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阉权高张刘瑾三迁 气味相投群丑猬集(1/1)
朱厚照登极,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也一步登天了。
以刘瑾来说,弘治末年,他在钟粹宫侍候皇太子,住在宫内的内侍宿舍,另在宫外鼓楼东大街以南沙井胡同租赁了一个小宅院,供他父亲谈荣和从陕西随来的亲眷居住,靠皇太子恩赏和禄米维持家计。一到新皇上嗣位,他权势地位突飞猛进,在冠服、居所、随从仪卫、宾客往来等方面,都大大变了样,真是风生水起。恶虎腾跃于山林,毒龙冲浪于湖海。刘瑾自认十多年来辱身降志,收敛野心,不惜奴颜婢态地承欢讨好,在这个名为储贰、实为荡子的人面前取巧卖乖,不外是为了攀缘这棵参天大树以换取未来的富贵。现下,可说夙愿得偿了。
半年之内,刘瑾三迁。
还在弘治皇帝治丧期间,刘瑾看准政治气候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动,久盼的机缘已经降临,为了在宫外有一个合适的场所便于联系各方,将住宅迁到东华门外的锡拉胡同,典进一处共有二十来间房子的两进四合院,院内每进正房五间坐北朝南,厢房东西相对各三间,另有耳房,抄手游廊相连。刘瑾将后进正房辟为雅室待客。这是刘瑾的首迁。
当时京城中已有一些官僚缙绅看准了刘瑾的权势和作用,赶着来烧热灶,往往于夜深人静时前来拜谒联络,分别送来家具、字画、古董,以及奴仆车轿,作为一种高利息的投资。刘瑾也酌情收受和注意物色有用的人物,一方面为了积聚党羽,另一方面为了了解、掌握各方面的朝政隐秘。只是当时恪于国丧和准备新君登极大典,互相都不敢过于张扬,但刘太监的新宅事实上已经成为京都政坛的热门。
果然,宦官权势急涨,“八虎”相继出山,分别掌握了京军、禁军和边军守备的实际兵权,刘瑾本人更被委任为内官监,兼领京军精锐的三千营。不久,又重上加重,被委任为提督十二营,神机营、练武营等俱归管辖,俨然是京军统帅。
顺天府尹陈良器是一个老于官场而又热衷利禄的人,他深知巴结刘瑾实际上就是献媚皇上,正是自己积极谋取高升的门槛。为了切中刘瑾的需要,他主动精选了一所新近没收入官的大宅院,即刚被撤职拘捕入狱的前礼部尚书崔志端的府第作为见面礼。这个崔志端原是道士出身,擅长步虚玄经,极能侈言人间天上的幻景,先后取得成化皇帝和弘治皇帝的宠信,居然以方外之人跻身官场,而且逐步升迁,历任掌管中央朝廷祭祀礼仪部门的太常寺少卿,又转为正卿。弘治末年,更赢得皇帝欢心,被敕任为礼部尚书仍掌太常寺事,朝官们纷纷反对,认为崔某以道士羽流之辈,不宜担任六部堂官之一的要职。且其人贪婪受贿,私占道观财产,高价出售道牒,朝官一致主张查办。但还在纷扰未定之际,弘治皇帝便告驾崩。吏部尚书马文升和左都御史张敷华立即疏请将崔志端免官论罪,所住大宅亦敕命顺天府没为官产。府尹陈良器当年奔走于崔府前后,自吹为崔尚书的入门弟子,一看势头不对,也带头揭发崔的秽行劣迹,亲自率领吏役,协同厂卫人员查抄崔府。现在他认定刘瑾气运大盛,急图攀上这个关系,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更硬实的后台。于是,他借办理地方公务为名,先命差役和保甲人等,将坐落在厂桥三座桥胡同原崔氏空宅打扫干净,装修完好,家具用物配备齐全,然后揣着全份产权房地契约,直奔锡拉胡同刘宅,请求谒见。
刘瑾酉时三刻出宫回宅,已是掌灯时分,在门前,看到有顺天府的牌扇灯笼,并不理会,径入宅内。
刚卸装坐下,贴身小太监刘炳进来送上名帖并禀告:“顺天府尹陈老爷请求面见公公。”
“这么晚了,改天吧!”刘瑾闭目养神。
刘炳因已受陈良器的门包重礼,替他说话:“人家从午时就来见,已等候了近三个时辰哩!听他说,有紧要的事请示哩!”
刘瑾睁开眼睛,看在地方官的情分,勉强地说:“那就请他进来吧!”
陈良器进入书房,趋前两步,要行叩拜礼,被刘瑾扶住,作揖坐下,刘炳送上茶来。
陈府尹躬身说话,腔调恭柔中听:“卑府早应来谒候刘公公,但因知道公公军机事忙,更要随皇伴驾,所以不敢冒渎,只是安排在东华门外贵宅到入宫沿道,每日加派人夫洒水清道,加班巡逻,不准有碍观瞻,影响公公大驾出入……”
刘瑾打断了他的唠叨:“足感贤尹盛意,还有什么公事吗?”
陈良器才转入正题:“卑府考虑到公公现在统领十二营京军,身领戎机,每日宫廷宣召的内侍来往不断,前来拜谒和受召见的将领官员又多,锡拉胡同往宅狭隘简陋,实在难容车马,有碍机务。故此,选择了一所宅邸,如果公公认为合适,便恭请公公荣迁。”
刘瑾也不客气,问:“坐落何处?”
陈良器从怀中取出契证,介绍道:“该宅坐落厂桥三座桥胡同,两进三院,共有房屋一百六十间。各院之间,都有小花园相隔。大门前左右各有精雕石狮子,有下马石、拴马桩,入门有影壁,穿过庭院才进入正院……”
“该宅原主是……”
“是前礼部尚书崔志端的物业,入官后已另立官契文书,手续是齐备的。”
刘瑾边听边说:“原来是崔业行的旧址,他道号玄机,当年在宅内办斋醮,我是进去看过的。房子是不错,地点也适中。”
“那就请公公笑纳契证,择吉迁入。卑府会事先做好一切准备,到时伺候的。”
陈良器双手将一封文契端放在几案上,后退两步,不再就座,请告退,谄媚之态可掬。
刘瑾微微点头,以示认可,带着赏识的眼光从头到脚瞄看了这个聪明的府尹一眼,略带笑容,端茶送客,还破例送到院前。陈良器再三揖请回院安歇,刘瑾才回身入内。陈良器满怀欢喜,当年巴结崔志端的伎俩完全适用于刘瑾,只是要更加揣摩和更加用心在意。
刘瑾二迁是在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但只住了两个多月。正德元年正月,又作三迁。
刘瑾第三迁,是由正德皇帝做主的。为表示对这位贴身大太监的特殊宠信,正德以中旨谕令,将坐落在东单牌楼北边石大人胡同的一所大宅院赐给他作为府第。
这所大宅院的宽广高贵,在北京城是享有很大名声的。因为它与一段极不平常的政治历史密切相关。它原来的主人姓石名亨,军籍,明英宗朱祁镇正统初年,他不过是一个宽河卫的指挥佥事,一个普普通通的中级武官。但由于此人骁勇善战,屡立军功,又善于走上层路线,被破格升拔为都督同知,被视为明军镇守边关的名将,朝廷待如统帅。
正统十四年,正统皇帝听信大宦官王振的鼓动,御驾亲征蒙古也先部落,不幸在土木堡兵溃被俘。在京由张太后和众大臣议定,由正统皇帝的弟弟郕王朱祁钰出任监国,继而称帝,年号景泰。石亨受兵部尚书于谦命,设伏于北京德胜门外,击退了来犯之敌,论功封侯,加太子太师。景泰帝和于谦对石亨大加信任,命他统率京军,总揽军权。
但是,石亨在政治上却是一个大阴谋家和投机家。当时,因蒙古也先已将正统皇帝遣送回北京,景泰皇帝害怕他复辟帝位,便将自己的亲哥哥重门深锁在南宫之内,并依靠石亨的军力作为自己在位掌权的保障,石亨也一再表示愿竭血诚捍卫景泰的皇统地位。但到景泰八年,石亨眼见朱祁钰病重,便急忙转舵,与曹吉祥等发动兵变,拥立已退位的朱祁镇复辟,改年号为天顺。石亨高踞首功,得进爵为忠国公。他掌权后,竟因嫉忌和私憾,唆使天顺皇帝下旨杀害了当年荐引自己得到重用的于谦,又将两京大臣斥逐殆尽,任用自己的部属亲故四千余人为官,连群结党,势焰熏灼,垄断朝政。天顺皇帝在复辟改元初期,对石亨也是言听计从,特殊眷顾。在东单牌楼北侧的大府第,就是天顺命工部专门为石亨构建的。
建成后的房子却引起了天顺帝对石亨的戒心。因为它的宽广壮丽远远超过规制,京都人把它看成是仅次于皇宫的重要建筑,所在的街道也因石亨之名而被俗称为石大人胡同。有一次,天顺帝登上宫内翔凤楼,眺望到东边那座高阁崇楼,惊问:“是谁所居?”旁边的恭顺侯吴瑾故意挑动说:“这一定是王府。”天顺说:“不是吧?”吴瑾又进一步说:“如果不是王府,哪一个人敢斗胆僭越制度到这种样子?”一个贴身内侍领会吴瑾的用意,点明说:“启奏皇上,这是忠国公石亨的府邸。”天顺点头沉思,不说话,但已开始醒悟到,对石亨是蓄之不易,而养之又难驯,起意拔除他。这一座不祥的府第,是石亨从极盛走向衰败的标志。
果然,石亨在住进这座壮丽华美的府第的第二年,天顺帝即感觉到石亨恃着复辟有功,已露出不臣的迹象。在进见时,有些请求得不到同意,不满之态便形于颜色。其后,天顺帝更了解到石亨招权纳贿、肆行无忌的具体事实,尤其是与术士邹叔彝等私论天文,妄谈历朝成败气数;蓄养无赖,散播妖言,专门窥探朝廷动静,宅内屯聚敢死勇士;又在其亲族家中搜出绣蟒龙衣及仅准作为御用特别样式的寝床家具,显见他又在密谋搞另一次篡位的兵变。天顺帝听从群臣密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命锦衣卫逮捕了石亨及其党羽,抄了他们的家,在搜出御用袍服、大量军器和密信等物之后,按照谋叛律,将石亨等人判了斩刑。
石亨败死后,这座豪华冠京城的准王府,在成化和弘治期间一直空置,被视为凶宅,没有人敢住。到正德登极,他不礼天不信命,鄙视风水舆地之说,随便把石大人胡同的巨宅赐给刘瑾,完全是其特别宠爱的表示。
刘瑾身边也有人向他说到石亨故宅是不祥之物,是否入住宜加考虑。想不到刘瑾只是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地高声说:“皇上隆恩,我岂敢辜负,吉人天相,福泽自天。况且石亨怙恩傲上,俺则小心侍候幼主,恪守恭顺谦卑。石亨是自‘夺门之役’,才获得英宗睿皇帝的深知,他骤兴旋败,为期仅历三年,我则与当今皇上相知相契,十多年来一直被倚为股肱,君臣如同鱼水,岂有他变?绝不能因一宅而有他想,迷妄之言,不可轻信。”
刘瑾兴冲冲地命工部和顺天府赶紧修葺石亨故宅,工部侍郎程国柱、顺天府尹陈良器等都是善于观察风色、随机应变的官场老油子,深知这是巴结讨好的极好机会,两人亲自拨款督工,召工募匠,进行大装修大改建,特意从御用大木库调来金丝楠木,从大石库取到太湖山石,破壁砌墙、栽花种树,但求尽善尽美。不到两月,便将这座荒废多年的府园整治得美轮美奂,雕梁画柱,金碧辉煌,好不气派。既便于刘太监安息休憩,又利于延见宾客、召集会议,运筹军国大事。京师不少人专门前来石大人胡同,在新宅门前瞻仰,称为屈指京华的第一豪宅。刘瑾迁入后,又因文武大臣们早参晚谒,轿马如流,冠盖云集,俨然军机重地。这里便逐渐被人称为“内相府”。
刘瑾的命运难道真的不同于石亨吗?
刘瑾和石亨确实有很大不同之处。
石亨是一介武夫,他是依靠一次特殊的军事政治投机,以阴谋夺门,为朱祁镇复辟帝位立有首功而跻上权位顶峰的。但此人浅薄鲁莽,喜怒形于颜色,他公开收纳重贿,势焰熏天,绝大多数文臣被其驱斥,对不同派系的武臣又尽夺兵权,重用私党旧属,一时内外将帅半出其门。家中又蓄养死士,公然以悍将权臣、“权侔人主”的面目出现,终于为天顺帝所疑惧,为群臣所侧目。故不到三年时间,便从首功重臣沦为阶下囚,坐谋叛律处斩。这个人的暴发暴败,有其必然。
刘瑾则不尽然。他本人有着复杂的经历,先是怀着不测的野心,冒刘姓宦官之姓入宫,但在弘治时,犯了死罪,通过多种关系和重金行贿幸得免死;其后,以曾被判死刑的人居然又能混入皇太子的侍从队伍,并取得最大的宠信,可见其有特殊心计,狡狠过人。他长期在宫中生活,和朝中勋贵大臣厮混,“颇涉猎文义,谙世故”,熟知宫廷和官场的形态奥秘,精心揣摩和巧为利用这些复杂关系和人物,认为最易于受操纵的人就是这一个先为皇太子,其后继位为帝的朱厚照。于是他把朱厚照的昏聩躁动作为自己能够发迹的莫大机遇,不断地勤进鹰犬,屡荐番僧,举办歌舞,以至陪同操练弓马击球,迎合和助长厚照亲率大军,扬威边塞的幻想,又引导他出宫微行,劝说不必临朝视政,等等,投其所好,骗取欢心。经过阉割的宦官,一般都注意柔和顺从,甘以奴才身份侍候皇帝和皇室,即使受到喝斥拷打等种种凌辱,俱不敢表露出任何异见、不满和反抗,这与石亨之类的武夫是截然不同的。刘瑾最善于将野心和贪婪深深隐藏在忠诚恭顺的面具之下,他嫉恨以儒生官僚为主体的统治架构,极力要掀翻这样的纲常秩序,把一切不顺己意的人都掀翻在地,尽情羞辱、蹂躏,把他们罢官、谪戍甚至锁拿杖枷,关押天牢直到杀害。刘瑾得志之后,其用心的残忍、手段的毒辣、无限揽权和贪婪的程度,都出人意表,是一般凡夫俗吏不敢为或不忍为的。正德皇帝的轻佻多欲和偏信,为以刘瑾为首的“八虎”的得势和造祸,提供了客观的可能。
果然,朱厚照继承帝位的头几个月,刘瑾即急不可耐地连续献计,奏置皇庄三百余所,引起京畿骚动;勒令镇守各地的内官多向皇帝贡献巨金,又由这些内官十倍百倍地榨取于百姓;挑动和扩大皇帝与朝臣的矛盾,拒绝任何诤谏,激发臣民愤懑。恶迹昭彰,顿使刘瑾臭名远扬,迅速成为千夫所指的人物。
刘瑾深知,要持久地保持和进一步扩大权位,除了极力满足和平衡其他各虎的利益外,还必须在朝中拉拢一些人物,收为己用;特别要加意蓄养一些文人谋士为自己出谋划策,承担文墨工作。他很快就建立了自己的班子,时人称之为阉党。其成员几乎都是一些精选而来的政治投机者,京师的人暗底下叫这些人为“人渣”。他们如同蛆蝇逐臭,相继投奔到刘瑾门下。
阉党成员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依附“八虎”最深,而又最不择手段谋取富贵的人首推焦芳。
焦芳是天顺八年进士,因走大学士李贤的后门,得入翰林院,历任编修、侍讲、学士等职。翰林院是讲究学问的地方,但焦芳粗陋无知,亦无心治学,仅靠献写一些吹捧当道大官和得势宦官的文章奔走迎合,得以混迹官场四十年。此人阴狠有心计,能敏锐地随政治风向的变化而变色。故此,刚转入正德初年,他便窥测到政治气候已经大变,于是极其用心地侦刺朝中内阁大臣刘健、谢迁、李东阳及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等人的言论动态,故意与这些人对立,甚至于公众场合放肆诟骂,目的是得到正德和刘瑾的赏识。
有两件事足见这个政治无赖的卑鄙龌龊。
第一件事是,正德上台后大肆挥霍,滥索不已,造成国库空虚,户部尚书韩文在廷议中力言财政入不敷出的窘况,并申述理财无奇术,唯一的办法是劝说皇上节俭。焦芳知道,每逢廷议,皇帝都会派人来窃听,于是故意装出爱君敬上的模样,开腔放言:“怎么能单责备皇上呢?庶民家居也有用度开支,更不用说州县官府了。古语说‘无钱去捡旧字纸’,沽卖旧字纸也是生财之道啊!现在全国积欠的租赋和匿交的税款多得不得了,为什么不去检查追索,反而只知道限制皇上呢!”
焦芳这段议论,显然是为了说给屏风后的窃听者听,让他们将自己“耿耿忠君”之心奏报给正德。果然,正德听闻密报后大喜,对焦芳有了极好的印象,认为他是大大的忠臣。不多久,就把他破格提拔为主管全国文官任免的吏部尚书。
第二件事是,正德元年十月,群臣看到正德皇帝荒诞日甚,国势朝政岌岌可危,都认为祸害之源来自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户部尚书韩文痛心啼泣,除单衔上疏外,还联合九卿等人共同采取行动,请诛“八虎”以谢天下。所谓九卿,是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加上负责监察纠弹全国文武官员纲纪的都御史,主管中央司法审判的大理寺卿,以及负责传达旨意和宫内外文书讯息的通政司使,共九人,都是负责重要政务的官员。既然要联合九卿共同上疏,当然要将疏文通报给已升任吏部尚书的焦芳。想不到,这个焦芳表面上慨然附议,会后即星夜向刘瑾告密,出卖了九卿会议和疏文内容。还建议先发制人,并巧为筹谋用计,使刘瑾有所准备,对九卿以及内阁的揭发作出反击,从而导致一场由请诛逐阉宦的斗争急转为驱斥囚谪正人的政治大风暴。焦芳因此立了大功,升任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辅政,进入官僚架构的最高层。他入阁后,成为刘瑾在内阁的耳目和代理人,坚持迫害刘健、谢迁等人,反对一切澄清政治的措置,坚决贯彻推行正德皇帝的乱命。刘瑾的浊乱海内,变置成法,荼毒缙绅,大多是由焦芳出的点子。焦芳每去谒见刘瑾,必口称“千岁”,自称“门下”。裁阅章奏,全都根据刘瑾的意见,四方来赂刘瑾的官吏亦必先向焦芳行贿。
焦芳推荐其同伙刘宇给刘瑾。刘宇是一个极善于以贿开路,买通权要以谋升迁的官场老手。他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官场沉浮了三十余年,熟谙奥诀。早在任大同巡抚时,一方面在边界茶马贸易上大发其财;另一方面,又专门挑选良驹骏马分赂当权达官。因而广结官缘,拉拢到不少关系。他极善于揣摩主要当权者的意向,然后顺其意而行之。刘瑾当权后,朝政斗争极端激烈,刘宇便以政坛打手的面目出现,故此被用为执掌监察官衙,督管众御史,掌有实权的左都御史一职。他深知刘瑾怀恨屡次弹劾自己的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便极力对这些人挑剔打击,用各种借口对他们笞辱驱斥,贬官谪戍,以便于抑制舆论,同时也为刘瑾泄愤雪恨。当然,他也没有改变大行其贿的惯伎,而且手面极大。刘瑾初受贿,只望数百两,刘宇首先送以万两,刘瑾大喜曰:“刘先生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啊!”随即升转他为兵部尚书。这万两白银实为“廉价”的买官之费。
刘宇在兵部,贿赂狼藉,赃声远播,边将纷纷对他贡献。以后转为吏部尚书,但用人的实权操在更受刘瑾宠信的文选司郎中张彩手里。而且文官的赠贿远不如武将的慷慨,因为武将在所属部队中吃空额已成定例,虚报战费已成惯常,来钱容易;而文官贫富不一,所任官缺的油水亦丰瘠不同,故有些人能用以行贿的金钱往往较少。刘宇认为这是自己在宦途上的大歉收,引为失意,愤愤不平地说:“兵部本来就不错,转为吏部真是失策!”
阉党中的高级谋士、才俊而兼有美男子之称的则推张彩。张彩比较年轻,弘治三年进士,是投入阉党后暴发起来的新贵。
张彩,安定人,字廷芳,其人少年早慧,有才气,遇事头脑清晰,反应敏捷,有口辩之才,议论有条理有见地,中进士后任吏部主事,曾取得尚书马文升的重视。焦芳知道刘瑾掌权后要极力网罗党羽,更重视起用陕西同乡,于是推荐张彩给刘瑾。
宦官是受过阉割的人,自认为体残形垢,常有自卑但又不甘自弃的心理。他们本人缺乏男子汉的须眉气概,但有些头面的宦官人物却极喜欢手下随从有轩昂壮汉,让浓髭长髯的人伺候自己于鞍前马后,也喜欢有才貌俊美富于文采的书生作为自己的幕僚清客,借以抬高身价,获得心理补偿。张彩来觐,刘瑾见他头戴高冠,穿着得体官服,身材修长硕伟,五官均匀白皙,浓眉皓齿,双眼有神而微露温顺之态,唇髭修剪得又短又齐,下颌五缕乌须,答言词辩泉涌,有主见、有智慧风采。难得的是,张彩又表示出对刘太监的心仪素仰,极愿投奔效力。刘瑾大喜,他握着张彩的手半晌不放,连声说:“你的形体和才气真像神人一样,我们今天相会真是有缘。”当时吏部文选司郎中空缺,原来已由尚书许进疏荐原验封司郎中石某继任,刘瑾命令立刻追回原疏,改为张彩充任。自此,张彩便死心塌地地紧跟刘瑾,认为他是自己取得大富贵的强硬靠山。
张彩初得刘瑾宠信,其擅长挑拨离间,善于从人际关系的空隙中谋取利益的歪才便显露无遗。一切言行活动俱以承欢于刘瑾作为总出发点。他打听出尚书许进不附从刘瑾,刘瑾有意撤掉许进之职,但一时未找到借口时,便心领神会,极力收集大量不利于许进的“事实”,而且在部内外纠集势力,发动倒许,最终取得成功。新任尚书刘宇本来也是阉党中人,但这个老滑官僚深知张彩后台更为硬实,害怕得罪张彩而失宠于刘瑾,所以凡事放任张彩做主。文选司郎中是负责查核和对全国三品以下文官提出升擢贬降的官员,职责十分重要,但遇事还应禀告尚书批准,而张彩恃宠,有事多不请示便越权处理,刘宇却不敢过问。偶有来见,刘宇必温言躬身接待。张彩手拿公文站立一旁,刘宇也赶忙起立,不敢端坐,不敢以部属视之。
张彩任文选司郎中才半年,便被拔推为左佥都御史;不数月,又转为吏部右侍郎;再急转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所经历的都是关系政权要害的职位。一年之间,从一个区区六品兵部主事,经过四级跳,骤升为居六部之首的二品吏部尚书,且加少保衔,这是明朝建国以来所未见的。
官大了,人品的恶劣也就更充分地暴露了。吏部的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各级官员,本来都是张彩的旧日同僚,有些人还曾是他的长官。张彩当了尚书,众僚友知道这个政治暴发户爱摆架子,逞威风,经常提心吊胆地向他禀告请示,张彩却往往拍案戳指,厉声训斥,或者退回文卷,无理挑剔,企图借此以立威。小人得志之嘴脸表露无遗。
他所恃靠的其实只有刘瑾一人。张彩与刘瑾的特殊关系是朝臣共知的,他以此炫耀。每当刘瑾休假在家,公卿大臣纷纷来谒候,但这些人恭候在府前,往往从早晨到入夜仍未得见,而张彩却故意徐徐而来,无须通传,径直进入刘的书房畅谈欢饮,然后阔步走出府门,藐视仍枯立着的众官,冷笑一声,揖别上轿,扬长而去。众官因此对张彩更加畏惧,见彩如见瑾。张彩对朝臣说话,总是称刘瑾为“老人家”,以示亲同一家。官场中流传一句话:刘府门前宾客多,独得青睐是张郎。
在朝政上,刘瑾对张彩言无不从,张彩也经常为刘瑾出点子。他提出用不时考察内外官员的方式以锄除异己;建议要御史给事中等风宪官定期互劾,借以瓦解他们合力,制造矛盾;又根据刘瑾的爱憎大量升贬官吏,功罪不分,政绩不问,将国家的吏部转为刘氏的人事署。有一个荆州知府名叫王绶,性极贪婪残刻,但因与刘瑾同乡,与工部主事、监税荆州的冯友端,被湖广人称为“二狗”,但王绶和冯友端连进巨赂与刘瑾和张彩,受到特殊的庇护,故此气焰熏天,湖广的巡抚和布政使、按察使等主要官员都不敢招惹他们。吏部反而将他们升级,朝廷赐给飞鱼服以为荣耀。当地人制一对联:“两司畏其胁制而考语欺天,百姓苦其诛求而怨天动地。”即使如此,像王绶、冯友端这样徒具人形的恶狗仍然不断升官。刘瑾和张彩二人都广收贿赂,狼狈为奸,但张彩的狡黠处又在于,他有时又建策对个别形迹过露、官声过坏,或素已厌恨之人责以不廉不职,治以重罪。御史胡节巡按山东向刘瑾行贿,未满刘瑾所欲,张彩就建议借此立威,于是逮捕胡节下狱,将此事作为刘太监的廉政事迹广为宣扬;少监李宣、侍郎张鸾、指挥同知赵良三人到福建查办案件,回京馈送白银两万两给刘瑾,因为三人在福建早已赃声远播,闽人称之为“李张赵,伸手要”。张彩知道这三个人恶迹昭彰,是保不住的,不如将他们作为祭旗的牺牲,作为提高刘瑾威望的活样板抛出来,于是建议立将此三人逮捕判以死刑,并代刘瑾专写一道疏文上奏,洋洋洒洒地畅论严惩贪官的决心和必要。张彩既为刘瑾牟取大利,又为他延揽名誉,自然更得宠爱。他几乎每日都到被称为“内相府”的石大人胡同刘瑾府邸议事,被称为“内相的内相”。
纳贿与好色本来就是孪生兄弟。张彩亦极好渔色,为了将喜欢的女人搞到手,可以不择手段。他的同乡刘介任江西抚州知府,有一美妾,被张彩看中,处心积虑地要把这一美妇抢过来。他故意提升刘介入京为太常寺少卿,让他携带美妾入京,然后盛服往贺,向刘介说:“你这次升官,该怎样报答我?”刘介未知其用意,回答说:“我一身之外,都是您的。”张彩说:“那太好了,嫂子当然是你身外之物,我就笑纳了。”随即命随从直入内室,强将刘妾拽出上轿,抬将回家。他又知道平阳府张恕的妾也很美貌,向张恕索取,张未答应,张彩乃命御史罗织张恕各种罪名,声言要将他治罪谪戍远恶地方,张恕被逼无奈,只得献妾避祸,戍罪于是得免。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私事上,张彩都是一个地道的流氓。
阉党中也有本应以学术为业,应被认为是儒学领袖、职在教诲青年士子的国子监祭酒王云凤。国子监是明代最高的学府,祭酒是国子监最高级的主官,相当于后代的国立大学校长。这个职务在人品、修养、学问各方面都应该是士林翘楚,要起到表率群伦的作用。但王云凤却是以最无正经学问,最善于揣摩形势,最喜欢逢迎权贵,最敢于狠谋私利,最擅长随机应变、唾面自干、模棱圆滑而著名,国子监的师生私底下给他起了个“五最祭酒”的绰号。
王云凤,扬州人,字虎谷,天顺八年进士,也算是一个老资格。他在弘治朝中期,曾极力巴结大宦官李广,撰写为李广歌功颂德的碑文,谀称李广为“朝之重臣,国之大老”。其后,看到李广将崩败,又以投机一搏的心态,急忙上疏弹劾李广,一反初态,因而一度博得敢言的声名。但其后醉心爵禄,巧佞钻营之性不改,贿卖监生学籍以取财,又最喜欢命监生们代为搜集诗文,汇编成集,窃占主编之名,以炫耀学问,掩饰其不学无术。还借担任祭酒的权力,将自己两个连生员资格都没有的儿子塞入国子监附学,极为士林不齿。每对人说话,他必装出嬉怡笑脸、示友好亲切状,而实际上多方算计。人们逐渐认清了此人褊忌阴贼,笑里藏刀,柔而害物,故此又称之为“王鼠”。
这只官场狡鼠因秽声远扬,多年抑郁不得志,直到正德临朝,才走张彩的门路,进入阉党高层。但他第一次由张彩领见刘瑾时,却差一点儿捅了娄子,吓得惶恐无地,只因能处变不惊,及时转圜,才于顷刻间转祸为福,反赢得刘瑾青睐。
王云凤五短身材,背脊削薄,额头狭窄多皱纹,留有斑白的山羊胡子,走路时头颅低垂,上体前倾,可谓其貌不扬,近于丑陋。但此人能说会道,机变敏捷,开腔就能以激切悠扬的声调吐出惊人警句,顿时引人注目。张彩早已屡次向刘瑾称誉此人乃鬼谷子的信徒,熟习鬼谷著作,被誉为无字天书的《纵横经》,善于思虑智谋,有捭阖之才,可以用为身边谋士。因此,刘瑾也急于召见他。
王云凤在晋见之前,早就对刘瑾的性格特点揣摩得很清楚,他深知这个大太监是在落魄负气之后才自宫做宦官的,又是在宫内历经艰危挫折,才高攀上今日的地位,他内有历受屈辱郁结之气,外有进入钟粹宫亲近皇太子并受宠爱的机遇,一旦新君嗣位,顿时地位急升,成为不可一世的人物。他体认到刘瑾此人必具有强烈自卑而急图报复的嚣傲野心,又急于抓权用权;为了笼络多方面人物和乔装打扮,他有时也能作态宽容,礼下于人,又特别喜欢交结有名望的文士,但更多的是不惜使用各种摧凌甚至杀戮手段排除异己。王云凤是带着对此人不能不巴结,却是不易伺候周到的紧张心情,随同张彩应召来见刘瑾的。
原来刘瑾是在成年后才受阉割,除根未净,在下巴和唇边还保持着几点稀疏的胡根,有时还隐约浮现出残存的喉核。王云凤初谒刘瑾,忘记了自己是国子监祭酒的崇高身份,竟然慌忙跪下行叩拜礼,刘瑾就近搀扶请免,云凤举头仰望,恰巧看到这位太监下巴的胡根和藏在颈脖里的半粒喉核,不觉闪露出一丝惊讶的眼光。
刘瑾对于王云凤不意间流露出来的惊讶,极为敏感,认为他斗胆窥探和讽刺隐私,本能地起了反感,沉下脸来,瞪了王云凤一眼,压低声线但严厉地说:“这是什么意思?”说罢,再不理他,径行归座。
王云凤闻言惊觉,自己刚才不自觉流露的眼光正好扎到刘太监内心最痛处。如果刘瑾认为这是有意窥探他的致命短处,是来找他的茬儿、揭他的丑,那么,一定会采取难以想象的残暴手段来封住他的嘴,甚至灭口,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站立在旁的张彩也万分紧张,他深知现在的刘瑾已是一个容不得任何轻蔑和干犯的人,又是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自己荐引王云凤来谒见,发生了这样的意外,难免受到迁怒,急得满脸涨红,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怒视跪伏在地的王云凤。
千钧一发之际,王云凤却显示出随机转舵的应变急才。他虽然十分惊惧,两手冰凉,湿淋淋地冒汗,但外表上还是镇静自若,似乎并未感觉到刘瑾的疑怒,极力克制情绪,保持着恭敬诚挚的态度,不惜以国师之尊,对这个大太监自称为“在下”,更有意针对刘瑾的疑心,从容而道:“在下此次随廷芳兄晋谒刘公公,一是为亲聆教诲,亦是专为瞻仰威仪……”
刘瑾含怒不语。王云凤继续进言:“在下略知星相之学,知道贵人必有贵相。古人所谓以道为形,以德为容,也就是说相由心生,貌与德齐。容貌可以识人,可以料事,不但能寓意吉凶,而且可预卜功业盛衰。在下素仰刘公公辅佐皇上理政,是国家栋梁之材,拨乱反正,排除万难以旋转乾坤,实为苍生造福。以大有为之人,主持大有为之局,必有涵于内而形于外的威仪。刚才注目瞻仰,无非是稍申敬爱之意。公公之相,贵重罕见……”
王云凤娓娓道来,却又投中了刘瑾心坎中另一热点。原来宦官们,即使是一些掌有军政重权的大太监,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大都缺乏完全的自信,内心深处总隐约有着前途未可尽测、难以完全主宰命运的顾虑,总害怕难以永葆富贵,忌讳由内官主政,会被人视为邪道异途。故此,为了保持权势,往往不择手段,甚至不近人情地骄纵残暴,以刑杀立威,但总未能真正消除这些深埋藏于心的阴暗情绪。宦官普遍迷信鬼神,迷溺扶乩灵术,相信占卜星相的程度,大大超过常人。刘瑾暴得高位,也渴望从鬼道神道和星术相术中取得自己鸿运当头是天与人归的结果,增加福禄天授的信心。王云凤的一席话,迅速消减了他刚才担心暴露丑陋的怒气,而且颇愿听取下文。他示意王云凤起立,站立在张彩右侧,改用较为温和而又不经意的口气对他说:“你且说说看。”
王云凤察言观色,知道侥幸摆脱了厄运,已经转入坦途,便竭力贩卖自己从鬼谷子《纵横经》中歪曲得来的所谓学问。他时而认真凝视刘瑾的脸部口、鼻、耳、目、眉等五官,时而注目他的头、颈、胸、腰以及四肢手足。更难以相信的是,这个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居然能听从王云凤的请求,自己离座绕室慢行一圈,让王云凤观看他的步姿仪态,更允许王云凤站在身后审视他的颅后、背后的长相。王云凤边看边啧啧赞羡,一再说:“真是贵人奇相,贵人福相,贵人异相!”
刘瑾坐定,云凤鼓起如簧之舌:“在下刚才细看了刘公公的面相和身相,天生贵重凝厚,可谓叹为观止。人之身相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古人谓之三仃。上仃指头颅颈脖,中仃从肩到腰,下仃从腰到足。上中下三仃贵在匀称适度,所谓‘身相三仃,不在长短,贵在方正,配合有情’。刘公公正是这样相顾相称、彼此均衡的全福全贵之相,所以能蒙受圣主特达之知,授以重权而不疑,广纳天下豪士而各尽其用,必能建成万世之功,这都与身相独有尊贵密不可分。”
刘瑾凝神静听,张彩心领神会,示意王云凤继续进言:“人的精、气、神俱体现在面部,而面部五官,贵在整体端正调和,不能畸长畸短,过宽过窄,因为其中包括着五行生克的关系。所谓一寸短,一分险,一寸长,一分强。公公眉骨隆起,伸入发际,眉毛浓黑,宛如双剑在额,是威震寰宇的象征,绝非常人所能具有;公公眼秀有神,足能洞观万物,知人论世,权衡大事,端在此一清澈锐利的目光;鼻若悬胆,此是统率五官的部位,亦是公公雍容大度,气宇轩昂,足能上分主忧、下解民瘼的象征;耳大而垂,耳后肌肉丰富,脑后不见腮,乃是公公福寿绵长的确证;口大容拳,必能大吃四方,群雄授首,财源广进。人的面相以奇为贵,公公五官俱奇,所以能得大福,臻大贵,绝非偶然。公公行路,沉稳有力,坚实稳健,不疾不徐,有龙凤之姿,不凡之气,此乃负重致远,能承受大任的象征,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刘瑾并不以王云凤所言为肉麻为猫腻,也不一定完全相信,但这些谀词美言却能够填充他内心密藏不露的迷惘和空虚,得到某种安慰和鼓舞。他饶有兴趣地倾听这些半真半假的言辞,并不掩饰自己愉悦的心情。八面玲珑的张彩完全看透了王云凤玩弄的把戏,演双簧一样配合王云凤,频频向刘瑾致以祝贺的微笑。但他有时也在嘴角边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以目示意,要王云凤适可而止,不要忘乎所以,怕一旦说得太过分了,露出馅来。
王云凤背着刘瑾向张彩点头,表示领会,总结道:“公公的面相和身相,俱是木金俱强互相调和之局。如果木受金克,木必枯萎;如果木强金弱,金必朽腐,唯有两强才成双赢,养育成必胜之局,这是应该为公公祝贺的。”
刘瑾转身向王云凤:“照你看来,俺还有什么事要注意的吗?”
王云凤表示出虔诚关切的样子,说道:“公公天庭顶端略窄,发脚颇有不平,此是早年曾经忧危贫困,曾受小人欺凌陷害之相,幸而上窄下宽,天庭下半挺露饱满,所以厄困颠危不能长远为害,似是冥冥中有贵人扶持,所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在下浅见,不知符合否?”
这一番话引起了刘瑾苦涩的回忆,他绷紧脸孔,没有说话。
王云凤清楚自己已经触到这位宦官头子内心的伤痛,此时正是由献媚转为献策、引入现实政局的最好时机:“当今世途险恶,朝臣中多有奸恶之徒,敌视尽忠主上、维护社稷的忠良。这些不轨之徒嫉忌捣乱,小人犯正,贼心不死,今后一定会继续蓄意挤陷的,还请公公小心在意才好。”
刘瑾频频颔首,颇带欣赏地顾看站立着的张彩和王云凤,他显然已将王云凤看作自己人了。这位能言的祭酒,不但星相之学过人,而且顺意承志,极力表达对自己的敬重和忠心,确是难得的人才。他终于转怒为喜,敞开心扉,对张、王二人郑重问道:“这些人中有的已窃据高位,又拥有声名,大多数人还愍不畏死,顽固不移,怎样对待这些茅坑里的硬石头,皇上和我也费了不少心思。”
刘瑾的话刚收声,张彩便迈前一步,似早有决断地答道:“对待这些不逞之徒,不外恩威相济。别看他们吵吵嚷嚷沸扬一片,其实还是可以分化的,其中有些人不过是随大流,爱出风头,一遭狠狠打击,便会变成缩头乌龟,尿裤的脓包;还有一些人本来是随风而动,看清楚了风头所向,便会投顺过来。故此,对于能悔误前非,幡然归正的,应不惜授以高职,赐予厚禄,尽量收为我用;至于对那些与公公等作对到底的人,就只好陆续贬逐谪戍,甚至行杖收押,判处绞斩,不能不操刀以割了。”
他边说边挥手作出挥刀斫杀的手势以加重语气:“两军对垒,本无不忍可言,任何镇压杀戮的手段都是正当的。制人而不能受制于人。乱中取胜,方见英雄本色啊!”
王云凤逢迎刘瑾的方法与一般官僚勋贵大有不同。
当时朝中不少大员每逢因事进谒刘瑾,或者疆吏边将入京,平日在端阳、中秋、过年等所谓三大节以及刘瑾寿辰等日子,无不各出心裁,分别搜罗各种金珠宝贝或奉送巨额银帖进贺,只有王云凤从未以钱财金帛作为买好的贽礼,而且故意对这些行径时露不屑之状,以自炫清高。
他的亲近学生,时任兵科给事中的屈铨初时对此很不理解,曾经私下询问:“老师,下月是刘太监大寿之辰,京内外各方官爵明里暗里都在争送奇巧寿礼,为什么未见老师有动作?”
王云凤冷笑了一下,答道:“你以为我会这样的俗套吗?”
屈铨不解,搔着头皮,呆立。
王云凤又冷笑,徐徐而道:“京内外各勋爵官僚送给刘太监的,不外是巨额银两、金佛寿星、奇珍异宝、人参鹿茸以及绫罗绸缎等物,送的人太多了,礼品又多重复,这些东西刘公公早就见熟了、收惯了,视为平常,他可能只过目一下礼单,便命管家收入内库,连礼品实物也来不及细看,甚至连送礼人是谁,送的什么东西都记不住。官僚贵族们费力搜括而来的宝贝,岂不像扔到大海里,连响声也听不到吗?”
屈铨略有所悟,问:“老师是不给刘太监送贺礼了?”
“当然不是。现下不给刘太监送贺礼的人,还敢望能邀皇上恩宠吗?我是第一批收到刘府专门派小内侍持帖邀请参加寿筵的人,可见他对我是特别地亲近尊重。其他送过厚礼的官僚们还在眼巴巴地盼望是否能早点收到请帖呢!”
“学生鲁钝,实在不知道老师的深意。”
王云凤一手摸着山羊胡子,双眼闭成一线,招呼屈铨移近座椅,低声说道:“官场犹如战场,必要筹谋在帷幄,才能出奇制胜。我是国子监祭酒,是文翰之臣,国子监是教育部门,被认为是清水衙门,如果我用重赀送大礼,不但落入俗套,而且易招非议。外间议论犹好解释,最讨厌的是本监内那些教师和监生,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总想找出祭酒的纰漏,恃着人多势众起哄闹事,还时兴在讲学的斋堂中集会议论,大放厥词,写出匿名揭帖,张贴到宫墙附近。国子监是非之地,其中不少人本来就是好事之徒,专好搬弄是非,前任两位祭酒都是被撵走的。我和刘太监的关系,宜隐不宜露,宜密不宜宣,切不可张扬。”
屈铨以为已经猜出了其师的用意,便说:“老师的意思是,专门准备一份薄礼,以堵众口,以示清高。”
王云凤摇头,故弄玄虚地说:“不是。我要送的是一份最厚最贵重的礼物,是一份千金难买的礼物,是比庸官俗吏们送的高于百倍的礼物。”
作为最亲近的门人,屈铨有点蒙了。他瞪眼看着自己被认为擅长开阖纵横之术的师长,急于恭听他的门道。
王云凤斜眼看了一下这位窘态百生的爱徒,颇以他的悟性有限为遗憾。他以当年教读提问的语气问屈铨:“你知道鱼朝恩是什么人?他的主要事迹又在哪些方面吗?”
“鱼朝恩是唐玄宗即俗称唐明皇李隆基末期,经肃宗李亨到代宗李豫初年当权的内官首领,当过观军容使,统领神策军征讨各方,曾辅佐两朝,功业显赫。特别是,他曾力挫掌握军权的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夺去其职权以维护皇帝威权。鱼朝恩虽为内官,但亦兼长学术,曾奉敕升座对诸臣讲授《易经》,又受命管理国子监,可谓文武兼资,一代伟人。但……”
王云凤打断了屈铨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你刚才说了唐代鱼朝恩的故事,为什么没想到,当今的刘瑾大太监亦是统领京禁两军的人物,他早年也熟悉诗书,在内官中的文史才识首屈一指,翰林诸臣亦多不能企及,也是文武全才呢?”一言点醒,屈铨顺杆儿攀爬,忙说:“我看刘太监的功业才识还在鱼朝恩之上哩!”
王云凤没有对这样的评价表态,却招呼屈铨再靠拢自己,狡黠自得地咬耳道:“正因如此,我送的礼是上月疏请皇上发专谕敕命刘太监兼管国子监,恭请他不时来监讲学,这样不但师生们得受教益,得沐春风甘霖,还可以提高刘太监的威望,表明确实是名实相副的允文允武、能内能外的全才。可开一代的典型,树立盛世重臣的伟象。算好在刘太监生辰前十日,批准的中旨便会颁发下来。你说,这是不是刘太监现在最需要的礼物?”
屈铨诺诺连声:“这真是一份最大最贵的奇礼,门生茅塞顿开,对老师的深谋远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云凤故作矜持,亲切地对屈铨说:“还不能到此为止。我深切考虑,有一桩大事还得你来协助。”
“门生唯命是从。”
“刘太监自正德元年主政以后,行新政,用新人,对原有的典章制度多所厘革,又颁示了大量新的典章、法令、条例,目前急于刊定一部《正德元年以来见行事例》,用以颁示中外,确立为定制。对于刘太监主持制定的新章新令,还要逐章逐令逐例加以诠释颂扬,大力阐发其立法之完善,见解之确切,对社稷人民关爱之深厚。这是为刘太监树碑立传之作,我意由我你师生二人共同编辑定稿。用文载史,以史成文,用以讴歌伟业,为刘太监争光辉,对皇上表忠忱,此亦我等文人之天职,斯文之荣幸……”
屈铨听到王云凤要吸收他参加编辑这样歌功颂德的大书,不觉大喜,连说:“铭谢老师栽培,门生必竭尽心力,将这部大书编好刊定。”他似乎看见自己不久后就能躺在这部大书的扉页上腾空而起,从兵科给事中转为都给事中,再转为左右都御史,再拜相入阁,成为正德皇上的殿前近臣和刘瑾大太监府邸中的亲随,穿红着紫,玉带横腰,从此迈上了金光辉煌的宦途。
以上焦、刘、张、王等人无疑是阉党中较为突出的人物。其实,权势移人,几乎与刘瑾等“八虎”当权的同时,内而六部、都察院,各寺、院、监,甚至有被认为清华之选的翰林官;外而各省的总督、巡抚,甚至还有一些知府、知县、通判等低级官员,武职中的总兵、镇将等,都费尽心思地觅门路,找关系,想尽办法投靠到阉党中去,刘瑾身边云集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政治投机者。短短几年间,阉党根蔓伸长,似乎已成气候。焦芳、刘宇、张彩、王云凤等人,都陶醉于分享“八虎”的余唾,各取一定的权位。自以为只要有正德这样一个皇帝在,有刘瑾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宦官在,就能够永无止境地叱咤风云,呼风唤雨,从此稳坐铁打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