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拒献妹于永遭谴戍 迟送妾马昂被罢官(1/1)
日前向正德献策,尽取在京色目侯伯女眷入豹房听任选幸的于永,因为立了桃色功劳,大受正德宠幸,从一个锦衣卫同知破格连升三级,被委任为佥都督,一时气焰熏天。被解送入豹房的色目妇女,落选的当日便被驱赶回家,入选的人不但要受到正德的奸淫,还要接受娈童们的亵玩,在豹房的日日夜夜,更要通宵陪饮,强颜欢笑表演西域歌舞。有人不堪虐待,羞怒自杀身死,司礼监却敕命死者的父亲或丈夫自备棺柩,到豹房领回尸首收殓。有些人被亵玩厌足,被成批押送进浣衣局,由亲人花钱财托关系将她们领取回家,但也有些家庭认为自己的妻女已失身破节,是家门最大的羞耻,不肯再领回她们。这些被羞辱被迫害的妇女,只好困守在浣衣局,过着孤苦凄凉的日子,自伤自贱,怀着满腔的悲愤了此残生。
在京色目侯伯将军的家庭,几乎都因于永的丑毒行径,弄得家破人亡,都对这个淫媒恶棍恨之入骨,几次要在当街狙杀他,但因为于永防范森严,武装随护的军兵众多,未能得手。
一日,几个色目侯伯正在护国将军郑康的家中喝酒,酒酣耳热之际,自然痛骂贼人于永,但一时又无计可施。忽见一个家人兴冲冲地撞进大厅,手里拿着一页刚从外墙揭下来的招贴,捧给郑康,连说:“将军快看,将军快看,是关于狗贼于永的!”
郑康手接招贴,来不及展读,几个色目侯伯已经围拢过来。这是一张用黄纸红墨书写的帖子,上面大书二十八个大字:
扳倒于永有何难,他有娇妹在人寰。
深闺密藏不进奉,欺君之罪岂能容。
几人看罢,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好!
还是郑康先说话:“由谁出面把这桩事上奏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侯爷皱着眉头,说:“谁也不要出面!要知道蜂虿有毒,恶狗伤人。咱们只要将这份招贴,暗底下再刻版印刷数百张,黑夜派人遍贴京都城乡。特别要张贴到东厂、锦衣卫衙门和豹房近墙,皇上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看皇上怎样处理了。”
众人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正德皇帝看到揭贴,开始时并不生气,反而因为知道了于永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引得心痒不已。
他态度如常地召见于永,问道:“听说卿家中有一个妹妹,姿容姣美,为什么未见送奉进来呀?”
于永大吃一惊,但顷刻便镇定下来,回答说:“微臣确有一妹,名叫小妞,因年龄才十二岁,未到征召年纪,所以未送奉进来。”
“年纪少一点儿也不要紧,童女另有风姿,朕也喜欢的,可即送进豹房来。”
于永只好奉旨答应。
没有谁比于永更了解女子陷入豹房的凄惨命运了。家族中有妻女被选入豹房的,又往往被宣传于亲友同僚之间,全家蒙受耻辱,抬不起头来。于永出了恶主意,不惜陷色目妇女于绝境,以换取自己的富贵,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玩弄的毒计却终于落到自己头上。他心情沉重,轻一脚重一脚地步出豹房,一时不知所措。他最疼爱妹妹小妞儿,不甘将她送入魔窟,又怕因此受到锦衣卫官兵的讪笑和亲友看轻,被认为连自己的亲妹子也保护不住,却又不敢违背正德的御旨。于永左思右想,到底是狡黠多端,忽然冒出一个点子,反正正德和众人都未见过小妞,何不用“顶包”之计,将自己李姓佃户的小女儿黑妞送上去,就说是自己的妹妹,蒙混过关了事。他自以为得计,将黑妞的父母传唤过来,送上几两银子,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将黑妞冒充小妞送入豹房,还把这桩糗事讲得天花乱坠,说一旦得侍奉皇上,全家富贵荣华享受不尽,李老汉被迫答应。于是,黑妞便以于永亲妹的身份被送到御前。
黑妞是农家姑娘,长得五官端正,身材健美,肤色黑中透着嫩红,特别具有天真稚气的青春气息。正德见面后也很喜欢,当夜就将她蹂躏了。事后,对黑妞说:“你献身奉朕,我要给你哥哥升官哩!”
黑妞到底是小孩儿,失口说:“我没有哥哥啊!”
正德大惊,追问:“于佥都督不是你的亲哥哥吗?说!”
黑妞吓得放声啼哭,跪在地上颤抖说道:“是于老爷命我冒充于家小姐来的,我是于家佃户李姓的女儿,名叫黑妞。请皇上恕罪!”
正德不再理会黑妞,只是怒容满脸地朝密室外厉声喝道:“传田文义立即将于永捆绑带进来!”他并不在乎昨夜陪宿的少女是小妞还是黑妞,令他震怒的是于永为狗不忠。
顷刻之间,田文义就将已剥去冠带,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的于永带进来。于永被押入密室,看到蜷伏在地的黑妞,心知一切都已露馅,便扑地跪下来,再跪行到正德跟前,叩头如捣蒜,连声哀嚎:“微臣欺君有罪,罪不容诛,罪不容诛!”
正德铁青着脸,咬着牙,走近于永跟前,左右开弓,朝着于永的面颊猛力抽打,气急败坏地指着黑妞质问:“她是你的妹子吗?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妹子送进来?你敢欺骗朕,还有什么弑君反叛的事不敢做?”
皇帝亲自动手抽打犯人,是极为罕见的。田文义既不敢拦阻,也不敢劝说,只是用手抓住于永的发髻,使他的面颊朝上,便于挨揍。
于永痛哭认罪,但还想为自己辩护:“微臣有罪,是因为看见跟前这个小女子比微臣妹子更加俏丽,所以先将她献送上来的……”
正德听到他的鬼话,更是气上加气,提脚朝他胸前踢了一个窝心腿,于永几乎仰后跌倒,田文义赶快拉扯着他的发髻,推他仍正面跪着。正德恨声不断地喝骂:“你还敢诡辩!”
于永连叩响头,阶前咚咚有声。
过了一会儿,正德稍为平息,坐下,对田文义说:“于永胆敢欺君,这条狗是不中用的了,立即革去佥都督之职,回卫重杖三十,谴戍到泸州当驿卒。”
田文义奉旨,押着于永下去。
一个月后,于永杖伤刚愈,便被押解出京,朝西南出发。不料还未走出北直隶省境,便被色目侯伯等委派的三个杀手拦截。三个杀手俱是山陕口音,虎背猿腰,各背插快刀,拦住于永,先验明正身,也不说话,挥刀乱砍。等于永气绝,还割断他的首级,挖去双目,将残尸弃于旷野,扬长而去。两个解差素知于永此人作恶多端,树敌众多,被杀亦是自作自受。他们袖手站在路旁,既不格斗维护,也不出面劝阻。等杀手走远,才慢吞吞地到地方官府,请求收殓尸首和缉拿凶徒,不过是走走过场,敷衍了事。地方官依命案例报上去,锦衣卫也并不追究。
与于永命运相似,因进女色暴贵而又急败的人物,是马昂。
马昂因为献进自己已婚有孕的妹妹,受到特别的宠信,本人从一个已被革职的落魄军官,一下子被升任为后军右都督要职,其弟马炅被任为都指挥,另一弟马冕被任为仪真守备。内侍们都谀称马氏兄弟为舅爷,皇帝则是他们的妹夫。正德还在北京太平仓东侧,为马昂营建了一座大府第,自己经常驾临马家,和马昂家人一起寻欢作乐,马氏兄弟也随时可以出入宫禁,一时势焰熏天。
可是乐极生悲。一天,正德又乔装简从,突然驾到太平仓马家,也不通传,径直进入大厅。马昂正与自己的姬妾们饮酒,一时不及走避,只好一齐叩迎圣驾。正德命各内眷不必回避,一齐宴饮并欣赏歌舞。
马昂的姬妾中,有一个最受宠爱的杜艳娘。此人原是南京秦淮河的名妓,身材修长,瓜子脸,略谙诗书,擅长歌舞,弹得一手好琵琶,有斯文气息,平日不轻言笑,另有一种骄矜高贵的风韵。特别是她的两眉微挑,双瞳如着浓墨,灵活闪转,眼神深邃清柔,眼神勾人魂魄。马昂用重金将她聘买过来,宠于专房,平常不让她见外人,更惧怕被好色之君正德知道。今天碰巧,只好命艳娘随同各姬妾一同向皇上施礼。
正德看见艳娘,色心大动。他先命艳娘坐在自己身旁献酒布肴,又握手细问小名和来京经历,听说她是从秦淮河出身的,便叫她演唱江南丝竹。艳娘闻命,告罪回内室更衣。少顷,穿着带长袖的素绢舞袍,手抱琵琶,回到厅前,先向上座的皇上叩头,听待点歌。正德紧盯艳娘发问:“你要给朕演唱什么歌舞哩?”
艳娘口音略带苏白,回答说:“演唱一曲《嫦娥怨》,不知是否适合圣意?”
正德连声说好。
只见艳娘移步走到大厅中央,翩然起舞。她自弹琵琶。舒展长袖,恍似两匹白练体,忽而慢蹈,忽而急旋。她双眉紧蹙,若有伤心事,酷似寂寞的嫦娥穿着皓衣霓裳在桂树下自悲自怨。一刹那,琵琶声扬,跌宕离合,琴韵屡转,由平静渐变为凄清,似是深悔当年误吞灵药,任性奔月,终天有恨,无奈孤零,不禁倾诉出在蟾宫的幽怨。一曲奏罢,如泣如诉,舞姿亦告停止。原来杜艳娘虽然被卖身入马府,但一直深深厌恶马昂的粗鄙,认为牡丹插在牛粪上,暗自怨嗟。今日知道面对的是当今少年天子,岂有不尽量取宠之理?她以歌示意,卖弄风情,引得正德神魂颠倒,一曲歌罢,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马昂看到正德在自己府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像在勾栏妓院一样肆无忌惮,不觉满心焦躁,醋意大发。但又不敢发作,只好尴尬赔笑。
酒酣筵散,马昂巴不得皇帝尽快摆驾回豹房,但又不敢启请。想不到,正德毫无觉察,伸个懒腰对马昂说:“马卿家,朕今夜就不回豹房了,住在你家吧!”
马昂暗暗叫苦,装作高兴的样子,答应道:“皇上屈居寒舍,真是蓬荜增辉,微臣万幸!”
正德微微一笑,指着倚坐在跟前的杜艳娘,对马昂说:“朕就在她的房间歇宿,由她伺候朕便可以了。”
马昂如五雷轰顶,支吾启奏说:“得到皇上看中,当然是大好事,可惜,小妾杜氏正有病在身,难以伺候圣躬。”
杜艳娘瞪了马昂一眼,不说话。
正德加重了口气,问:“她有什么病?”
“痨病,是要命的痨病!”
杜艳娘目光一转,含情凝望正德。
正德恍然大悟,原来是马昂不肯将杜妾献给自己。一拍桌子,猛力推案而起,满桌的残羹剩酒,杯盘盅碗都摔到地上,大步朝门外走去。
马昂知道自己捅了一个大娄子,得罪了当今皇帝。他焦急惶恐,更不敢责备杜艳娘敢在自己跟前向正德卖俏。在大厅前后踱了两圈,下了决心,咬牙吩咐:“赶快备轿,送杜姨到豹房伺候皇上!”
临行,他低声向杜艳娘说:“念在往日的情分,请在皇上身边给我美言几句。”艳娘也不理他,转身上轿。
马昂骑马跟从轿子来到豹房大门前,不知内情的门卫和内侍,仍然毕恭毕敬地向他打躬行礼,招呼说:“马舅爷有什么事深夜到来?”马昂不敢多话,只请奏报:“马昂已将杜艳娘送来,在门外候旨。”
不一会儿,正德的一个贴身内侍走出来,只说即将杜氏送入天鹅房,并无一字提到马昂。
马昂不敢径自回去,仍恭候在豹房门前,忍着夜深寒露。一直到第二天晌午,他算计正德和艳娘已经起床,又求守门的内侍入奏,自己仍在候旨。
好半天,内侍走出宣旨:“革去马昂后军右都督之职,没收赐宅;马炅、马冕均夺职为民。钦此!”
马昂但觉天旋地转,叩头谢恩之后,差一点儿摔倒在地。正要踉跄往外走,忽然听到一声叫唤:“哥哥,等我一下!”
马昂往大门内一看,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蹒跚走过来,一个内侍代她拿着细软行李,原来是自己的妹妹,惊问:“你也给休了?”
马氏两眼红肿,诉说经过。原来今早正德的贴身内侍通知她,即日搬入浣衣局待产。原因是,半年来内外群臣对皇上纳入已婚有孕之妇议论纷纷,许多奏章都以这桩事作为话题,不断批谏,正德也觉得烦躁。更主要的是,正德对这个马姓女子已经失去了新鲜感,也担心一旦在豹房分娩,生出野种,不好处理。遂乘革退马氏兄弟军职,顺便将她扫地出门了事。马昂兄妹泪眼相看,相对无言,凄然离去。
一场闹腾了多半年的荣华梦彻底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