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杨廷和夜探皇店街 蒋敬之聆教时势机(1/1)
杨廷和听到正德吹嘘皇店的不伦不类的言词,心情十分沉重。
杨廷和家宅在正阳门外南孝顺胡同,与大栅栏相距不远。这一天,他心事重重,忽然起念,臣民们对皇帝开店议论纷纷,而皇上又绝不答允停闭,不如自己亲自去看个究竟。于是他吩咐随从撤去一切仪仗旗牌,掩锣息鼓,悄悄乘着轿子,进入大栅栏内的皇店街。
时当入夜,正是上灯时分,轿子从南口穿越大栅栏,直走到猪市口,再折回来。轿行缓慢,他从轿帘向外仔细探望,只见皇店街确实气势不凡。宝和等六店并排耸立,气象森严,各店门前都设有石座,座上矗立着高可两丈的冲天牌子。铺面正中悬挂着镶金边的巨大匾额,显得耀眼辉煌。檐前还各高悬着织锦彩绘的招幌。幌上居然绣有龙凤图纹,配以蝙蝠和翠鸟,再加上元宝和金钱,象征财源广进,暗喻着本店拥有无可比拟的特殊地位。六店的铺面俱宽广开阔,特别是宝和店门面九大开间,铺房上层还建有高及二十余丈的两层崇楼,都设有面向街道精巧雕制的花栏杆,可以凭栏远眺近瞰,方便了解街上往来的人潮物流。楼檐上高高悬挂着四个大红灯笼,灯笼上画有金色的宝和店标记。真是:半是官衙半是店,一手生财一手权。
宝和店门前恭立着四个身穿整齐店伙服装的知客,忙着接待客商和招徕生意。仔细打量这几个人的身型举止,不难断定都是由内侍充当。与其他商店的冷清相比,这六座皇店异乎寻常地兴隆旺盛。南商北贾、边塞夷贩,甚至漂海而来的洋客,纷纷前来洽谈贸易,真是“鬼宅神爱,人造物化,山奇海宝,不求而自至,不集而自萃”,无非是知道皇店门槛高,资金和货源充足,建有全国独一无二的运销网络,受到各级文武衙门的特殊保护。不止一队由骡马拖引的大栅子车,满载货物,在皇店门前装卸。各批车队在头车辕上插有杏黄色小旗,另有锦衣卫的护军押运。当时,一应官吏士商人等,看到插有小黄旗的车船,都知道是皇家的买卖,不敢过问。它们穿州过府不必报关纳税,甚至恃势杀人掠货,也无人敢管。至于强买强卖,择肥而噬,更是皇店经营的常态。一些贩私制假、盐枭毒贩之徒都如蚁附膻,陆续投奔皇店而来。正是:万方货物纵横列,皇店中人接踵行;藏垢纳污称霸道,敲骨吸髓生食人。怪不得人们对所谓皇店,指称它的正名应该是“蝗店”。廷和曾任南京户部尚书,熟悉金融理财,也知道商业经营的常规,他以内行人的眼光观察皇店街异样的繁荣,外表上是“华区锦市,聚万国之珍异;歌场舞榭,选九州之秾芬”,其实掩盖着巨大的腐败和丑恶,酿造着难以计算的民生灾难。他仔细思忖和评估,认为问题十分严重,心烦意乱,一时又无计可施。
刚到家,老家人杨礼便迎到轿前禀告:“蒋大人已来了半晌,正在书房等候老爷哩!”
廷和知道是蒋冕来了,也不更衣吃饭,直奔书房。
蒋冕,字敬之,广西全州人,成化二十三年,年刚十八便中进士。这一届会试,杨廷和任阅卷官,刚好阅到蒋冕的试卷,认为他作的策论深谙世情治道,鞭辟入里,非一般迂腐士子可比,故此,亲拟考语,大力推荐,与蒋冕结成师生之谊,见面时往往不称官衔,而直称其别号。蒋冕入仕后,居官廉静简重,正色立朝,被李东阳和杨廷和赏识。东阳去世前,曾在病榻上叮嘱廷和:“蒋敬之为人有机智,激切敢言,将来是可以成为你得力臂助的。”东阳去世,廷和和梁储奏请将时任户部侍郎的蒋冕破格补充进内阁,任大学士。
散朝当天的深夜,蒋冕乘坐小轿,便衣来到南孝顺胡同杨宅求见,因为是常来常往的熟人,杨礼直接领他进书房,等廷和回家。
廷和看见蒋冕表情严肃,手上又拿着一沓公文,知道有要事,迎上前问:“敬之夜深而来,有何见教?”
蒋冕忧形于色:“今天听到皇上对皇店特别称赞,实完全与事实不符。皇店祸国殃民,久已积成公愤,内阁收到各地报来有关皇店的控案多件,请求转奏。应该怎样处理,特地先和介公和叔老商议。”
叔老指梁储,他字叔厚,因年事较高,同僚们都尊称他为叔老。
廷和问:“叔老的意见怎样?”
蒋冕回答:“我刚才已先向他请示,叔老比较决断,说可以将有关控案的奏章,一一加上内阁票拟,另以阁议名义上一公本,请求将北京内外凡有违纪犯法的皇店概予查封,对有违法行为的内侍人等依法拘捕审讯,待将案情问实后,再请皇上定罪。”
廷和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询问蒋冕控案里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蒋冕翻看手中的奏章,简要回答:“近日先后收到三案,都是情节重大、严重触犯刑章的,有关地方官飞报前来,六部和都御史不敢做主,都转到内阁来了。第一案,据两淮盐运使彭运开和巡盐御史李文浩联衔急奏,自正德九年开始,设在淮安的皇店,即陆续派人强霸盐场,占据盐仓,越权批发盐引,贩运私盐,自设关卡征收盐税。彭运开和李文浩以盐法功令森严,盐税是国家主要收入,故此一再交涉,不容皇店随便掠占。殊不知,提督淮安皇店太监吴声不但置之不理,反而变本加厉,竟在今年正月,率众捣毁盐运使衙门和御史公署,勒命全体职官即时免职离境,不准在淮安逗留。彭、李力争,吴声竟出示皇上授命为提督淮安皇店太监全权处理两淮盐政的敕书。二人不敢违抗,只好率僚属狼狈撤出,暂退入淮阴候命,奏请指示。”
他又说:“我朝开国以来,从未见过授权太监总理地方盐政的奇事,太监持有敕书,打着皇上的大旗,胆敢驱官毁衙,横行霸道,这与打家劫舍的强盗有什么分别?像这样国课亏损,私藏厚殖,实非社稷之福。试问国家丧失了正项课税,财政还怎样维持?职官随便可受驱斥凌辱,谁还敢冒险为朝廷办事?”
廷和思索良久,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说:“你再说说另两案吧!”
蒋冕接着介绍:“第二案是据临清巡按御史卢仲鸣的奏报:山东商人张允祥自备资金自雇船只,从杭州运送丝绸布匹四百余箱前往天津,路过临清时,被当地皇店邀截,强迫贱价收购船货,张允祥未允,皇店人员便封船抢货,搬走全部财物。商人血本无归,奔到御史衙门哭诉,禀请制止,不料主管临清皇店的内侍随即率同爪牙赶来,竟在御史衙前,活活将张允祥毒殴致死,陈尸通衢,地方府县官都不敢殓尸掩埋,无法结案。当地商帮人等物伤同类,群集衙前请愿,请求主持公道,查清血案。御史传唤皇店人员讯问,但内侍等都拒不到堂。商民们愤慨嗟怨,亦无可奈何,知道已无法正当经营,纷纷歇业撤出,作为商业重要通道的临清‘戾气充盈’,‘闾里萧条,已成死市’。
“第三案的问题更加严重,因为它牵涉边隘安宁和与蒙古的关系。百多年来,国家一直严格控制边疆茶马贸易,在广宁、开原、抚顺、松藩等地专门设置茶马转运司和巡茶御史,又定期开放马市,规定所有商业交往一律归由官方主理,严禁私茶换马,更不许强买强卖恃势盘剥蒙古等族民人。但据报告,设在各地的皇店现已纷纷插手这一项有厚利的专卖贸易,由内侍押运大批茶、盐、丝绸棉布、铁器、瓷器等专卖物质出境贩鬻,还以小篓霉烂劣质茶砖、经过水渍的疏薄绸布及其他假劣商品,诓骗蒙古人的马匹、玉石、貂皮等物资,又拖欠货价,赖债不偿,激发蒙人愤怒,多次罢市。最近,蒙古小王子部首领洛多赞布为此领兵包围固原,声言要找皇店算清账目,追还欠款,退回假劣商货,否则,就要血洗固原,抢掠官民财产抵债。茶马转运司的官员一再赔礼道歉,垫用公帑赔偿,以求息兵。目前险情尚未解脱,所以也急如星火飞报前来。”
蒋冕的广西全州土音很重,说话又急,但廷和一直在凝神细听。他听到皇店内侍竟敢驱官毁衙、杀人越货,甚至挑起边衅,也痛愤难忍,但又感觉难以裁夺,无从着力。作为首辅,被视为“奉陈规诲”“平允国政”的宰相,自知有亏职守,心痛不已。
蒋冕又打开两份奏折,第一份是派驻四川松藩茶马御史许景衡的谏章,内言:“皇店之设,乖违旧制,殊非所宜。其间内侍勾同市井无赖借权用势,冒名以觅暴利。利散于群小,怨归于陛下一人,非计之得也。”
第二份是六科都给事中石天柱等人的联衔奏本,痛陈:“皇店之设,商贾苦于科索,小民艰于贸易,以故诸货不通,物价腾踊,课税枯竭,库藏亏空,是陛下所得之利甚微,而军民公私所被之祸实甚重。皇店设立,盈耳嗟怨之声。伏思任土作贡,皇店奚为!阛阓骈阗,内市安用?俱宜拆毁撤罢……”
廷和认真聆听蒋冕的念诵,深为这两份奏章敢言直谏、持论有据而感动。
“这是两篇血性好文章,将来要留传史馆以垂不朽。”杨廷和感慨地说。
他又问:“敬之,前几天内阁会议商定,请你执笔起草一份公本,不知已否写出?”
蒋冕答:“我已初拟一份草稿,今天也带来请介公审定。”
廷和还未展览,蒋冕侃侃而言,对文稿内容加以说明:“介公和叔老委托起草公本,学生敢不竭智尽虑,全力以赴!但下笔之初,极感为难。既怕主次不分,又担心轻重不宜;既不愿无关痛痒,又担心触犯圣怒。最后考虑,摆在眼前的严重问题,皇店不过是其中之一。当前朝纲大乱,国政已处在存亡断续、濒临崩解的边缘。狐狸昼嗥,沐猴衣锦。内阁备员顾问,责任靡所不领,故此不但对皇店,而且还就全局性的问题,再为皇上剀切言之。”
廷和点头认可:“敬之之言十分在理,叔老和我都早有此意。请敬之亲自诵读,以便斟酌考虑。”
蒋冕躬身接回文稿,念道:“臣等滥竽内阁,职任股肱,窃见当今治效未臻,灾兆迭见,不敢不披沥血诚,再为陛下尽言:
“陛下舍乾清宫而蛰处豹房,忽储贰而广畜义子,疏儒臣而昵近番僧,弃文德而宠用边戍,轻朝政而滥开皇店,信童竖而日事宴游。君臣暌隔,纪纲废弛,此臣等痛心疾首而不敢已于言者也。
“曩者逆瑾窃弄威权,陛下悟而诛之,天下莫不仰望陛下之圣武。夫何今日大权未收,储位未建,义子未革,番僧未逐,纪纲日弛,风俗日坏,小人日进,君子日远,士气日靡,言路日闭,名器日轻,贿赂日行,礼乐日废,刑罚日滥,民财日殚,军政日敝。瑾既诛矣,而善政一无可举,盖陛下之惑于异端也!
“伏愿复视朝之常规,举法制之旧典,选宗室之贤以备眷注,黜义子之名以别嫌疑;逐番僧,斥优伶,罢皇店,遣边兵,停止京师土木之役,取回南京织造之官,而又简任贤能,修举职业,若臣等瘝旷,宜先赐罢斥以谢天谴。”
廷和细听,认真斟酌,又接过原稿细读。过了一会儿才说:“敬之以如椽巨笔,高瞻远瞩,概括世局,数百字一气呵成,文简意赅,正气凛然。既能充分说理,又能以情动人。”
蒋冕何等聪明,听出廷和另有深意:“文稿有何舛错不足之处,请介公指示。”
“并无舛错不足之处。”
“可以呈递上供御览吗?”
“当然可以原封递上。”
蒋冕面露犹豫之色。
廷和叹气说:“只是不可奢望以一纸公本,便可奏效啊!”
他接着说:“当今皇上岂是能够欣然纳谏、从善如流的吗?试就皇店一事来说,就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皇上爱财富好挥霍,岂肯轻易舍弃为他日进万金的皇家私有金窟呢?”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再上这道公本呢?”
廷和站起身来,伸手揭开红色牛角灯罩,剪掉烛台的余烬,一时光晕摇曳,两人倾怀深谈的身影映照在窗楹上:“公本还是一定要上的。我们是顶着石臼唱戏,虽然明知不讨好,但还必须苦撑。有些御史、给事中等官,上谏疏前也明知不会被接纳,但他们还是冒险上言。说了是白说,白说也要说,不弃言官职守,是我们士人本分啊!”
他接着说:“试想,自逆瑾伏诛,西涯师退休,我等三人就职以来,由内阁转递群臣的谏章已有数百件,罕有几件受接纳的。内阁过去上过多次劝谏公本,也未有明确的答复。现在这道公本,也不敢期待会出现奇迹。”
蒋冕领会,叹道:“介公所言甚是。当前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刘瑾虽然伏诛,但江彬、钱宁继而代之,恃宠跋扈,威焰更过于‘八虎’。皇上纵欲放肆,不但并无收敛,反而日甚一日,已经扩展到豹房之外。除普设皇店牟取巨利外,还征敛日重,工役日繁,不恤民生痛苦。日前盗贼四起,皇上不以为念,不知上回天怒,下安民心。臣民绝望,都认为大变重灾迫近眉睫,治乱存亡实在今日。我等忝列辅臣,慑怛伤悴,但无补于大局。尸位素餐,实在可耻!京城内外都有人说:当前的内阁,不过是继承李东阳的衣钵,不过是伴食中书,可有可无……”
说到痛处,素来朴实的蒋冕热泪盈眶。
廷和被蒋冕的话深深刺痛,一直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敬之,朝野都有人詈骂内阁人等,不过是一伙厚着脸皮居高位,不恤生民疾苦,又不敢冒颜直谏的伴食中书,不过是继承西涯师的旧衣钵,我亦早有听闻。还有骂得更凶的,有人指斥我们是‘哀莫大于心死,耻莫过于帮闲’,简直与江彬、钱宁之流相差无几。我们身在局中,对皇上不能不尽言,但又得维护皇上的威信,不敢轻率表态,臣民人等对我们失望,是理所当然的。”
蒋冕听得入神,脱口问道:“这样子的内阁还有用吗?”
廷和不假思索地坚定回答:“不但有用,有时还会发挥大作用!”
对于蒋冕的不解,廷和并不急于解释。他回溯旧事说:“试看近年的风云变幻:逆瑾当权,内阁刘、谢、李三前辈坚决抵制,力主锄奸;刘、谢隐退之后,西涯师无奈留任,内受刘瑾、焦芳等压抑排挤,外承社会舆论抨击,受尽了夹板气。西涯师忍辱负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不惜听受冷嘲热讽,甚至忍受师友割裙断交,默默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有时卑躬屈节,委曲婉转以进言,但求以柔韧之法争取在黑狱和屠刀之下抢救出一些正人,为国家保存一些元气,他的苦心很少为人知闻。特别是,如果不是西涯师偕同百官人等力救杨一清出险,哪里有一清巧计策反张永揭灭刘瑾之事?诛瑾虽出于一清和张永之手,但促使成功实源自内阁。所有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件都说明,当奸佞掌权嚣跋之际,内阁辅政的日常功能似乎已基本丧失;但在时局转折的关键时刻,它又能起到中流砥柱的非常作用。”
廷和此番言论,使蒋冕有顿开茅塞之感,认识到韬光养晦乃李东阳的衣钵真传。丞相职系天下,在非常时期,确实需要深谋远虑,需要逾常的忍力、定力和毅力。蒋冕意识职责重大,向廷和说:“前几年以西涯先生为首的内阁诸公忍人之不能忍,不伐功,不矜能,不但保全了成批的贤良,还在关折时机发奸擿伏,实在令人钦敬。薪尽火传,晚生今日忝列辅臣之位,当然应以前贤为榜样,力图报效!”
廷和说道:“叔老及你我三人俱有同心。但今日的形势,实在比西涯师在位时更为险恶。钱宁以面首嬖人,朝夕陪皇伴驾,亲昵关系过于刘瑾;江彬掌握实际兵权,以边兵为后盾,又怂恿皇上微行边塞,相继发动战事。加以皇上成年之后,更加任性胡来,一意远行巡幸,财政上予索予携,绝不体恤民生国计。处此极端复杂危殆的时局,内阁应该如何察时度势,权衡利害,如何补偏救弊,实在不易啊!”
蒋冕请求老师的教诲和指点。
廷和念诵了几句古语:“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而发。”
蒋冕听罢,一再吟咏“时、势、机”几个字,仔细咀嚼和领会。他再问老师:“这样的时势和转机会出现吗?”
杨廷和断然回答:“阴极阳生,否极泰来,乱极反治,你难道忘记了两千年的史事吗?当然,春回大地,必经雪虐风饕。内阁必然会面临更大的艰难,一定要忍受更酷烈的风雷震荡。当前的要着是切戒粗率鲁莽,牢记‘遵时养晦,藏器待时’八个字。”
蒋冕不住点头,内心激动不已。他站立起来,趋前两步,郑重地说:“介公,沧海横流,玉石同碎。蒋冕不敏,誓必不辞斧钺,甘蹈刀山火海,坚决追随介公和叔老,共度时艰!”
廷和紧握他的双手:“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幸好阁内能够同心同德,肝胆相照!敬之,不惧危难,方显士人本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