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杨张共事交浅言深 内外合谋计撼巨奸(1/1)
果然,杨一清第三天凌晨便雨中渡江,在泥泞道中跋涉到扬州,当天又乘舟夜过邵伯湖。但到达高邮后,因逆风顶撞,船只不能移动尺寸,便率众登岸,冒雨朝泗州行进,过虹县,到宿州。五日之间,水陆兼程,未尝稍息,行在田塍间,无法乘轿,便改为骑马,又因淖深路滑,乘马陷入泥沼,便换马继续上路,屡蹶屡起,官兵俱成泥人,互相相视而笑。一清蛰居了三年,脾肉重生,这一遭重新挑起担子,每日村鸡初鸣,便披衣上路;夜深不辨道路,仍然摸黑赶程,错过了驿站,就借宿农舍。六十多岁的人了,却并不感觉疲乏,反而精神振奋。他不断估摸着这次率军西征的意义和前景,不但认真思考应如何戡平宁夏的叛乱,还反复品味李祯郑重告知的有关监军太监张永的动态,苦苦思索朝政全局。时局变动的萌兆已经初现,虽然形迹绰绰,难以作出准确判断,但不能不郑重估量和谋划对策。他深知,形势和人际关系有着极端微妙的变化,一些看似孤立的迹象,往往都是关系存亡的契机。制人成事,乱中取胜,在历史上是不乏先例的,恶政虽严亦甚疏,必然会存在可攻之隙。暴戾恣睢,不过是收拢仇恨,自速灭亡。贵在抓住时机,善谋果断,事在人为啊!
连续急行半个月,他过归德、杞县,穿行河南郑州,经渑池进入陕西潼关,五月二十二日便已驻节华州。在华州,杨一清便了解到,因为曹雄和仇钺联谋合兵,已经斩杀了叛将周昂,擒获企图外逃的何锦、丁广,并已俘虏了逆藩朱寘鐇父子眷属,全部家属都关押在死牢。叛乱已经平定。
但是,这一场叛乱却暴露出宁夏以至西北地区淤存着大量严重的问题。首先是当前情况十分混乱,西北各省都盛传谣言,有说杨一清和张永将率大军血洗宁夏城的;也有说对胁从官兵一律全家处斩,玉石俱焚的;更有说,庆亲王朱台浤以次各郡王亲贵都曾向寘鐇行君臣礼,等同背叛,要一律革爵废为庶人再严加论罪的;甚至有人制造危言,说凡与寘鐇家族和叛将叛官有亲戚婚姻师生朋友关系的,都在“诛九族”范围之内。这些谣言广泛传播,使宁夏城人心惶惶。因惧怕受到株连,不少人为避祸而裹粮逃亡,老稚妇女走避山野。也有人聚众潜入崇山峻岭,更有人企图偷越边境投靠北虏。加以大乱之后,地方官府已经瘫痪,体制荡然,无力担承传达政令、执行法律保安的正常职能。当此时局混沌迷离的紧要时刻,稍有不慎,必会乱上加乱,难以收拾。
一清看到问题紧急,便暂停驻在华州,赶紧处理一些迫在眉睫的重大政务。
首先,他认真书写了一道奏疏,申说大乱已平,乞将派遣在道中的三万京军全部调回北京,一则可以节省巨大军费,二则可以安反侧之心,稳定局势。他特别派人将疏文急送开往宁夏途中的张永军前,谨慎地征求张永的同意,如果能够同意,便联衔上奏。他在疏文中着重说明,采取这样的措置,乃是出自监军张太监的熟筹妙算。张永一向好功,阅后大喜,连说:“杨大人知道俺的心事!”吩咐即将疏文以日行六百里加速送内阁转奏。于是,西征大军被调返京营。
其次,他又亲拟安民告示,内容大意是,这一次的叛乱,首恶的只是几个人,其余都是被逼胁从,不过是为顾恋身家,情非得已,监军张太监和本官熟知衷情,故只诛首恶,不究胁从,有功官兵且得提升擢用。况且,近日诛贼建功的也都是宁夏官兵,足见宁夏京屯各军俱可信可用,朝廷仍将依靠作为干城,不改编,不遣散。又宣布从即日开始,官舍军民各供其事,各服其役,各营生计,保持稳定,勿疑勿畏。庄屯农牧,市贸交易,一概恢复。敢有捏造流言、煽惑人心,特别是敢于挟仇怀嫌以攀陷他人的,一律以军法严惩。他敕命刻版印刷,广泛张贴于城乡。并将告示底稿和印成的样本,派人急送至已到达渭南的张永行辕。张永看到告示文中又是将自己高抬在决策的首位,心中更加喜悦,忙命令左右:“即照杨大人在华州所拟告示加印数百张,分别张贴。”
出华州,过潼关,取道平凉固原,赶着往宁夏的道路上,一清看到沿途田土抛荒,人户缺衣少食,野无炊烟的凄凉状况,心情十分沉重。这些都是他前任三边总制时,多次巡视过的地方。当年因考虑到地处极边重镇,与北虏为邻,所以特别优惠充当屯田的官兵,划拨给足额田土,又减免他们的科差,为的是让他们半兵半农,衣食丰饶,乐于耕耘而且加强战备;他又将空闲湖滩草地,招徕牧民种草养马,编为牧军,既照顾了这些人户的生计,又保证边防军队有足够的战马和草料供给。一时农牧兴旺,屯丁牧民视为乐土。想不到数年之间,凋败荒芜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经过当年手创的牧马营堡,一清进去探视,许多牧卒还认识他。听说他入营进堡,老弱妇孺纷纷奔出,好像看到亲人一样。一清赶忙下马,招呼众人。一个老牧卒跪地泣诉:“杨大人,当年您以种草牧马的名义招集我们前来,编组为牧卒,连年筑营建堡,修造栏圈,配给种马,繁衍马群,还规定交马交草的公平数额。数年之间,我们得以安生牧养,本以为可以世代相承。想不到,自您被革官议罪,离开宁夏以后,局面就完全改变了。做官的将牧场和马群看作最便于榨取的聚宝盆,我们负担的力役增加了十倍,勾扰科派,勒交的马匹和草料也加了十倍。现在是营堡失修,厩圈倒塌,草豆饲料无存,实无法再牧养马匹了。马匹疲饿倒毙,便要将牧卒锁拿关押,鞭押赔偿。官役们黑夜冲入营堡,牵赶马群,抢走草料,甚至逐户搜索,牧丁家家赤贫,终日惊惶,已有过半数逃亡失散了。现仍留在营堡的,非老即幼,或是病弱妇孺,这些人逃无可逃,难以存活,实在比征戍的兵卒还可怜啊!想不到今天还能活着再见到杨大人,求您为我们做主啊!”
老牧卒边说边哭,其他人也不待召唤,都跪伏在地,哭声震天。一清不忍,老泪纵横。牧卒老幼们的哭诉,像千百把利刃一样扎疼他的心,觉得自己实在有负于这一群勤劳憨直的牧卒们。他答应一定要与平凉和宁夏的现任巡抚、镇将、巡按御史等官员妥善商量办法。但他也知道要真正恢复当年的营堡、草场和马群,还给牧卒们公道,让他们安居乐业,实在有着万分的困难。自己的许诺其实不过是安抚和敷衍,面对这群善良贫弱的部民,觉得万分羞愧和内疚。
一清殷殷告别,跨马继续上路,牧卒老幼依依不舍,紧紧跟随。这一群衣衫褴褛、贫病交加的老弱,憔悴的脸容中又透露出一丝兴奋和希望,扶老携幼,为当年的老长官送行。一清刚出堡门,还未转上驿道,忽然听到背后一个老年妇女撕肝裂肺的尖叫:“杨大人,杨老爷,您可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些苦命人呀!”
一清心碎不已,不忍回声应答。
途中,一清不许摆设仪仗,不谒见封藩的亲郡王,辞免地方官员的迎送宴会,暂不恢复中军。经过固原,只留一宿,赶程要在韦州和张永的队伍会合。
刚到韦州,入驻驿站,征尘未卸,他便听到门外急速传达:“钦差监军张太监派遣来的旗牌官谷大中请求禀见!”
一清急传入见。走到官厅门前相迎。原来这个谷大中乃是“八虎”之一谷大用的弟弟,因为谷大用的缘故,几年前进入锦衣卫,任指挥佥事之职。张永和谷大用在“八虎”中结成一派,相约为死党,关系非比寻常。张永这一次监军西征,大用推荐大中随行,无非为了便于二人密切联系,以及将来为大中叙报军功,而大中也就成为张永的贴身侍卫和亲信。今天派他作为先行官来通报行程,也是为了摸探新任三边总镇杨一清的动向。
谷大中身穿特准锦衣卫人员穿着的绣有麒麟的官服,素金帽顶,显示具有四品官阶,颇有威仪。但他为人比较深沉,锋芒不露,而且几年来在锦衣卫任职,与上层官僚勋贵屡有往来,熟谙官场礼节。他刚进入韦州衙署,就看到杨一清站在官厅门前,急忙趋前行参见礼。一清扶住,相偕入厅。一清命坐,大中连称“不敢”,恭立报告:“卑职奉监军张老太监的钧命,赶来韦州觐见杨总镇大人。张老太监一行将于明早到达韦州,与杨大人相会。”
一清回答:“张公公勤劳皇事,虽然高龄仍秉钺出征,一路辛苦。本镇知道张公公明日便可到达,十分欢喜,当即敕命韦州知州等立即布置行辕,妥为安排迎候。”
稍过一会儿,一清又说:“本镇早年便有缘与张公公相识,奉为前辈,承他不时教正,更深知他苦心维护宪宗成化皇帝尚在储位时的辛苦,又多年侍奉在先帝孝宗弘治皇帝驾前,忠忱出自天性,勋功卓著于内廷。这一次能与张公公共事,实是大幸。”
大中听到一清诚挚之言,感觉这位总镇大人并不像一些儒生官僚那样,无区别地鄙视和排斥宦官,而且盛誉张永的辉煌经历,顿感兴奋,认为当前一为宠宦、一为谋臣的两位实权人物,似有良好的合作前景,急于向张永密报。他说:“张老太监在途中连续接到杨大人的咨文,对于杨大人提出的尽速撤回京军和及时安民等等措置,都非常佩服,而且都立即照办了。”
杨一清闻言,心中一亮,仍然谦虚地说:“所有这些,因为估量到张公公必有定见,本镇不过遥测卓识,依照常理办事罢了。”
五月初九日早晨,一清率领固原卫指挥和韦州知州等地方文武官员,在韦州郊外十里亭接官,迎候张永队伍的到来。
张永的架势果然威风十足。刚过辰时,便有旗牌官飞骑报站。半个时辰过后,从东南方传来鼓乐声,一旅人马车轿衣饰整齐,仪仗辉煌夺目,排列有序地朝着韦州行进。领头的是神机营百名骠骑,各持长戟大刀,分成左右两排开路;接着是将御赐的金瓜和银斧各复制为八具,由身穿金绯盛服,黄罩甲,冠顶插有靛染天鹅翎的骁校骑着一色黄骠马高举而行;之后是十六名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杏黄蟒衣,腰挎绣春刀的内侍,护卫着一杆上书“神机营指挥钦差总督军务御用监太监张”大字的旗帜。紧随旗帜后面的,是一骑身穿四品内官公服的中年太监,恭捧着用黄缎包裹着的孝宗皇帝御赐龙头拐杖,这是一般官员仪仗队伍从未有过的特色,表示出张永特殊的身份。最后,才由一个彪形壮汉,穿戴四品佥都督戎装,策马走在张永乘坐的八人抬绿呢大轿跟前,随时听候传唤,叫作侍卫顶马。
张永坐在轿上,留意韦州地方文武官员会安排什么样的仪式迎接。宦官心细而多疑,他又特别着意官居二品,曾任边关和中央大吏,显赫有名,最近又复任为四镇总制的杨一清是否来迎。及至州郊十里亭前一箭之地,便遥望到一清已身穿绯袍公服,正亲自率领着卫、州官长恭候亭前,韦州的乐舞生们还敲钲击鼓,奏着《感皇恩》和《抚安四夷》的乐典,虽然音调不很协调,但也算十分恭敬隆重。张永见此情景,面露喜色。
轿子走近,杨一清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张永也急忙下轿,二人对揖行礼。一清说:“下官率同地方文武,恭候钦差张太监亲临。敢问贵体是否康宁?”
张永忙答:“很好,很好。”又明知故问:“大人是什么时候来到韦州的?”
一清回答:“是昨天到达的。”
张永有感而言:“杨大人远自东海之滨的镇江,仅用一个月时间就赶到西北边陲的韦州,横穿中原,驰骋三千余里,真是尽忠皇事,鞠躬尽瘁了。”
他又说:“老朽从北京出发,路程比杨大人短了一多半,但还是比杨大人迟到,十分抱歉,俺确实是老不中用了。”
杨一清连说不敢当:“前辈七十多岁了,还远践幽燕,跨越晋陕,不惧长途跋涉以奉公的精神,实在令下官钦佩。”
相偕进入韦州衙门,张永在官厅上开敕宣读,一清率同众官跪听,内容与李祯带来的敕书相同。事毕,一起入后堂。
刚坐下,张永便流露出喜好揽权的旧态,摆起得宠宦官的架子,指责宁夏当地的军政官员说:“听说宁夏的镇将、巡抚、巡按等官,不等待俺到达,便将逆藩寘鐇父子宫眷和何锦等都械送过河,欲以献俘请功。这样不由上命,便行擅发,可说目无监军,是何道理?”
一清道:“按照常规常法,这样做当然是不妥,但因为动乱初平,人心惊疑,恐怕发生其他变故,所以,官员们想早日将这些犯人押离宁夏城,避免受意外事件的干扰。下官猜想,他们还不敢藐视监军大人。下官在固原时亦有所知闻,已派遣人员持帖制止,命将所有人犯先收押在灵州,等公公到达再作处理。”
张永听罢,颜色稍有缓和,但又冒出一句:“这些家伙不经俺转递,便抢在俺到达前连连奏捷,是想要封侯封伯哩!是怕俺争功哩!”
一清极力说理缓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各官孟浪鲁莽,确有不是,但亦是为宽解朝廷的悬念,安慰监军老太监路上奔驰仍为国事担忧的苦心,是不敢与老太监比较一日短长的。譬如人家,父母师长心中有大事,为子孙为学生的晚辈,一闻好消息,便当急报,以宽父母师长之心,不敢隐而不报,早些奏捷,似乎还情有可原,还请公公体谅。”
张永点头认可。
过了一会儿,张永又提出:“俺访闻得,总兵曹雄、杨英,游击将军仇钺等人,在查抄安化王王府和各犯官家宅时,乘机掠取了大量金银珠宝等财物,每人都有几万两之多;杨英又将已捕人犯得银纵释。对于这样违法犯纪的行为必须严办,以儆效尤。”
一清知道,如果这样追查,旧案未了,又增新案,必然造成再度混乱,便又苦劝道:“这些事件,下官亦有所闻,亦有人拦道告发,但都拿不出实在证据。既往,类似抄家清产的事件,是多有人发了横财,或被指发了横财的,其中有些确是事实,但亦有是仇人冤家流言相传,是想当然之事。对于这类事件,似可见怪不怪。尤其是,当前大功既成,更不宜先追查小节。而且,即使是反逆之徒,还得到以胁从释放,怎能以暗昧不明之事,转而法办一二有功的将官,恐怕与急求稳定局面的想法不太相宜,还怕有人讥讽,我们是为反贼报仇哩!”
一清从大局出发,有理有据,张永也觉得在理,改容回答:“杨大人所说都是很对的。不知在处理宁夏善后方面,杨大人还有何高见?”
一清便将已经自己深思熟虑的事项,挑最要害的相告:“下官认为,当前有一事必须妥善处理:据镇抚、巡按公文稿,在平乱之后,已逮捕了一千余人,抄了一千多家,实在过多过滥。事同情异,宜有区别,又怕有依照法律不应连坐的人,也被牵连入内,造成冤案,因此引起地方骚动。下官的意见,请与公公会衔檄告镇将、巡抚、巡按御史等,必须慎重甄审,必应根据确实供词,分别首谋、共谋、胁从等不同等级,对有关人犯查明底细和事实。何锦、周昂、丁广等三人确为首谋,法当连坐;其他军官曾预其谋,听调从逆,但不曾抢掠杀戮,且义兵一动,便即反正,情节重者可定为共谋,但诛正犯而只徙其妻子;情节稍轻的,便一律从宽定为胁从,仍准食粮当差,只革去或贬降他的官职。即使对于首谋者的家属,凡堂侄以下子婿,已嫁许嫁的女儿和雇工人等,一概不许连坐。现已拘捕的,一律释放。拙见如此,还请公公参详。”
张永稍显犹豫:“杨大人的意见当然有理,但照这样做,已就捕的人犯将要释放十分之九,真正伏法的就只剩下一百余人了,会不会被人指斥为情重法轻,过于宽大呢?人心难保,逆党不尽数殄除,又怕留下后患啊!”
一清沉着回答:“宁夏大乱之时,迫胁为乱的何止数千人,但绝大多数不过是听命胁从。时至今日,何锦、周昂、丁广三首恶既已擒拿,寘鐇全家眷属也已经拘捕,对法无可赦的百余人处以极刑,也可说是彰天讨、正国法了。此外,有恶迹而不显著,介乎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从宽免死为好。至于漏网之徒,最好暂时置之不问。若现在穷搜细追,会令人人自危,即使不敢称兵对抗,但如果蒙骗不明真相的人哗变,逃往后山,就难以收拾。皇上之所以亲自点名,钦派公公前来抚按军民,而不派他人,正是因为深知公公老成持重,仁厚为怀,必能体会圣意,全力抚平乱局,化暴戾为祥和,为西陲士庶造福。不酿乱,不激变,似是当前处理宁夏事件善后的要着,想公公亦有同感。”
张永频频点头:“先生说的是,老朽是开茅塞了。就请先生会衔起草奏章,奏报俺们二人的共同意见,还要请先生草拟檄文,急送宁夏三司遵照办理好了。”
一清注意到,张永对自己的称呼从“杨大人”改为“先生”,不意露出亲善敬重。原来,张永阅人甚多,自负有知人之明。今天在和杨一清的商谈中,深切体会到此人思虑周密,有谋能断,真是名不虚传,而且处处为自己考虑,从不计较虚名假誉,确是豁达大度,通情达理,对他顿生好感。杨一清从半日的会晤中,也感觉张永虽曾列为“八虎”之一,但在当权老宦官中,又是一个头脑清楚,比较明白事理,能听得进意见,性格比较直爽,能从善如流的人,经过半天面对面紧张的交锋和交流,杨一清对于两人能和洽合作的前景有了信心。他看时已过午,便说:“公公一行辛苦,刚到韦州,便细谈公事,过于劳累,请先休息。下官先行告辞,其他事改日再论吧!”
张永送一清出仪门,蓦然想起:“俺的行辕设在知州衙门,先生下榻在哪里呢?”
一清答道:“韦州民贫地狭,知州衙门亦极简陋,实在难容监军车马,只好暂先委屈了。下官随员不多,已入住驿站宾馆,比较方便。”
张永连说:“真不敢当。”又说:“我们二人就同道前往宁夏吧,两队人马可以合为一队,俺还要在路上倾听先生的高见呢!”
从韦州出发,过灵州,六月二十二日渡河进入宁夏城。边走边停,一共走了十二天。在这十多天的旅途中,以及在沿途视察和处理善后政务,张永和杨一清一直相偕同行,遇到问题协商办理,关系十分融洽,也增进了彼此的了解。
驻节灵州时,知道寘鐇父子宫眷以及叛军主将何锦等人已被分别关押在千户所狱和空仓房内,二人又依照钦差出外办案的惯例,一同开庭,提讯犯人。
狱官首先带出寘鐇。这个多年来幻想当皇帝的郡王,事败被擒,野心既被粉碎,威风也一扫而光。他身穿囚服,脚戴十八斤重铁镣,神情颓丧,脸容憔悴,耷拉着脑袋,由四个带刀狱卒押入官厅,看到张永和杨一清并坐在堂上,便扑地跪伏在地,哭叫道:“死罪,死罪!”
张永厉声喝斥:“寘鐇,你身为宗支,背弃屏藩之道,肆行反逆,可谓罪大恶极,覆载不容。今日俺与总镇杨一清大人共奉钦命前来戡乱,将你擒拿归案,要将你等押送到京城,生致于庙阙。你还有何话说?”
寘鐇不敢抬头:“老太监所言,罪人岂有不知之理。只是误听人言,说皇上宠任刘瑾,而刘瑾为非作歹,杀害不少忠良,聚敛大量金珠财富,招致万民怨愤。还听说刘瑾被称为刘皇帝,罪人怕我朱家的江山,被他篡夺,所以才出此下策,欲图兴兵除暴,锄除刘瑾,以清君侧……”
听到寘鐇一开口便说到刘瑾,一清有意窥看旁边的张永,只见张永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冷笑,并没有发话驳斥寘鐇,一清心中怦然一动。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喝斥寘鐇知罪认罪,接受宗法和国法的制裁,便命狱官将他带下,严加关押。
翌日,两人又提审了率领叛军攻城略地、杀官戮将的宁夏卫原指挥佥事,已被定为首恶的何锦。
杨一清很了解何锦的底细。他原来是直隶卢州府陆安卫所军人,转入宁夏卫任职,先任百户,也就是管理一百个兵卒的低级武官。这个人头脑简单,骁勇善战,腮边一部乌黑胡须,身长丈二,腰阔三围,抡起双刀入阵,颇能震慑敌兵,因此屡建军功。前几年杨一清任总镇时,看重他的勇敢,在建筑边墙时又肯卖力,屡次将他提升为副千户、千户、卫指挥佥事。想不到这个人竟甘为祸首,带头倡乱,今日沦为死囚。
何锦被押入厅内,抬头就望见老长官杨一清,跪地号哭道:“何锦今日能再见杨大人,虽死而无憾了。如果大人不离开宁夏,我等怎敢犯上作乱,酿成这样的弥天大罪呢?”
一清只是严厉训斥:“朝廷何负于你?你为什么背恩负义,敢为背叛?”
何锦明知自己绝无生理,要在就刑之前,将心里的委屈痛苦尽数说出,他不理会狱卒们的吆喝拦阻,死力挣扎着说:“大人不知,我们宁夏的屯牧官兵,受到镇将、巡抚多少诛求逼迫,无食无衣,还要忍受鞭扑追索,锁拿抄家,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受到寘鐇等的蛊惑,铤而走险。在下起而倡乱,实在是想为屯牧官兵谋一线生路啊!”
一清不让他再说下去,大声喝道:“你既然要做好汉子,为什么不奏发这些官员的罪行,等待朝廷将他们治罪?”
何锦仰头哼哼冷笑,毫无畏惧地吼道:“杨大人也应知道,宁夏的贪官污吏总是打着刘瑾的牌子,说一切横征暴敛都是奉刘公公之命而行的。我们要揭发声讨,奏告上去,还不是都落到这个老畜生手里,更逃不脱他的魔掌,无非更速祸找死罢了!刘瑾当权,坏事做尽,但他蒙蔽皇上,一手遮天,天下士庶真是有怨难平,有苦无路诉啊!”
何锦的供词又是直指刘瑾!
狱卒看到何锦越说越走板,走过来将他推倒在地,殴打掌嘴。
张永对审讯何锦没有多说话,他知道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对于寘鐇和何锦这样的首恶,不论献俘或正法,都只能是等解押到北京以后,奏请皇命才能执行的。他平静地摆摆手,示意狱卒们不要为难何锦,命令说:“将他押回死囚牢房,严密监管。”
杨一清和张永在宁夏城主持善后工作,张永多依一清的策划行事,如全面豁免当前赋税;核实屯田数额,削除近年擅增之数;将牧地草场按人户均分给牧民自牧自养;招引已外逃的军民回籍,安心复业生产;等等。由此,迅速稳定了社会秩序,农、牧、商、工都得到实惠。一切美政,一清总是将张永推在前头,自己历次上的奏章中,总是不忘加上一笔“先蒙钦差总督军务御用太监张钧帖”“会同钦差总督军务御用太监张议得”,等等。对于颁布民间的布告,也是采取类似语气,为张永邀誉。张永亦自知,自己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远不如一清,干脆乐得清闲,放手让一清主理。市面有人说:“人人都说宦官做不了好事,但今日来宁夏的张老太监却很体恤庶民的艰难,为我们解除了不少痛苦呢!”谍报人员将这些舆论报给张永,他自然十分喜悦。他知道杨一清日夜操劳,脾病又发,往往因剧痛而辗转床席,彻夜无眠,一再亲来问疾,送上内廷的舒肝理脾蜜丸。
一清知道张永和刘瑾有宿怨,对刘瑾怀恨入骨,考虑要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借张永之力铲除刘瑾。他知道这是一着险棋,举措有错,便会全局亏输,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说,而且一击不中,反而会助长刘瑾的凶焰。他连日失眠,所谓脾肝疼痛,其实是思虑过度所致。
张永为人较为直爽,口无遮拦,他也知道刘瑾曾制造过冤狱,企图杀害杨一清,故在与一清的聚会中,经常抵掌而谈,破口臭骂刘瑾,揭刘瑾的老底,并且最乐于吹嘘自己在御前掌掴奸顽的得意事,津津乐道。
一天夜晚,一清应张永的邀请,在张的行辕内室饮酒,座无他人。席间,忽见谷大中神色张皇地撞进来,在张永耳边密语,张永认真聆听,开始时有点儿紧张,脸露怒容,随后又舒缓下来,命谷大中退出。对一清说:“大用派密探来告知大中,并嘱大中即转告给俺,刘瑾已经派人来宁夏收集情报,要打听俺在这里有什么失误失德之处,准备利用来对俺进行陷害,真心狠手辣啊!”又说:“皇上已决定宣谕俺回京复命,但仍留老弟在宁夏继续料理善后,这也可能是刘贼分隔俺俩的毒计,不能不防。”又朝着杨一清有意无意地说:“当然,他也不会轻饶老弟的。这一次在宁夏,俺与你是捆绑在一根草绳上的两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多月来,公公与我一直小心谨慎,一切秉公而行,力求弘扬皇恩,福祉百姓,可说问心无愧,没有什么辫子可以给他抓住的,公公不必多虑。”
“老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应该知道锦衣卫特别是内行厂骁校的能耐,就是能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血雨腥风就是这样刮起来的,万桩冤案就是这样炮制出来的。
“俺与刘贼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兔死鹘落,只有决一死战!”
杨一清知道时机已到,毅然进言:“其实,要锄除此贼,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这个家伙每日早晚都在皇上面前打转,他人难以进言;而且五年以来,他已网罗党羽,广布耳目,盘根错节,要撼动他也不容易。
“公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对刘贼的宠信,其实已经有了重要变化。从细微之处,可以窥测到大势所趋。这一次用某为总制,用公公为监军,讨贼不用刘贼的心腹而付托我们,就足见圣意所在。
“其次,刘贼虽然早晚伴随在皇上驾前,轻易不肯离开,其实正是心虚的表现。豹房宫禁,他总不能寝息在内,不可能绝无空隙。特别是公公这一次功成奏捷,皇上必然要亲自召见,询问平叛军事,刘贼不一定在场,公公亦可奏请独对,说有机密内情要单独奏对,刘贼更不能赖着不退。乘此机会,公公可以全面揭发刘瑾的穷凶极恶,奏告宁夏大乱,实酿发于刘贼;天下的穷困愁怨,实亦根源于刘贼。臣民误解了皇上,诸多流言蜚语,实因刘瑾祸国殃民,将诸多恶行硬栽在皇上身上。而且,近有密报,刘贼竟怀有不臣之心,公公深惧大变骤起,危及圣躬,所以才甘冒方死,请求立诛刘瑾以安社稷。公公还可以将寘鐇发布的伪檄文,以及何锦等人的口供等面呈皇上。道理过硬,证据确凿,皇上英武果断焉能不信。他考虑到全局和刘贼近期的可疑动态,一定会接纳公公的意见,下旨捕诛刘贼。刘贼伏法,公公必然更受重用,今后辅助圣主,大力矫正积弊,拨乱反正,收回天下人心,公公功业不朽,实在是千古一人啊!”
张永听罢,勇气顿增,但还是担忧说:“俺的进言,如果皇上不听从,又怎么办呢?”
一清进一步说:“我估计,言出于公公,必会被接纳。万一还下不了决心,公公可以顿首踞地痛哭,请求赐死在皇上之前,剖心裂肝以明不妄,以表忠诚。皇上一定会为公公之言感动。如得允准,必须立即行事,立即下旨逮擒刘贼,切不可稍有稽迟,防生变故。”
张永听罢,拍案而起:“好吧!就这样办!老朽入宫已六十年,历事三朝圣主,受恩深重,岂因吝惜一条老命,而不用以报答皇家?俺意已决,老弟可以放心!”
一清也激动不已,两人举杯盟誓。一清向张永施礼说:“长者蹈危犯难,铲除刘瑾,护卫社稷,如有不测,一清绝不独生!”
七月初,张永受命北返,杨一清陪同他渡过黄河,直到灵州,在郊区驿站饯别。两人举盏倾杯,殷殷惜别。张永执着一清的手说:“老弟保重,俺绝不负期许。俺在皇上面前,一定奏陈老弟的贤劳和才具。”
一清回答:“某在病废之余,朝廷以兵事起用,义不敢辞,强自鞭策,已觉力不胜任。但愿天子圣明,信任公公,重开新局,等宁夏平静之后,某便会上疏乞骸骨,但愿能早归江南,以耕读自娱,平静中了此余生。”
一清在驿门送别张永,车马远去后,他没走,当晚就宿在站内馆舍。他心潮汹涌,辗转难眠,起床喝了一口冷茶,绕室徘徊,吟出两句诗文:“老去寸心犹不死,仗谁经略了余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