗日的农民。

魏鸿纪、王有善和便衣队员们又划着羊皮筏子驶向黄河东岸。星光如烛,涛声如雷,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会有一支中国小分队,像一支利箭, 穿过浓浓的夜色,射向日军。

他们来到马庄村外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哨兵握着三八大盖在游荡,而马庄村一堵高墙上,点着几盏灯火。王有善摸进了马庄村,找到了一户熟悉的人家,那家男人跟着王有善摸出了村庄,告诉魏鸿纪弹药堆放的具体位置。他叫赵瑞祥, 是山西省永济县马庄村的堡垒户。

魏鸿纪让便衣队员两个人一组,解决日军的岗哨,其余的人埋伏在村外的城壕里。

岗哨解决得很顺利,日军没有发出一声,就被从身后扑上来的便衣队员抹了脖子。魏鸿纪一招手,其余的便衣队员就跟着赵瑞祥摸向了打麦场。走了不远, 赵瑞祥指着黑暗中一个垒得像谷堆的地方说:“弹药都在这里。”

便衣队员们从腰间抽出手榴弹,扔向谷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突然响起,连地面都在抖动。突然而起的火光,照得村庄一片煞白,又一片黑暗。魏鸿纪带着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坐上羊皮筏子,轻快地划向黄河西岸。

他们登上西岸后,还能够听见马庄的爆炸声接踵响起,还能够看到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火光中,是鬼子忙碌而气急败坏的身影。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们严密把守着向南的路口,而便衣队员们没有从南面经过,他们居然两渡黄河, 迂回包抄,一刀捅在了他们的屁股上。

8月22日,日军又向辛庄防线进犯。

当时,日军的炮兵阵地设在祁家村,团长李振西命令魏鸿纪带着便衣队夜袭祁家村,端掉日军的炮兵指挥部。

黄昏时分,魏鸿纪出发了,他们悄悄摸到了祁家村附近,通过竹影摇曳的暮色,他们看到果然有几十门大炮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祁家村的村道上,一队日军端着三八大盖来回穿梭巡逻。魏鸿纪命令机枪手瞄准那队鬼子,然后一阵扫射,鬼子全部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架在一座高高的房屋上的日军机枪突然伸出来,子弹落在魏鸿纪的身边,打得地面噗噗直响。魏鸿纪喊:“手榴弹。”然后将一颗手榴弹扔在了大炮边,便衣队员们手中的手榴弹都甩了出去,有几尊大炮在硝烟中委屈地歪斜着身子。

然而,房屋上的日军机枪压制着他们,他们抬不起头来,就在魏鸿纪指挥队员撤退的时候,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倒了下去。

便衣队员拼死抢回魏鸿纪,背起他向后撤退。到了村外后,魏鸿纪苏醒过来, 对队员们说:“你们快走,不要管我。”然后又昏死过去,此后,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此役,便衣队牺牲20多人,是成立以来牺牲最大的一次。

这一年,魏鸿纪只有26岁。

魏鸿纪牺牲后,他的妻子渡过黄河,将他的遗体运回到家乡陕西省富平县庄里镇,安葬在祖坟里。魏鸿纪出生在大户人家,家境殷实,文武双全,仪表堂堂,

如果生在今天,就是很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

魏鸿纪的事迹登载在1938年8月27日的《西京日报》上,后来,李振西团长等人的回忆录中,均写到了他的事迹。

魏鸿纪牺牲后的第二天,日军又集中兵力向辛庄进攻。日军飞机飞到辛庄上空,看到如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壕沟里和壕沟边,满是坚守的中国士兵,大喜过望。

飞机飞回去后,过了不久,日军就集中所有的炮火进攻辛庄阵地,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飞向壕沟,炸起漫天的尘土,壕沟边严阵以待的士兵被尘土挟裹着, 飞起来,又落下去,日军指挥官在望远镜里看到中国士兵断裂的躯体铺满了壕沟前的地面,立即命令日军发起冲击。

日军像一群野猪一样端着长长的三八大盖,迈动着两条粗短的腿脚,一齐嚎叫着冲到了壕沟前,却一齐停下了脚步,一齐傻眼了,一齐静默了。他们没有想到, 被日军铺天盖地以单方面的压倒性炮火覆盖击中的,竟然是无数的稻草人。这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躺在阵地前沿,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顽强在人间。

就在日军还没有回过神来时,阵地后的迫击炮和重机枪突然一齐发射,日军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血像红酒一样满地流淌。然后,手榴弹像雨点一样从高高的阵地后,像冰雹一样落在了鬼子群中,鬼子像乌龟一样,四脚乱爬,滚出了阵地。

那些天里,据不完全统计,日军先后发起了几十次冲锋,都被中国军队击退。

日军黔驴技穷,他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攻占辛庄阵地。整个中条山是一盘棋, 在其余的战场,三十一军团另外的军队也在与日军激战,牵制日军,日军无法派出更多的部队来攻打弹丸之地辛庄,而中国军队也不能派出援兵来增援教导团。

日军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没有了指望和念想。

教导团像一颗钉子,钉在了日军通往黄河渡口的路上。日军再强悍,也不敢用它的橡胶轱辘碾压这颗钉子。

韩阳镇的老人说,日本人没有办法,就有两天停止了进攻。第三天,日本人突然拉着大炮,零零散散地离开了辛庄阵地,阵地前丢下了一些破鞋烂帽子,大家都感到摸不着头脑。有人给教导团李团长建议追击敌人,李团长说:“我才不追呢,他们爱滚多远就滚多远。”

李团长为什么不愿意追击,因为他看穿了日军的阴谋。这股日军离开辛庄阵地后,退后了十几里,在一座山峰下的树林里布下埋伏,等着教导团走近伏击圈。 可是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教导团没有上钩。

李振西团长为什么能够识破日军的阴谋,因为他从日军撤退的阵容中观察到了形势异常。《曹刿论战》中说:“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而李振西从日军占据着优势兵力,却突然撤退,判断出了日军的图谋,终使日军诡计落空。

辛庄是天莖,一边是浊浪翻滚的黄河,一边是险峻异常的中条山,教导团据险坚守,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如果教导团贸然追击,离开了辛庄,就会进入日军伏击圈,遭受覆灭。

日军看到教导团没有上钩,无计可施,又开始进攻,又开始了炮击,不但用炮弹,而且用烧夷弹。日军飞机也换上了重型炸弹,辛庄在燃烧,房屋树木都在燃烧,辛庄变成了人间炼狱,能够燃烧的都在燃烧。可是,大火和浓烟过后,教导团从窑洞里钻出来,虽然一个个脸色被烟雾熏得乌黑,却依旧精神抖擞,毫发无损。

日本鬼子彻底没辙了。

教导团仅仅用两营兵力,据险坚守,抗击数倍日军。日军尽管占据了永济城, 占据了韩阳镇,他们站在房顶上,就能够看到黄河渡口风陵渡,就能够听到卷地而来的涛声。风陵渡和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但是这几步实在迈不出去,因为教导团坚守的辛庄,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样,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脚步,使他们无法逾越。

不能占领风陵渡,战略目的就不能达到,就不能渡过黄河进入陕西。不能进入陕西,那发动这场战役还有什么意义?上千日军的死亡又有什么意义?

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九旅团旅团长高木义人走在韩阳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愁肠百结,无论他使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打开通向风陵渡的通道。他无可奈何。

后来的资料中记载,一个日军参谋向高木义人建议说:侧击。而一个汉奸说, 他认识一条山间小路,可以翻越中条山,直达辛庄的侧面。

高木义人大喜过望。

日军要侧击,只能从教导团的东面或者西面侧击。西面是波涛汹涌的黄河, 黄河对岸是中国军队的炮兵,他们手中有“三十二倍十五榴”,这种大炮的每发炮弹都重达100斤,一炮就可以打碎一艘渡船,日军不敢把他们有限的兵力投放在“三十二倍十五榴”的视线里。那么,就只能选择从东面偷袭了。

东面是中条山,要侧击教导团,只能选择这条途径。于是,一天夜晚,一个步兵大队的日军悄悄撤出了辛庄前沿阵地,先向北行,再向东走,然后穿过永济东面的虞乡,通过王官峪,爬上中条山。

坚守王官峪的是三十一军团九十六军一七七师的一个营。九十六军军长李兴中自从渡过黄河以来,就与日军连日激战,收复晋南县城13座,伤亡巨大,战线过长,却还要派兵防守。王官峪尽管地势险要,是日军进入中条山的门户,然而李兴中能够派出防守王官略的,仅有一个营。

九十六军,名为一个军,而下辖仅有一个师,这就是李兴中任军长又兼师长的一匕七师。

日军很快就突破了九十六军一个营的防守,占领王官峪,然后翻越中条山, 进入芮城县境内。

芮城与永济相邻,不消一日,这一个大队的日军,就能够从芮城窜入永济, 从东面向教导团进攻。

教导团,现在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

黄河从内蒙古向南流,分开了山西和陕西,而流到了风陵渡后,又改为从西向东流,分开了山西和河南。风陵渡,在黄河的大拐角上。

教导团坚守风陵渡旁边的辛庄,两面邻黄河。现在,日军从北面和东面进攻, 教导团等于处在四面合围中。此为死地。

要生存,最好的途径是退过黄河回陕西。这里,黄河的西面就是陕西省朝邑县, 每天夜晚,朝邑县的民众都摇着木船,划着羊皮筏子给教导团送来饮食。在坚守辛庄的这些天里,教导团从来没有生火做饭,所有的熟食都是朝邑的民众划船送过来的。民众们冒着生命危险送饭过来,是因为教导团保卫家乡;而现在教导团渡河逃跑,又有什么颜面见到陕西父老?

往南到河南?也是不行的。南面是河南,教导团人生地不熟,形势不明,很可能遭遇不测。

往北?那是日军占据的韩阳镇和永济城,如果向北,刚好掉进了日军的伏击圈中。

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东,进入中条山和日军打游击。

然而,这时候,上级指挥部却意见分歧,给教导团带来了惨重损失。

那一个大队的日军窜到芮城县六官村附近的时候,三十一军团军团长孙蔚如命令李振西带领教导团赶快撤退。当时,孙蔚如的三十一军团就驻扎在六官村。然而,军团部没有可派之兵,也没有堵击之兵,三十一军团的各支部队都在广阔的千沟万壑的中条山中阻击敌人,战线拉得很长,行动极为不便,即使派出三十一军团的警卫部队堵击这股日军,然后集合各支部队聚歼,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在这几天里,这股日军早就窜到了风陵渡。

孙蔚如无奈地向教导团团长李振西下达了退入中条山的命令,然后自己也幵始撤退。

可是,命令发出后,教导团的士兵们趁着夜色,已经走在通往中条山的路上。 午夜时分,战区司令统帅部突然打来了电话,要教导团坚守辛庄,保卫风陵渡。

面对两份截然相反的命令,该怎么办?

无奈的李振西只能选择听从战区司令统帅部的命令,他和孙蔚如情同手足, 他可以在事后给孙蔚如解释。然而战区统帅部不认识他,也完全不会听从他的解释,他们杀一个团长的时候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取消教导团的番号也眼睛不会眨一下,何况是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团长和武装。

李振西让前锋部队停下脚步,然后全团转头向西,重新走回阵地坚守,然而, 已经晚了。

在北面,攻打了辛庄阵地20天的日军,早就恼羞成怒,他们一侦察到教导团撤退了,马上趁着夜色大举进攻,占领了辛庄。

此时,教导团已经走到了中条山山脚下,如果趁势上山,日军就追赶不及。 可是,因为听从了战区统帅部的命令,他们停住了脚步,他们要折返向西,这一下, 就与日军迎头碰上。

在无险可守的黄河冲积平原上,占据有优势兵力的日军,很快就将疲惫之师教导团包围分割,而李振西的团部,也被200多个鬼子包围。

教导团只能各自为战,寻隙突围,奔向中条山。

李振西率领的教导团团部还不到100人,而包围他们的敌人多达二倍。

教导团团部里,李振西命令甩掉所有包袱,烧掉文件,所有人拿起枪支,向东突围。从午夜激战到正午,团部仍然无法突破日军的包围圈。

此时,一营在营长殷义盛的率领下,已经冲到了中条山半山腰,然后迅速构筑工事,抵挡增援的日军。

二营在营长李成德的率领下,也冲到了中条山山脚下。李成德回头一看,不见了李振西和团部,立即组织力量,杀回去营救团部,而当时,能够冲杀回去的, 仅有一排兵力。

教导团团部越战越少,最后只剩下了 30多人,面对步步逼近的日军,团部的子弹已经打光,决定白刃战。就在这个时候,日军的后方突然想起了密集的枪声, 二营营长带领的一个排的战士出现了。李振西带着团部战士返身追杀,终于将这股日军击退,撤上了中条山。

登上了中条山,摆脱了日军追击后,团部、一营、二营汇合,清点人数,发现自从参加永济血战后,教导团牺牲940人,失踪80人,伤亡惨重,而电话也被日军炸坏了。他们成为了一支孤军。

而军团部和孙蔚如此时是否摆脱了危急?

李振西带着教导团翻山越岭来到六官村后,却发现六官村烈焰熊熊,空无一人,这里显然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事。

李振西举目四望,只看到茫茫的群山;侧耳聆听,只有呼呼的风声。军团司令孙蔚如去了哪里?

那年,当我采访辛庄保卫战的时候,聆听当地人的讲述,我不由得想起了古希腊的温泉关战役。那场震烁古今的战役,和辛庄保卫战惊人得相似。

据说,至今在温泉关的故址上,还有一座狮子状的纪念碑,它已经在这里矗立了 2500年。上面的铭文是这样写的:

异乡的过客啊,

请带话给斯巴达人,

说我们踏实地履行了诺言,

长眠在这里。

这段铭文记载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公元前480年,波斯帝国的国王薛西斯率领50万众进攻古希腊,在温泉关被斯巴达300名战士挡住了,斯巴达人依靠温泉关天堑,阻击波斯大军三天。温泉关,和教导团坚守的辛庄惊人地相似,

也是一面临山,一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不同的是,辛庄的另一面不是大海,而是波浪更为翻卷的黄河。

斯巴达人坚守温泉关三天后,当地一名农民禁不住金钱诱惑,带着薛西斯大军抄小路迂回到了温泉关背后,300名战士面临绝境,至死不降,全部战死。

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叫做《斯巴达300死士》,画面惊人的唯美和悲壮,就是反映这一历史故事。

而辛庄同样是这样,碉堡被从内部攻破,汉奸带着日军抄小路翻越中条山, 打乱了三十一军团的整个部署,也让教导团的辛庄阵地不攻自破。斯巴达300勇士被后世的人们不断咏唱,被写进了书籍中,被拍成了电影,而教导团坚守辛庄阵地,却被人们遗忘了。

什么时候,辛庄保卫战也能被拍成电影啊。

当教导团来到六官村的时候,军团司令孙蔚如已经安全转移了。

据《河东文史》记载,当日军围攻三十一军团司令部的时候,孙蔚如给三十八军军长赵寿山发报。然而,赵寿山在中条山一座山沟里,信号不好,联系不上。无奈之下,孙蔚如又给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发报,准备乘船撤往黄河南部。正发报之际,突然和赵寿山联系上了,马上命令给卫立煌的电报停发, 与赵寿山通话,命他派兵驰援。

赵寿山闻听军团司令部危难,立即抽调最近的两个团的兵力,亲自率领杀向芮城县陌南镇的六官村。经过一夜急行军,第二天拂晓,赵寿山与日军接战,击败日军,救出了军团部。

至此,三十一军团东渡黄河第一战——永济战役画上句号。

永济战役后,日军尽管占领了风陵渡,却无法渡过黄河。因为三十一军团的全力阻击,为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赢得了宝贵的20天时间,卫立煌得以将各处的军队向中条山集结,保证了黄河天堑的防务。

占领了风陵渡的日军,因为没有后续增援部队,只能仓皇北撤。后续增援部队怯于进攻,因为部署在中条山的各支部队严阵以待,日军如果贸然进攻,只会遭受歼灭。

黄河防线暂保无虞。

此后,孙蔚如带着三十一军团在中条山开始了长期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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