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朝野疾首同危国计 杨梁入阁共济时艰(1/1)
正德坚拒谏请,断然调取边军入京,是对李东阳的又一重大打击。
他是不幸而言中了。这些边军进入北京之后,便剥夺了原来卫戍部队的兵权。官兵纵横都市,漫无纪律,在市面强买强卖,闯入民宅店铺勒取财物,甚至在通衢街巷也肆行抢掠、奸淫妇女,引起很大的骚乱。更可骇异的是,边军还破例被准入内廷操练,晨夕驰逐,出入禁门。甲胄光辉照耀宫苑,呼噪声浪喧达九门,更在承天门前广场驰马摔跤,举行各种乐舞杂技,叫作“角抵”,正德引为大乐。他还将年纪较轻而又曾习武技和善射的内监编为一营,名为“中军”,参加边军的各种活动,亲自率领这一营特殊军队,高举着“三军司令”的大旗,遍历边军各营,称为“亲阅”,又叫作“过锦”。江彬、许泰、李琮、神周等边军将校都身披黄罩甲,头戴遮阳帽,帽顶插着天鹅翎,高级显贵的插三翎,次一级的插两翎,但贵为兵部尚书的王琼却只准插一翎。怪模怪样,已无军制军纪可言。
江彬受宠,豹房中的皇上义子又添了新的面孔。除了前由钱宁引进的鸡鸣狗盗之徒、穿窬拐骗之辈外,又增加了不少兵痞军汉,像什么朱安、朱福、朱刚、朱清、朱铭、朱翔、朱静、朱强等,一次就赐封了一百二十七人,而且多被分别授予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旃舍等军职。正德还要为这些人建立义子府,拆迁邻近的积庆、鸣玉两条胡同的民居扩建豹房,要为边军在城郊建立新的兵营,给江彬专门构建宏伟府邸。
丞相职系天下,但当前的实际却是“养鱼于沸鼎之中,栖鸟予烈火之上”,大灾难,大变乱,都在萌动之中。李东阳自觉无力回天,更坚定了求去之意。
李东阳是在正德七年底,除夕前一日得到批准退休的,距离刘瑾伏法之日,已有两年零四个月之久。在这两年多的时日里,东阳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困惑和失望,受到重大刺激。他曾经十多次上疏请求免职为民,并且把这些疏奏汇编为《求退录》一书。
东阳吁求脱身官场,伏迹田里,表面的原因是,他确实老了病了,疲惫已极了。近年来,他气血虚弱,腰膝疼痛,眼目眩昏,曾经两次晕倒在内阁,经搀扶才得出。他自知,以这样衰弱老病的身躯,实在不能再承担艰巨。自称,“臣恐衰病日深,一旦溘先朝露,生平无以副陛下倚毗之望,他日无以见先帝在天之灵,误国之罪,万死莫赎。”
更重要的是,七年前,东阳未与刘健、谢迁一起罢官,并且还被升迁为首席辅臣,其后又被赠给少师兼太子太师的荣誉头衔。似乎官阶爵赏,已极人臣,但朝野气节之士,一直对他不能谅解,冷嘲热讽不断,甚至自己最为赏识和相知的门生故旧,也和他有意疏远,等同绝交,他一直带着自卑负疚的心理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时常感到苦衷难言,实在无地自容。在具体政务上,如何辅导这个奇怪皇帝,又如何与刘瑾委曲周旋,都存在着许多窒碍,受过不少窝囊气,但又自矢必须秉持良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惜违心自污以谋缓解矛盾、保存善类,减少国家和社会的损失。
对他这样暧昧软弱的态度,一直有人认为他是为了保官固位,是逢君之恶。东阳亦自知一身集百诟,受尽夹板气,但又难以启齿自辩。刘瑾败后,东阳朦胧感觉到,对自己讪议抨击的暗流正在涌动,而且已经逐渐浮出层面。果然,刘瑾伏诛之后,即有南京御史张芹上疏,严词弹劾李东阳恋栈官位,悖弃义理,附从刘瑾,为虎作伥,要求对他罢黜和惩办。
那一天,东阳因病请假在家服药,躺卧在床发汗,忽见门弟子程浩手持一份《邸报》,神色悲愤地冲撞进来,急告:“老师,今有不明事理不分是非的南京御史张芹,竟然上奏劾告老师。奏章已刊登在今天的《邸报》上了。弟子不敢不及时禀告。”
东阳不动声色:“他弹劾我什么事啊?”程浩支支吾吾地说:“这个狗御史,竟然指斥老师当刘瑾乱政之时,未能力争匡正;及至皇上拨乱反正,潜消祸变之后,又厚着脸皮觍颜留位,攘以为功。不能扶颠持危,而冒托孤之寄……”东阳挥手叫他停下来。
程浩又激动地报告:“同僚师友们对于张芹这厮以危言乱语诬陷老师,都非常愤怒,已纷纷上疏,要求处以诬告之罪。”又说:“张芹这厮知道老师仍主持内阁,有意不将奏章经内阁转奏,而直接投递给通政使司要求密奏,皇上已有批示了。”
“皇上是怎样批示的?”东阳问。
“着将张芹夺俸革官,押送来京待戍。”程浩兴奋地说。
东阳陡地起身:“切不可这样办!”
程浩不敢细问,忙搀扶老师坐下来,恭立在旁静候。
东阳稍为平静了一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说:“张御史的话大体上是对的!”这完全出于程浩的意外,更不敢细问。
东阳一字一顿地对程浩说:“这些年来,我确实怀忧抱愧,含垢纳污,有人对我愤慨蔑视,认为我不知自爱,是合于情理的。但谁知道,我要做的事不能做,要说的话不能说,而不愿做的事非做不可,不愿说的话非说不可。人生天地间,实在是遭遇到最痛苦最耻辱的际会。我不得不留任,不得不管事,但留任一日则增一日之愆,每处理棘手一事则多一事之疚,真是进退无据,寝食弗宁啊!
“遵从皇上撰写宣扬穷奢浪费的《玄明宫记》,顺从刘瑾为他的父亲撰写炫耀家世和所谓功德的封诰之文,岂是我的本意?眼见刚方鲠亮的师友同僚们相继被斥逐被谴戍,甚至被杀戮,我无力抢救,未能以死相争,岂能谓为已尽言?民生憔悴已极,权奸窃柄,我忝为首辅,既无补救之方,更无匡济之力,岂能卸却责任?张芹对我的指斥,是出自公心,是符合事实的。不但他应该弹劾我,其他科道百官也应该弹劾我。特别是千秋百世之后,也必会有人指着我的孤坟枯骨再作苛论的!”程浩听到东阳这一席话,汗流浃背,百感交集。这是他受业二十年来从未听到过的自白和教诲,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老师有这样亲切真实的理解。
他试图安慰恩师:“老师的衷情,弟子完全理解。还请老师相信当世明达之士必有辨明是非之力;后代史家亦必有公正权衡之笔。还请老师宽怀珍摄。”
东阳长叹了一声,苦笑着说:“能够这样,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老夫死能瞑目了。”
程浩强自抑制,才没有哭出来。稍后,东阳叮嘱说:“你立即代我起草一道请求收回对张芹革官夺俸流放的奏章,用词必须殷切,说理必须充分,务请皇上仍让张芹留在御史之任,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愆,也能保全风宪之官的言责!”
程浩承诺,拜辞而出。程浩走后,东阳自觉心朗气清。他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有一些话,在自己退职之前,应该向皇帝说清楚,也好为历史留下一些交代。思虑已定,坐下来抻纸挥毫,一气呵成:“臣备员禁近,与瑾职掌相关。凡票本拟旨,撰写敕书,或被驳再三,或径自改窜,或带回私宅假手他人,或递出誊黄,逼令落稿,不容臣再过问。真伪混淆,无从辩白。臣虽委曲匡持,期于少济,而因循隐忍,所损亦多。今逆谋破败,乱政澄清,荷蒙渊衷明见,谓不与内阁相干。然玉毁椟中,臣责亦难辞。理宜罢黜,无任祈恩俟命之至。”他命老仆李贵立即将这道亲笔撰写的奏章送入宫闱,颇有一吐为快的感觉。
正德年间,内阁仍然是政争的重要场所,矛盾的汇聚之处。君臣之间,掌权宦官势力和儒生官僚之间,各有不同背景和政治取向的诸内阁大学士之间,往往都要通过内阁,实现自己的主张,体现自己的利益,各存机心,各出奇谋,纵横捭阖,波谲云诡。在内阁宽阔仅十丈的值房之内,却一直是风源浪口,是拉锯交锋的战场,你方唱罢我登台,是这个特殊年代政治气候的重要晴雨表。
正德元年,刘瑾得任司礼太监,便挟持皇权,将弘治时期以刘健、谢迁、李东阳组成的内阁班子强行拆散,贬逐刘、谢而独留东阳,为补充内阁人选的尖锐斗争便立即揭幕。刘瑾要将他的党羽焦芳塞入内阁,但九卿朝议却坚决推荐为人正直,曾参与诸大臣请诛刘瑾等“八虎”活动的吏部侍郎王鏊。当时刘瑾的羽翼尚未丰满,迫于公论,只好让王鏊和焦芳一起入阁。其后,刘瑾又将他的同党刘宇、曹元等引入阁内,把持政务。
王鏊入阁,稍为缓和了李东阳一人孤立的局面,但他们终究处在弱势的地位。王鏊在拯救刘健、谢迁、韩文、刘大夏、杨一清等人免遭杀害的几次事件中,都能开诚直言,以去就力争,因而有助于挽回诸人性命,成为东阳的得力臂助,但因为屡屡得罪刘瑾一伙,不久便被排挤出阁。
李东阳久在官场,当然也熟悉政坛的谋虑,深知狭小的内阁值房实不啻龙潭虎穴,无日不在钩心斗角之中,而且内阁作为中央枢垣,它如何运行,也确实关系到全局安危,影响存亡绝续。自己一时未容告退,王鏊难以久安于位,正德又成见极深,不许刘健、谢迁复出。正因如此,就更须在继任人选上妥慎筹谋。
他把朝中具备资格,有可能被选入阁的官员,在自己心中的人事天平上一一估量。他知道,在当时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能够被接纳入阁而又能站得住脚的人,必须具备几方面的人际条件,那就是既能得到皇帝接受,取得群臣的赞同,而宦竖之辈又难以坚拒,还希望在人品上是端正耿直稳重,能够坚持正理,不趋附宦竖,能支持自己的处世态度和理解自己的用心,但又不轻率鲁莽,是能忍能战,懂得卧薪尝胆、屈蠖求伸的人物。
他知道自己并不掌有决定内阁继任人选的权力,但还是具有推荐和促成某些人得以入阁的可能。
几经考量,他看中了两个人,一个姓杨名廷和,另一个姓梁单名储。杨廷和,字介夫,四川新都人,出身书香官宦家庭,世代铸缨,父亲杨春曾任湖广提学佥事。廷和少年早慧,十二岁便中举人。成化十四年,十九岁便中进士,比他的父亲还早两科。他中进士后,被选入翰林院当庶吉士,时李东阳正在院任编修,专责为庶吉士讲授经书,与廷和有师生之谊,相知甚深。
廷和性格内向沉静,不露锋芒,温文尔雅,风采出众。他遇事慎重有主见,劲气内敛,处世周密,能三思而后行,但他又不是一个书呆子,对于国计民生、边塞防守、吏治利弊,有着较为深入的见解。熟悉他的师友,都认为他在才学和修养上都是一个拔尖的人才。李东阳不止一次地对人说:“本人虽在文学上有一日之长,若论行政经济才能,实在不如介夫!”
廷和对于当前政局的错综复杂、事理曲直和场面上的人物正邪都心中有数。刘瑾掌权后,曾着力拉拢他,几次邀请来见,他都以“不敢私谒”为名拒绝。其后,他担任日讲官,又在皇帝“开经筵”讲解经书时,借历史上的典故讽刺佞幸,因而得罪了刘瑾,将他调往南京出任闲职,准备将他“冷藏”,隔离他和朝政的联系。可是,由于他讲解经书深入浅出,给正德皇帝留下了深刻的良好印象,常问道:“为什么未见杨讲官?为什么要把他调到南京去?”刘瑾迫于无奈,才不得已将他召回北京。朝臣们都知道些中原委,故此当要补充内阁大学士时,李东阳便借此机缘,向正德力荐杨廷和入阁。
杨廷和得批准入阁参与机务后,苦心协助李东阳委曲周旋,随事补救;有时在抵制阁内刘瑾死党焦芳、曹元等的无理主张,对缓减一些朝臣所受的残酷迫害,也起过一些作用。但是他们在刘瑾严密操纵的内阁中,终究不过是作为持异见的另类,发言地位很低,更影响不了决策,虽然致力调剂,但效果是有限的。但杨廷和得以入阁,总算打进了一个楔子,一旦时势变动,便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果然,刘瑾败亡之后,李东阳恢复了部分权力,杨廷和亦崭露出头角,对于清除刘瑾余党平反冤狱等做了大量工作,成效显著。特别是在李东阳退休以后,廷和便成为应对大局的领头人物。
梁储,字叔厚,广东顺德人,面孔黝黑,颧骨突出,眼窝略陷,说话带有广东土音。他是岭南大儒陈献章的学生,献章主张“忘己”“无欲”,梁储信奉终生。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名,也就是取得了俗称为状元的荣衔。到正德初年,年已六十出头,但精神矍铄未见疲惫。他虽然入仕多年,但一直坚持特立独行,不阿谀权贵,坦言直谏,不说假话。时人叫他“梁老广”,也有人戏称他“梁南蛮”。李东阳对他的硬骨劲节暗中称许,乘刘瑾垮台,焦芳、曹元、刘宇等都被贬退查办,内阁急需进行换血改组的节骨眼上,联合杨廷和推荐梁储入阁。李东阳在退休前,还是想竭力促成一套可以信托的内阁班子,了却自己一桩大心事。从此做一个边缘人,淡出政坛,以读书论文了此余生。
应该说,以杨廷和和梁储为主干的新内阁,其后又加入广西全州人蒋冕、河南掖县人毛纪,确实是组成了一套相对稳定的以儒生官僚为主的内阁班子,一直维持到正德末日。但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成年后更加纵情任性,更为荒诞怪行,史所罕见的荒荡猥亵的君主;是紧攥军权,能够操纵皇帝行止,比刘瑾等拥有更大影响力的江彬、钱宁一伙;是久已积聚力量蓄谋叛乱的强大宗藩势力;是哀鸿遍野、伏莽遍地,大规模动乱此起彼伏,频将崩解的社会。这几个书生局处在内阁值房,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