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谏南巡热议盈朝野 慕风月执意下扬州(1/1)
正德十三年七月,正德再度冲出居庸关,声言要巡幸边塞,亲征沙漠寻求决战,但事实上却是一直待在宣府、大同和太原之间,寻欢享乐。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到了十四年春节。这半年间,明蒙之间边防相对平静,一因蒙古内部小王子与朵颜争权内讧,没有发动大规模的南侵;二亦因正德虽然口出大言,但实际上也不敢轻敌挑战,乐于在新豹房里沉湎酒色,陶醉风月;更因为有了刘良女为伴,引为知己,结下一段畸缘,可以倾诉内心积怨,填补了不易为人察觉的惆怅和空虚。他虽然有时也驰马出游,但久了,对于三晋景物、塞北风情也觉得腻烦了。一出城圈,放眼便是硗瘠的荒原,使他意味索然,不羁之心渴望着新的刺激。
正德另有向往的,是山清水秀、美女如云、人文荟萃、花团锦簇的江南。
皇帝还未回京,决意要南巡江浙的讯息便已传遍朝野,当然又引起了一轮震动。因为从正德十三年正月开始,他屡次来往于宣府、大同、太原、陕西、榆林、延绥等处,又打了一次名为大捷实为惨败的战争,耗财伤众。他本人出巡在外,却封锁住居庸关,使得君臣隔离,朝廷中枢各部门陷于空转,几个老臣子坐困阁房,眼见乱政如麻,心急如焚,但插不上手,真正变成一个看守内阁了。大臣们反复思考,认定祸根就在于皇帝恣纵浪游,不以政务和民生为重,因此就在正德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以杨廷和为首的内阁就联衔上奏,这篇奏章言简意赅,中心内容就是一句话:“请明诏天下,自今后不复巡游。”
为了加强力度,杨廷和等还从皇家档案库里调出一件名叫《居守敕》的档案,奏进御前,吁求正德认真体会。
什么叫作《居守敕》?早在明太祖朱元璋缔建新朝之后,就逐渐认识到,要长治久安,必须奠立稳定的统治秩序,因此谆谆教诲继位的皇帝切不可轻率浪游,劳民伤财,招致政局动荡和民生不安,故此,亲笔撰写了这道《居守敕》,叮嘱子孙世世遵守。其后,明朝第四代的洪熙皇帝朱高炽、第五代的宣德皇帝朱瞻基,甚至正德的亲老子第七代的弘治皇帝,他们在位的时候,都一再奉《居守敕》为执政的圭臬,一再讲读诠释,奉守不渝。于是《居守敕》便成为历代先皇律己治国的最高守则,具有了神圣的意义。杨廷和等在正德北狩之风未罢,又扬言南巡的关键时刻,进呈这道敕文,用作“不复巡游”的依据。正德针锋相对,迅速传旨:“朕不时巡狩之意已决,御批《居守敕》其勿缴。”
一边是请“今后不复巡游”,另一边却是“不时巡狩之意已决”,迎头顶撞,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了。
正德从小就对于江南秀丽之地有着难以遏止的羡慕和向往。即使在北京或晋绥边陲,他也经常看到满城士女模仿江南衣饰的“苏样”打扮,欣赏珠围翠绕、吴侬软语的江南歌舞。更因为观览江南人士绘出的惟妙惟肖的春宫图画,更经常激起别样的情欲。南方美女的风姿绰约、娇柔窈窕,更是他急于要到当地享用的尤物。江南物华天宝,风情绮丽,土软水温,纸醉金迷,流淌着数不尽的风流韵事和美丽传说,早就铭刻在他的脑子当中。
有人对他说过一句传遍南北的谣谚:“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到扬州充分享受,被看作人生最大的福气。而怂恿正德巡游江南最卖力的人,是钱宁,其中有他多方面的政治考虑。
钱宁虽然是正德御前最受宠幸之人,但他也别有机心,一是看到这个皇父放荡不羁,政治昏乱,饱受朝野诟责,隐约出现危机四伏,有猝然瓦解的征兆。他一方面极力引导正德骄奢纵欲,但又看出正德是一个扶不起的天子,在位之时还可用皇威震慑臣民,一旦驾崩,必然身败名裂,受到鞭尸追讨。而自己树大招风,一直倚恃正德的专宠,骄横跋扈,广为树敌,一旦宠衰爱弛,便会立即冷落为狗彘不若的弃物;而万一皇统见替,树倒猢狲散,为舆论不齿,众怨所归,必然会招引杀身灭族之祸。如不及早谋划,另寻出路和靠山,一日事到临头,就会噬脐莫及,不如狡兔三窟,另觅一个有可能继登大统的人物,作为候补的新主子。而现在这个新主子已经选定,并且也勾结成熟了,就是封藩在江西的宁王朱宸濠。他们之间的关系隐秘而亲密,早就有了变天夺位的近谋远略。
钱宁极力怂恿正德南巡,还有基于当前权势得失的重要考虑。那就是,要在和江彬的争宠中取得地利人和的优势。若论外兴军旅,力能控制边军,又熟悉边疆险要,自己都远不及江彬。江彬是晋绥地区的军头兼地头蛇,不论是在战阵交锋抑或在边城居停,不论在参谋军机抑或在当地寻欢导游,自己都输他一等,矮了半截,只好屈居其下。如果能成功耸动正德南巡,离开晋绥,又削减了随驾边军的数量,若能改为以京军为基本部队,就等于大大削弱了江彬垄断的地利和军力优势。更不用说,在导引冶游和征歌逐色方面,钱宁本来就是首屈一指的内行老手,必能赢得更大的欢心,夺回首宠的地位。
更为重要的是,他深知宁王朱宸濠举事夺位的计谋形迹渐露,各方面的准备已告成熟,而北京的朝臣士子们也渐有人嗅到这一惊天剧变的气息,不断提出戒备警告,要求及早扑灭,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钱宁知道纸包不住火,更极力怂恿正德尽速驾幸南方。他建议从北京出发,先到山东的泰安,然后到徐州、扬州,再到南京,下苏州、杭州,遍赏江南名胜繁丽,更设法鼓引他驾临宁王藩地的江西,或者临近宁王势力范围的地方,以便乘势挟迫禅退皇位;必要时也可以借兵乱弑其性命,然后宣布因无皇裔,由宸濠继登大统。这样天大的阴谋,是经过仔细权衡,认真策划,然后定议并由京赣两方紧密配合行动的。钱宁发议后,特派密使送到南昌宁王藩邸,宸濠闻计大喜,一方面赶紧修表恭迓“翠华南幸”,以引诱正德自投罗网;另一方面,则选派精兵悍将密加训练,准备发动逼宫兵变,实现阴谋。他通过密使对钱宁大加奖誉,称赞他立下了缔建新朝的首功,事成之后,一定要拜爵封侯,入主中枢。
十四年二月,北京正处寒峭刺骨、滴水成冰的季节,但在豹房之内,却是热气腾腾。正德亢奋地想象南巡的欢乐,并为此做准备,大事铺张,大造声势,旌麾南指,皇上启驾在即,绝不动摇。十日之间,皇帝亲自以手敕的形式,连续给吏部、礼部和工部发出谕示。
给吏部的手敕是:“威武大将军朱寿宜加太师,镇国公,总督军务。其具仪以闻。”
这就是给自己再加了太师的尊号,并以这样的名义,执掌全部军权。
给礼部的手敕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朱寿,今往南北两直隶、山东、泰安州等处公干,兼尊奉圣像,供献香帛,祈福安民,为国宣劳。所有文武大臣、地方官吏,一体凛遵教令,勿违。”
实际上就是正式颁布以朱寿名义统率南巡的决定。所谓南北两直隶,一指北京,称为京畿;一指陪都南京,又称为南畿。将南京列为“祈福安民”的重点,所谓南巡的范围主要着眼于江南,就显而易见了。
与此同时,又给工部下手敕:“为配合祈福盛举,着该部急修黄马快船备用。”
当然,急用的不仅是黄马快船,他还谕命户部立即解送白银三十万两,作为启程前的开支。以后,还要随时听谕,陆续输缴巨款,供应南巡过程的经费。率领南巡的头衔有了,出巡的“理由”颁布了,一切交通工具和经费也都下谕搜刮了。为了南巡,正德亲自发出手敕,内容周到,巨细无遗,是他在位十多年仅有一次的“勤政”记录。
士民对所谓南巡的抗争,不论范围和力度,都是空前的。
首先是对朱寿一再被加封尊号和加重权力,都认为是古今未见的邪门事,断难理解和接受。以礼部尚书毛澄为首的廷臣们便以质疑的口气上疏,大意是:“九州四海,只知道陛下有皇帝之号,但今日又出现了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的称号,于法无据,于情不合,臣等更不知受此号者是何人,何不请出示于众,以便瞻仰尊严,恳请明示。”
这等于说,所谓朱寿其人以及他享有的奇异爵位职衔,都不过是别出心裁炮制出来的怪胎,是无法现身于天日之下的。
正德对于此类诘问,借了聋子的耳朵,既不批,又不答,置之不理。
兵部郎中黄巩、员外郎陆震等六人也忍不住。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干脆揭明真相:“陛下近日以来,忽无故自称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远近传闻,莫不惊骇以为怪事。夫陛下自称为公。谁则为陛下者?天下不以陛下事陛下,而以公事陛下,是天下皆公之臣而非陛下之臣。臣等窃实耻之。”
这段话痛责皇帝故弄玄虚,词锋凌厉,是对正德荒谬行径的严切谴责。
在这篇奏章中,黄巩和陆震等还对正德南巡之命进行力谏,说自决意南巡的信息传扬,南方各省的老百姓便争先携妻带子逃避,流离奔踣,敢怒而不敢言,不少人为谋生存,不得已流为盗贼。南巡实为当前的祸源乱阶,吁请正德切不可劳天下之力,竭四海之财,伤百姓之心,必应停止南巡。
他们还指出,怂恿皇帝南巡的人,不外是掌权争宠之人,这些人簸弄威权,贪图富贵,企图乘机谋利。其中又点出了江彬、钱宁二人的名字,直斥此二人最是恶迹昭彰,俱有应诛之罪,要求正德大振朝纲,立置江、钱于法,以为奸邪小人导乱之戒。
这份奏章戳中了正德的痛处,当然引起雷霆盛怒。但更意料不到,黄、陆等发出的重话仅是开端,此后,逆鳞之言相继涌出,谏阻南巡、指摘昏聩乱政的活动竟在更大范围和深度广泛展开。
反对南巡乱命的人群,以在京各部、府的中青年官员和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文教部门工作和进修的青年士子为主,向来不直接干涉政事的武职和杂职官弁也被卷进热潮当中。在京畿之地、帝辇之间、豹房之前,在皇帝眼皮之下,居然连续出现了大规模的集会,这些在不同衙门当差或读书的人物,竟然不约而来,有些人手捧疏文,长跪伏阙以死谏;更多的人则是三五成群相聚交谈,针对君聩世乱来日大难的危局,顾不上身份和禁阻,无不是义形于色,难以遏制担忧和愤慨,一吐为快。个别士子激情难禁,当众讲演,影射君王无道,说到悲愤之处,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