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朱明皇族百年恩怨 五代宁王积恨难平(1/1)
宁王宸濠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以一隅之力,仅以小半个江西微薄的人力财力,就敢揭旗造反?他的身份不过是疏远宗室,但却妄图僭夺皇位?
其实,宸濠之变绝非偶然,既有百年前的远因,又有腾涌于前的近事。
朱明家族内部因为争夺皇位,长达百年诡谲难测的斗争,其残狠惨烈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民间宗族的伦常巨变。
宸濠是老宁王朱权的五世孙。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个儿子。在洪武诸子中,他最为骁勇,是著名的“塞王”,被封藩在汉蒙边境重镇的大宁,不但直接统率着“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边防大军,而且拥有指挥朵颜三卫骑兵的权力。在防御元朝残敌南侵战役中,他屡建奇功,与燕王朱棣齐名,被称为两大塞王,有人称誉“燕王善谋,宁王善战”。当朱棣兴兵“靖难”,和建文皇帝朱允炆决一死战,胜负未定之时,朱权的向背,关系大局成败。
原来朱元璋封自己诸子为亲王,授以重兵,让他们驻戍边防要地,一方面是为了防御元朝复辟,另一方面是只有将军权交给亲生儿子才放心,因为都是朱氏皇族手足,自然会敦睦亲谊,互爱互敬,万一朝中发生变故,亲王们就可以联兵平乱,“屏藩中央”,拱卫朝廷。但事实证明,他的构想一厢情愿,大错特错。他原来册立了长子朱标做皇太子,如果能够顺利继统,封藩边塞拥有兵权的各位王爷都是皇弟,似乎还能维持皇家伦常和君臣大节。但朱标早年崩殂,朱元璋决定由朱标的儿子皇太孙允炆顺序继位,就是后来的建文皇帝。这一来,君临天下的朱允炆不过是各位塞王的侄子,是晚辈。不少塞王又都身经百战,性格桀骜不驯,不肯受管束,更有人藐视这个侄子无能而幸登帝位,有意取而代之。另一方面建文皇帝也疑惧拥兵自重的叔父们会心怀不轨,深怕养痈为患,有意推行“削藩”政策,于是,皇权和王权的矛盾潜滋暗长,迅速发展成正面冲突。
朱允炆刚上台,就听从身边亲信人物——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院侍讲方孝孺等人的建议,将周王朱橚、齐王朱榑、岷王朱楩、代王朱桂等四人革爵,废为庶人,又迫使湘王朱柏自焚而死。最终打算要用合适的借口锄灭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因为这两个藩王对皇权的威胁最大。只是因其兵力强大,投鼠忌器,一时未敢动手。
两王之间,又以燕王朱棣首当其冲,成为首先要剪除的对象。建文多次派遣得力人员,到朱棣藩封所在的北平担任军政要职,“察燕阴事”,以便严密监控。之后,又逮捕了燕王府的旗校官吏,下诏指斥朱棣不安本分,为彻底削灭做准备。朱棣洞知其意,一方面“佯狂称疾”以麻痹对方;另一方面则积极部署,尽杀建文派来的文武官吏,举兵造反,自称“靖难”,号称“清君侧”,实际要颠覆建文的帝位。建文也调兵遣将进行镇压,两方展开了长达三年的大战。
两军对峙之际,拥有强大军力的宁王朱权便受到极大重视,双方都要对他进行拉拢和防范。建文最惧宁燕合力,一再派使笼络,又诏令他出兵合攻朱棣,而朱权意图先坐观成败,然后再定去取。朱棣却心怀鬼胎,绝不肯让朱权坐山观虎斗,更怕他到关键之时,出兵给自己致命一击,于是便施诡计,亲自出面串演了一场政治阴谋,用欺骗手段挟持了朱权,掳押了他全家,兼并了这个弟弟的兵力。
早在发动靖难战争之初,朱棣就有这方面的预谋。他对亲信人等说:“我多次巡视塞上,深知宁王的军队最为彪悍,最有战斗力。如果他投效朝廷,就是如虎添翼,为患必不浅。为今之计,只有夺取大宁,控制住宁王,取其边骑助战,才能稳操胜券。”
建文元年六月,朱棣本人突然间道来到大宁,装成兵败狼狈之状,谎称兵败求救。朱权念及手足之情,允准朱棣单骑入城,朱棣哭诉朝廷对自己的猜忌和陷害,是不得已才起兵,引起朱权的同感,欣然留住,盛情款待,完全放松了戒备。想不到,在此期间,朱棣已派遣了精锐部队埋伏在城外,谍作人员亦悄悄潜入城内,分别串联和收买了朱权的三卫统领和王府官佐。等到时机成熟,朱棣便说告辞,朱权懵然不知,设宴饯行,亲送出城。未料正在揖别之际,燕王伏兵突起,强行挟持朱权。朱权惊呼护卫,岂知大宁部队已叛归燕王。朱权以及妃妾世子等人顿成俘虏,被押解到燕藩的首邑北平软禁。
朱棣接统了大宁的兵力,又将朱权严密监禁,但又过来面见,一再痛哭流涕,极言是为时势所迫,不得已用计夺权,并非辜恩背义,务请弟弟顾全大局,不予计较。他又对天设誓,表示绝不会忘记借助之恩,更不会改易宁王的地位和封号,许诺一等靖难胜利,就要晋封朱权为一字并肩王,中分天下。朱棣这样惺惺作态,软硬兼施,为的是继续牢固控制朱权,好胁诱他出面收编所属分布在边陲的军队,也防止发生护权反水的意外。朱权心知肚明,这位哥哥无非是为了进一步剪除自己羽翼,彻底吞并自己实力,十足恣肆暴戾,心狠手辣,而又言行相诡,两面三刀,哪里还有一星点手足之情。但本人已陷囚笼,只好违心敷衍。
及至“靖难”胜利,朱棣登上了皇帝宝座,根本不再提什么晋封一字并肩王、中分天下的诺言了。朱权识相,不敢请求重回大宁,只是恳请改为封藩南方。开始时,他还幻想能够分到富丽的苏州,但永乐皇帝朱棣随即批示:“苏州属于南京留都,是京畿之地,不得封藩。”朱权又请求改为杭州,朱棣又断然答复:“钱塘非藩王克享之地,亦不宜封藩。”最后,下旨将他改封到江西南昌。当时的南昌是比较贫瘠的地区,既无充足兵源,又缺乏充裕物力,朱权人地生疏,无虞他有反侧之心。这样的安排,永乐是放心了,但朱权却实在揪心。
不仅如此,朱权在南昌的日子也并未安宁,一直受到严密监视。鼓破任人捶,有人善观风色,一再弹劾他有巫蛊诽谤之事,永乐为此派人核查对质,虽未落实,却严词警告,勒令必须谨守藩王恭顺朝廷之道,若有逾越规矩法度,必按家法国法惩治。永乐去世后,相继嗣位的洪熙、宣德和正统三个皇帝,也不止一次借端对他诘责。地方官观风,为了迎合皇帝,也经常来找碴儿以示恭顺朝廷。当年扬威塞上、叱咤风云的大塞王朱权,身历四帝,活到九十多岁,却长期蒙受自己侄儿、侄孙、侄曾孙皇帝的欺侮羞辱,但格于皇法,无力抗争,真个是虎落平川,凤凰脱翅,只好致力韬晦以求自保。他晚年构建了一间静室,鼓琴读书于其间,极力表示已无心世事,但胸臆间却是抑郁愤激,恫痛难已。
朱权去世前一日,妃妾子孙们环跪榻前,朱权蹙眉闭目,迟迟不语。老王妃田氏和他共患难七十余年,了解他的心事,知道他怕再惹祸,便贴近额前轻声询问:“王爷是不是有话要对妾身独自说呢?”
朱权睁开眼睛,点点头。
众儿孙退出,田妃移坐床边,先给朱权擦汗和整理衣襟,看到老王爷病危,痛骨支离的样子,不觉悲从中来。瞬间,见朱权的神志转为清朗,像燃尽的油灯最后的闪亮。他伸出枯槁的右臂,紧握着田妃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孤王和妃子奉洪武爷指配,结发成婚,已有七十多年了。”
田妃抹泪点头。
朱权叹气说:“你错入帝王家,随着孤家蹈危涉险,经历了多少艰难凶戾的事故,能够幸存性命就是不易啊!”
田妃要将朱权的手臂放回被服之内,怕他受凉,但朱权紧攥不放。田妃深情说道:“王爷不是还有心事要对妾身说吗?”
朱权凝神,愤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忍,好忍啊!”
田妃一时不及理解,急问:“王爷,为什么说好忍呢?”
朱权气喘更急,憋得满面通红,但又无力细说,只是哽咽重复说:“好忍啊,好忍啊!”
老田妃熟知皇家恩怨,已经知道他指的是那件切齿难忘的旧事,劝说道:“王爷虽然在大宁受诈,被夺兵移藩,几十年又多受侮辱,但比起湘王朱柏连性命也保不住,已是祖宗福庇了。王爷还是珍摄玉体,安心静养为好!”
朱权加重语气说:“狠忍过分,迫人过甚,哪有一点皇脉手足之情!孤死后,魂魄不泯,一定要向太祖爷告他一状!”
田妃听得出,他指的是太宗永乐皇帝朱棣,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哀求说:“王爷不要再说了,咱们还要为子孙后代的安危着想啊!”
朱权也冷静了一些,老夫妇相对而泣。
过了好一会儿,田妃小心探问:“王爷有什么遗训要嘱告儿孙们吗?”
朱权已经十分疲惫。气脉微弱说:“忍,还是要忍啊!”
田妃回答:“妾身明白了,是要传谕子孙,应该知时识世,知白守黑,凡事总是以忍为高啊!”
朱权点头:“对!对呀!”
田妃正要安排宁王就寝,惊见老王爷脸容陡变,全身颠抖,呼吸粗喘,知道已到了临终时刻,便连忙失声呼唤众子孙入室诀别,未等众人齐集,老宁王便抱恨而终了。
朱权去世后,老田妃单独对将继位为宁王的嫡孙奠培痛说家史,将朱权临终前所说的两个忍字告诫于他,并嘱命今后每逢宁王世爵交替之时,必须世代相传,勒为家训。
朱权之后,几代宁王的处境也并不平顺,朝廷一直对宁王府具有戒心,其中最露形迹的,是借故剥夺王府的护卫。王府护卫是洪武时专门配备给亲王,特别是塞王们贴身的特殊军队,挑选最忠心勇悍的官兵组成,因此也是塞王们统领大军的核心武力。朱权当年视师塞上,护卫队伍官兵过万人,都是久历战阵的雄兵枭将,具有实战经验,装备也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移藩南昌后,部分护卫也随从而来。对这支藩兵,永乐以次几代皇帝都极不放心,害怕宁王府挟此捣乱,一再要取缔而未能下手,直到英宗天顺皇帝时,才借口朱权的孙子朱奠培和江西地方官有矛盾冲突,下诏将宁王府的护卫尽数改编入南昌左卫,变为朝廷官军。以为削夺了护卫,宁王手上无兵,只好恭顺听命。无力异动了。
可是,第五代宁王宸濠并不甘心,也从没忘记家仇,对永乐一系的历届皇帝,都切齿痛恨。
宸濠此人最有野心,性格偏激固执,认准的事决不动摇。另一方面,他颇擅权诈,好沽名钓誉,伪饰成好读书又能虚心下士的贤王形象。
他牢记“忍”字祖训,日思夜想翻案夺权。来自上清山的术士李自然、李日芬二人如蚁附膻,投其所好,谀赞他具有雍容豁达的帝王风度,不愧天人之表,功业无可限量。又编造说南昌城东南有天子气,天意昭垂,机不可失。正德放荡纵欲,凌辱官民,相继爆出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奇邪怪行,丑事播扬,所有这些,宸濠都倍感兴趣,每每听到,喜形于色,和李自然、李日芬等人津津乐道。
一天,二李又联袂入见,李自然抢先报告:“今天清早,北京传来快讯,皇帝老倌由于责怪群臣,反对纵容刘瑾等‘八虎’作恶,竟然下谕将上百个进谏的官员在午门前行杖,而且罚跪在天街上,京都臣民,莫不悲愤……”
宸濠心中暗喜,却以悲天悯人的口气叹息道:“真是天祸中国,降下这个瘟君,名为国君,实为国妖,必然要颠覆祖宗基业,制造成大灾难。千万子民又何辜呢!”
李日芬应声答话:“我看桀纣恶行,亦不过如此,他的恶性发作,正是天夺其魄,自取灭亡。综观时世,实急待今日的汤武、文王出来救世啊!”
宸濠微笑不语。
在座者还有不第举人刘养正和退休在籍的都御史李士实。这两个人都是宸濠身边的亲信谋士。刘养正熟读鬼谷孙武之书,自比姜太公诸葛孔明,擅权谋,能论说乱中取胜、谋定天下之术,力图将鬼谷之学应用于实际政治。而李士实沉浮宦海多年,熟悉官场隐秘和复杂已极的关系网,了解政坛中职、权、责、利的运用。宸濠认为,倚重刘出谋划策,委托李实际操作,必能相得益彰。因此拜刘、李为军师总参议,作为最亲信的左右手,视为自己的两张良。
刘养正提出:“当今皇上的种种倒行逆施,确已难掩天下人耳目,官民愤激指斥的声浪日高也是实情。这样的昏君,难逃垮台之下场。但他恃正统地位,挟有举国军政权力,锄除他亦颇不易。撼大树必先动摇其本根,谋大事必应审时观变。知者善谋,贵在待时。老拙浅见,王爷当前还是应该加意隐晦,外示忠顺以去其疑,中藏机关以谋其利,扩充实力以待运用,才能处常应变,立于不败之地。”
李士实插话说:“当前力量悬殊,切戒鲁莽硬拼。应知天下之势有强弱,必应审其势而应以权变……”
宸濠抢问:“该怎样应用权变呢?”
刘养正胸有成竹地回答:“逆攻不如顺取。当前要诛除昏君,只能先从皇帝本人入手,从宫闱入手。投其佻达癖好以取欢心,交结宠幸以添助力,请复护卫以增实力,僭越谱系以夺嫡继统,力谋兵不血刃,采取宫廷政变,是为上策。”
宸濠不断颔首,又问:“既有上策,必有中策,也请明示!”
李士实早已筹算成熟,接着说:“当然,以有道伐无道,由无德让有德,通过宫廷政变取胜当然是上选,但这也不是十拿九稳的。只有文武相济,才是万全之策。因此,必须大力整治甲兵,扩充军力,准备必要时在战场上一决胜负。在这方面,第一要着是千方百计请求恢复护卫,有了护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为掩护,大力扩充王府的武装;其次还要就地取材,笼络收买江西湖广等的豪强枭雄,陆续整编为劲旅,这些人好勇斗狠,敢于卖命,用以对付涣散的官军,必能摧枯拉朽,一战功成。”
这无疑为宸濠发动叛乱、夺取帝位奠定了大计,宸濠连连称赞二人有知时之机、拨乱之才。
刘养正又讲述了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篡夺了后周政权的旧事,认为这是逆取顺守的典范,值得宸濠仿效。
计谋已定,便采取潜伏待时、按策推行的既定方针,又不断变换腔调和手段。斗争复杂微妙,起伏多变,历十多年未有停歇,几与正德在位的时间相始终。
他们曾经挖空心思,要采取合法继承的方式,以偷龙换凤的方法潜移皇统。因正德一直未育皇子,便以重金向钱宁行贿,求取中旨,召命宸濠的儿子入京伺候,名义是司香太庙。这桩事情意义深远,因为按照明朝的礼制,一贯是由太子负责司香太庙,如果宸濠之子能取得司香太庙的名义,实际上就具有了太子身份,一旦皇帝崩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登宝座。钱宁也确实为此事卖劲出力,但按照皇家谱牒,宁王一脉,并不是永乐爷的子孙,仅是远房宗室,说什么也轮不到宁王的儿子充当司香之任,宗人府和礼部都据理驳回。正德本人也无意在身旁安立一个待位的人,根本不予置理。司香太庙之谋不遂,偷龙转凤的奢想也就泡汤了。
钱宁复信致歉,说明虽然尽力,但无法完成拜托。宸濠阅信后十分沮丧,但也让他清醒,顺取皇位是十分困难的,最可恃靠的还是手中掌有军队,拥有鹰扬虎视,足可决胜疆场的实力。
按照这样的意向,宸濠集团便将谋求恢复护卫作为重中之重,视为发动叛乱成功与否的关键。为此竭尽智谋,用尽手段,务求得逞。从朱厚照刚登帝位开始,直到公开发动大叛乱的正德十四年为止,恢复或撤销宁王的护卫,经过了几起几落,都和朝廷中枢的政局演变密切相关。
正德二年,宸濠集团便看准了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受宠专权的局面,认为必须买通刘瑾,才有可能封杀内阁和兵部的反对意见,夺回五十多年前已拨入南昌左卫的护卫军。宸濠派李士实携带重金厚礼,利用当年在北京的广泛人脉,而又特别着重于走刘瑾的门路。一个曾经官拜都御史的二品高官,竟然连日便装小轿,早晚等候在刘府门口,恳求接见。献上厚礼之后,又自甘卑贱,委婉陈词,恳求这个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司礼监太监,能够跳过内阁和兵部的法定程序,直接出谕旨,特准宁王护卫回本府供役。刘瑾何等精明,早就知道来意,他也想借此结好于宗藩,扩展自己的势力。未等李士实言毕,便轻描淡写地说:“都老爷真会找门路,为宁王恢复护卫的事找到俺门前,这还不是小事一件吗?明天来领取谕旨吧!”
次日一早,李士实赶来刘府等候,刘瑾也不再召见他,只命一个小内侍交给他一份名为谕旨的文件,其实也不是真的钦批,完全是“刘皇帝”拟定和颁发的。刘批谕旨:指定南昌左卫即将原属宁王府的护卫发还本府,不得有违。这是一份比真正谕旨还有效的“谕旨”。李士实喜不自胜,带着文书赶回江西。宸濠喜出望外,认为是解决了一大问题,立即安排接管护卫,并且要大力扩展,以此为基干,发展武装力量。
但是事态多变,还未到三年,正德五年八月,发生了刘瑾身败被杀的大变故,兵部也宣布凡刘瑾伪撰的诏旨一律撤销。由刘瑾一手包办的恢复护卫一案也当然无效,已由宁王府接统的护卫只好又拨回南昌左卫。
护卫得而复失,宸濠岂肯甘心,他密切留意风云变动,待机寻隙。正德八年九月,宸濠与刘养正、李士实在府中小酌,忽有探马急报,原任江西按察使的陆完已晋升为兵部尚书。宸濠听后大喜,对李、刘二人说:“机会来了,陆君必不负我!”
二人忙问原委,宸濠微醺,兴奋说:“二位未必详知,陆完先生字全卿,早年曾任本省按察使,曾因贿罪受到弹劾,几乎被革职判刑,孤家全力为他辩解,艰难打通关节,才得免罪结案,继续当官。全卿对孤感激,矢言必尽力报答。孤亦看重全卿才识超群,为人尊谊重义,未来必得出任公卿。公卿亦表示,如果得志,必不相忘,还暗示当前世情难料,变化无常,推誉孤终非池中之物,一旦发生雷霆霹雳,必能一飞冲天。孤与全卿彼此器重,相互扶持。现在他荣任兵部尚书,请他为孤谋复护卫,料绝不推辞!”
宸濠连夜给陆完写了一封亲笔信,坦言急谋恢复护卫,嘱托陆完鼎力玉成。陆完心领神会,着手疏通各方关系。但是,他的权威远不如当年的刘瑾,要发出准复护卫的谕旨,必须通过内阁和兵、户二部的同意,为难的是,这个问题又恰好卡在原籍江西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费宏手里。原来费宏在阁内,正是分管藩府事务的人,加以王府护卫虽然由兵部管辖,但护卫的屯田和粮食供给却归户部管,户部不松手,恢复护卫就等于空文。陆完给宸濠出点子,建议宸濠派人给费宏送上厚礼,但却遭到严词拒绝。迫于无奈,只好自己出面请说。
一天上朝,陆完有意迎着费宏,对他说:“宁王请求恢复护卫,不知费阁老有什么意见?”
费宏心知有异,故意问:“不知道前几年是什么原因又给革去护卫的?”
陆完只是含糊主张:“不管过去是为了什么,现在宁王缺人供役,十分困难,恢复了才算合适。”
想不到费宏愤然变色,当场严词拒绝,当着众朝臣大声说:“宁王素不安分,现在又以巨额贿金活动,谋求恢复护卫。如果真的恢复了护卫,就可以仗此声威,胡作非为,几百万江西人就无法活下去了!”
由于关键人物费宏顶住,这一次恢复护卫的事又受到挫折。
宸濠听到陆完的报告,对费宏恨之入骨,于是决定放狗咬人,誓将费宏挤下台。他唆使一些人收集所谓证据,诬告费宏常有非议朝廷、抨击时政,对皇上不敬的言论,煽动了正德的反感,传旨将费宏革官。费宏罢官南归,在鄱阳湖遭到宸濠派人尾追纵火,费宏本人虽然幸逃了性命,但全部书籍行李已成灰烬。
跳过了费宏的障碍,宸濠又通过陆完和钱宁搭上了钩。钱宁因与江彬争宠不利,心怀怨气,也想另留一手,倚靠宁王为第二靠山,欣然愿倾全力以助。陆、钱二人在北京分别出力谋求为宁王恢复护卫。宸濠也下了大本钱,支持他们的活动。他派人携带大批金银珍宝,由他们分送权要和言官,作为封口费。更以费宏持正落败的事例威慑,使一些人不敢说话,再利用另一些人一时未看透真相,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事先已经司礼监批红同意,内阁不敢再顶,便循例撰写了批准的制书。宸濠经过近十年的周折营求,不择手段,不遗余力,终于在正德九年五月将护卫的权力夺回。
宸濠自恢复护卫之后,大力扩充武装。除了厚给钱饷以扩大兵额,又广泛招降江湖上的山寨绿林,将历来横行鄱阳湖的湖寇,改编为王府的水陆各军。对他们的首领,分别授给都尉、将军等官衔,纵容他们分道分批出去打家劫舍,勒索田赋丁银,将交纳上来的财货进一步置办兵器、衣甲,以至添购西洋传入的佛郎机火炮,以备大举,还亲率军师幕僚及术士人等,先后在南昌教场和湖上巡视。
宸濠又特别擅长施用两手策略。他深知正德喜好恭维奉承,吃顺不吃戗。为投其所好,不但从来未对正德的乱行提过任何劝谏之词,反而巧妙颠倒事实,挖空心思赞誉,说什么“龙章凤资”,是天生圣人、真命天子的风采;一切胡言秽语,都谀称为“金声玉振”,一字不可更易的“圣谕”。故意助长正德的放纵,作为发动叛变的借口。
为了彻底麻痹对方,为叛乱创造最好的时机,宸濠还向其他藩王致意,共勉矢忠矢信,忠心维护皇上的绝对权威。他一心先捞个“贤王”的名声,可以用来号召四方。他一再贿赂权贵,多次得到礼部奏请“旌表宁王孝行”,增赐禄米的荣誉,正德一度也认为他忠诚不二,是众藩王的表率。宸濠还在江西精选美女,阉割俊男,加以调教,通过钱宁和陆完贡入豹房,教唆这些人力争宠幸,争取靠拢御前,作为安插在正德身边的谍报耳目,随时将正德的言行反馈南昌,必要时还可以协同袭击,在宫闱内部发动变乱。他在北京到南昌沿途安排下健卒快马,十二日内必传达到命令和信息。一切布置就绪,静待时机。
正德好热闹,对各种声色犬马欢场娱乐,都大有兴致,经常带头参加玩乐,以至别出心裁,亲自指挥,乐不可支。每逢时俗节庆,也是这个玩性特大的皇帝追欢逐乐之时。宦官宠臣为阿其所好,也用尽心机,张罗新玩意儿。宸濠集团则精心策划了正德九年的元宵节一出惨剧。
元宵节又是灯节,就是“正月十五闹花灯”。京城的灯市口既是盛大的灯会,又是迎春大集市。从正月十三日到十七日,大街上搭满彩栅,市面上预备有烟火盒子,置有乐器,各家铺户都张挂着用绢纱、麦秸、通草、明角等制成的各式花灯,款式上又分为鲜花灯、走马灯、冰灯和记述典故的故事灯。入夜,彩灯同时点燃,敲锣打鼓,声乐喧天。连日里人流挤拥,火树银花,狂欢彻夜。
正德在每年节前,就谕命御用监的花炮作挑选精巧工匠,赶制出各式新款花灯,悬挂在殿阁和豹房内外;又特许内臣宫眷,穿着应灯景的彩裤蟒衣,歌伎演练庆元宵灯舞,接待勋戚内眷入宫同乐。每年张灯作乐,都要花费数万两银子。御用监库房存储的绢纱黄蜡不足,就命户部立即拨款补买,不得有缺欠。
宸濠集团认为,元宵节正是制造骚乱、大闹京都的最好时机。
这是预谋已久的。早在正德八年,宸濠本人、李士实、刘养正以及两术士就密切商议:怎样才能巧妙利用元宵观灯的机会,在深宫内纵火,务求烈焰滔天,波及市街,造成宫眷臣民大量伤亡,制成惊天大案,再将责任尽数推到正德身上,尽情抹黑他的名声,出他的丑。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更坐实他昏君的恶名。另一方面,也可以就此观察他作为皇帝在遭到意外灾难之后的心态和采取的处置,使他原形毕露。
宸濠老谋深算,有条不紊地暗中作业,命李自然和李日芬两个术士一定要做到突然而发,石破天惊。
两个术士曾长期在黑道厮混,熟悉藏形匿影、埋奸下毒的勾当。二人受命后先在穷山幽谷做爆破试验,采用本地出产的极品硫黄、硝粉,又购置从西洋传入的精良药线,以药线伪冒为绑扎花灯的绵索,将强力炸药隐埋灯内。试验成功,定时在点燃灯烛之后半个时辰受热引爆,各式花灯成了定时炸弹。二李满有把握地向宸濠报告:“主公放心,臣等已将连环炸灯装配妥善,既精细无破绽,又保证轰然一炬,使宫闱半成焦土。瘟君即使侥幸逃生,也必然惊魂丧胆,但绝拿捏不到我们的任何把柄。”
宸濠叮嘱依计而行,下命设置特别工场,委派两术士监工,赶制秘密武器,要求穷极奇巧,缤纷华美。他选派干练可靠的王府长史,携带这些特制灯饰,前往北京贡献入宫。他还串联钱宁,打通各层关系,破例允准宁王府派遣来京的工匠入宫布置悬挂。这些人将爆破点连接成线,好发挥最大威力,又将各种花灯组成交叉火力,间隔悬挂在殿阁的墙壁楹柱之上和出入口,说是更能交相辉映,构成斑斓色彩。正德兴致勃勃,几次亲临巡视,还指示不要漏挂,不可辜负宁王的殷勤忠顺。
元宵当晚,宫内各殿阁廊栏的花灯点亮不久,未及二更,突然连续爆炸,刹那间火舌四喷,蔓延迅猛。宫内观灯的嫔妃宦竖以及臣僚官眷,纷纷窜奔躲闪,惊惶逃命,可是跑到东头,见的是梁坍柱折,无法容身,躲到西头,却又陷入火海,惨被灼烧。哀号求生之声惨不可闻,巍峨宫阙顿时变成了一个大火葬场。
宫外,特别是东城灯市口聚集的商贩游客惊见宫里冒出冲天狂焰,又听到刺耳的呼救声,心惊胆战,害怕不幸卷入灾难,成为陪葬的冤魂。顿时乱了套,做生意的顾不上收摊,游客们也顾不了衣冠财物,只是呼儿唤妇,急着冲出烈焰肆虐之区。人群车马互相顶撞,大道堵塞,便纷纷窜入各条胡同,胡同里同样挤满了争相逃命之人,互相推拽践踏,呼痛悲恸之声揪心裂肺;摔跌而死和被踩踏致死者尸骸遍地,惨不忍睹。
这一场由于皇族恶斗而酿成的人间悲剧,从二更天到黎明,经过东城兵马司和宫廷卫军的抢救,总算接近尾声。乾清宫以内的建筑,都已经化成灰烬,焚毁和伤亡的损失实在无法计算。
当火势最为凶旺的时候,正德步出豹房,抬眼观看,未有任何怜悯或愤怒之意,却像称赏稀见的壮观情景,竟然赞叹道:“这真是一场大烟火啊!”
宸濠集团成功地导演了纵火惨剧后,让正德皇帝大为出丑,进一步暴露了他的骄奢淫逸、缺德无能。他们得意忘形,对正德更加鄙视,把他的奇行怪癖作为笑料。亲信们早就揣摸出宸濠的心意,看出他衡时度世,认为正德已经失尽人心,不堪一击,起事时机已然来到。
向来谨慎持重的大军师刘养正道:“日前确实已是天怒人怨,臣民翘盼圣人出。天翻地覆谁得知?如今正南看北斗,帝星正闪烁于江汉之间,众意所在,都寄托在主公身上,是一夫奋臂、九州同声的形势啊!”
从正德九年春夏,到十四年六月,宸濠集团积极准备发动叛乱,形迹大露;朝廷和江西臣僚们渐知警戒,加强防范。
时局紧张,斗争尖锐而复杂,波谲云诡,一场争夺皇位的大风暴已经呼之欲出了。
宸濠利令智昏,野心毕现,正德九年六月,竟然自称国主,擅将护卫军改编为侍卫军,将亲王令旨称为“圣旨”,兴大工拓建王府,结构图式模仿宫廷朝阙,又命江两省巡抚以下官员必须穿着朝服入见,摆出准皇帝的架势。半个江西,俨然已成一国。
江西最高级的地方长官,巡抚俞谏、左布政使张宁谦、按察使胡世宁就不理睬宸濠的谕命,硬是不穿朝服,仍穿常规官服赴会。宸濠十分气恼,质问道:“孤王已颁布明旨,着令全省官员必须改穿朝服来见,俞巡抚和张、胡两使自应表率群僚,为什么不遵旨改服?”
俞谏道:“我朝礼制明文规定,朝服仅用于觐见皇上,不可僭用于亲王以次勋戚贵爵。本官遵礼守法,未按令旨改服,请王爷鉴谅。”
宸濠道:“圣贤有言,古无定制,礼随俗改。孤家分属懿亲,是皇上的长辈,穿着朝服来谒见,完全符合体制,同样是尊崇朝廷。汝等仍应遵旨改服为宜。”
布政使王弘为俞谏帮腔说:“那就请王爷向皇上奏请。如果皇上准奏,命礼部来文敕政,全省官员自当遵照改服。未得部文之前,实不敢擅改。”
三人说罢,行礼告辞。
当天晌午,宸濠召见刘养正、李士实商量对策。他说:“只不过是着命改变服装,却还被这几个地方官合力顶住。江西本地尚如此棘手,要奠定全国基业怕是不易啊!”
李士实呵呵一笑道:“要成大事,立大功业,焉有毫无阻力的?商汤废桀,文王伐纣,以至我朝洪武爷打下江山,永乐爷兴师靖难,都是经过排难去险才取得胜利的。当今是大乱之局,只有敢于乱中取胜,才能制人成事。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胜任非常事业。八方豪杰,都寄望于主公,盼望主公应天承运,谋定天下,切不可因区区小事而气馁。其实,臣与寿山兄(寿山是刘养正的别号)对于江西文武各官,早已根据其不同表现而区分出敌友,拟定出分别对待的方法了。”
宸濠虚心道:“请寿山说明高见!”
原来李士实和刘养正对江西官场的状况早已认真摸底,对重要官僚的经历性格以及背景,近日的言论动态,特别是对宸濠阴谋大举的态度,都有详细的侦察和记录,并且依据收集来的情报一再分类排队,逐个研究,定出分别对待的策略。
由于久任都御史,李士实半生经办的都是弹劾和处分官员的案件,对于官场陋习,有着深刻了解。但长期在宦海浸泡,他也接触过一些秉持正道、注重操守的清正之官。他对江西文武各官,以及关系江西政务的朝官,逐一进行过衡量,以宸濠集团的政治利益为标尺,决定远近取舍。作为熟悉官场的老手,他表现得驾轻就熟、老辣狠准。
他先卖弄了一番道理:“主公要成大事,当然要从知人着手。所谓察色知人,听言知人,因事知人,三者俱不可废。古语有云:道贵制人而不制于人。制人者胜算,制于人者失败……”
刘养正觉得他扯得太远,示意他转入正题。
李士实郑重说道:“对于江西文武各官,不外乎分别采取倾、拉、杀、赶、附、防六字。”
宸濠兴奋道:“好个六字诀,快快讲来!”
李士实道:“所谓倾,就是倾击,专门用来对一些担任要职、踞有要害地方,但却处处作梗,阻我宁王府发展的大官。他们是我们的死对头,但他们都已身跻要职,任免出于朝廷,我们无法直接罢官夺权,只能用倾危之计,借助朝中权贵之手,利用不道昏君,使用一切手段,使他们家破人亡,声名俱裂,绝不手软。”
刘养正接过话来:“譬如主公前年用了极大心力恢复护卫,但内阁大学士费宏软硬不吃,多方阻挠,明显是与我为敌,如果不痛加惩治,宁王府威信便完全扫地,势难大举。更重要的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知道利害。”
李士实又举例说:“曾任江西按察使的胡世宁,竟敢公然上奏,诬陷主公‘反迹已著,素行无道’,请皇帝对宁王府严加监视,说是要‘销隙寝邪于无形’,实际上就是鼓动声讨和撤藩。危言耸听,恶毒已极。此人不除,一切嘉谟秘计必成泡影。为此,我们先发制人,使用白金巨万、彩币珍玩等收买御史潘鹏出面,指斥胡世宁‘离间亲亲,妖言诽谤’,再请钱宁、陆完二位进以危言,控告他‘诬告亲王’,终于取得内旨将他逮捕,关押在锦衣卫狱。对于一切异己势力,必须尽情倾击,历来是政治的常经,胜利者的宝箴,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宸濠赞赏倾击之法,补充道:“单凭我们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借力于朝中内线的援手,才能内外夹击以取全胜,所以倾和拉两诀是紧不可分的。与钱宁大人和陆尚书等人的联系配合,切不可松懈。”
刘、李二人连连称是。宸濠示意李士实往下讲。
李士实目闪凶光:“杀字一诀,亦是要着。自古以来,刑律三千,未有遗漏诛杀之条。以杀止杀,向来是圣贤法度。当前我宁王府正密谋大举,处在存亡续绝的关键时刻,绝不可以养痈遗患。前已破获,王府典籍官闫顺,典仗官查武,太监陈宣、刘良等人,胆敢派人间道前往北京告变,这样的内奸家贼,是潜伏在我方腑络中间的蛊毒,是可以置我于死命的蛇蝎,为害不可胜言。经请示丰公,已将闫、查、陈、刘等全家数百人尽数处死了。”
刘养正说明:“这些人地位低微,不列官品,内无奥援,既无人敢为他们吊丧祭悼,也不怕有人去告状伸冤,如诛猪狗而已。抄家逮捕,或缢毙狱内,或活埋荒野,朝廷并不知闻,或知而不问,所以能够干净利落,一网打尽。但是,对另外一些人,就不能轻开杀戒,怕牵一发动全身,不得不另谋他法。”
李士实得意地说:“所以,对有些应杀而未杀之人,只能使用赶字诀。”
宸濠笑道:“赶字成诀,倒是闻所未闻。”
李士实又卖弄说:“赶字一诀,妙用各有不同。只能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因势利导,或挤而去之,或警而逐之,或礼而送之,总之是要将有碍大业的人统统赶出江西。
“譬如前任巡抚俞谏身为本省最高行政官员,但不时顶撞主公,事事和我们作对。我们就利用他有私杀婪童的传闻,将揭告之文的帖子遍贴南昌,唆使他的家人告状,使他有口难辩,又嘱咐省会一些文武官员,拒不接受他的命令,政令不出辕门,他只好知机求退,狼狈离开江西。
“但是,也有人是茅厕里又臭又硬的石头,这样的人平素官声较好,无隙可寻,我们就以礼相待,示意他知机离赣。布政使王弘就是这样的人物。因此,特地派人选四式果品作为礼物,就是枣子、梨子、生姜和芥子,即寓‘早离疆界’之意。不料王弘还是嘴硬,悍然退礼逐客,针锋相对。我们岂肯让他继续在江西兴风作浪,于是另走迂回门径,请陆尚书在九卿会议中推荐他升任光禄寺卿,拟旨敕命他立即回京就职。光禄寺是专门伺候宫廷饮宴礼仪的衙门,和政局关系不大,使他投闲置散,不得再过问江西之事。王弘明知中计,也只好怏怏离境。”
刘养正接着阐述附字诀:“谋大事必赖附从,营造出顺天应人的气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一理。当前对江西全省的文武都必须逐一称量甄审,尽可能摸清他们的底细,明了其态度,加意搜罗一些有意附从力能襄助之人,分别安插于扼要位置,聚集力量。所以附字一诀,大力招降纳叛,实在关系成败。”
宸濠心领神会:“孤家深知两卿煞费苦心,为孤延揽才俊。知人最难,挖人入伙不易,必须看人下饵,分别诱以名利,见机而作,是极为费心的。”
刘养正迎合说:“招降纳叛,确实是一桩机密危险之事,必须小心试探进行,摸清不同人员的品格和欲求,深切刺探其隐私,以利诱为主要手段,要挟威迫为辅助办法,才能声应气求,结为一伙。”
他又靠拢宸濠耳畔,低声说:“承主公耳提面命,密示机宜,皇帝派来镇守江西的太监毕贞、南京留守太监刘琅都已经发誓加盟,附顺我方了。”
宸濠喜形于色:“这倒真是关系重大的人物!瘟君以为派遣两个心腹宦官来监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他绝想不到,这两个人弃暗投明,一变成了暗藏在他腹中的痈肿。两卿巧发奇中,直入敌垒,居功至伟啊!”
李士实又说:“本省参政王纶、季异,佥事潘鹏、师念祖,南昌知府许几,都先后加盟了。”
宸濠说:“能够得到这些人效顺,当然是大好事,但孤家也听说这几个人贪婪猥琐,名声不太好的。”
李士实笑道:“觅选走狗焉论毛色,附大义者何计贪渎?先收买利用,然后杀之以偿民怨,岂不是一举两得?”
宸濠开怀大笑,点头称是。
刘养正又特别提出:“道贵制人而非受制于人。人本来是天下生灵中最复杂叵测的动物。人心不同,有如其面,观其内外,知其好恶,实在是最为困难的事。前处在义师将举之际,正是成败攸关之会,更须万分警觉。孙子说‘士兵伐谋’,而谋莫难于周密,事莫难于必防。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防字一诀,实为六诀中的根本。”
宸濠说:“人心叵测,要找出必须防范戒备之人,还是要有洞察之心的。”
刘养正回答:“那当然,不但要有火眼金睛,明察细微;还要周全布置,务求监视严、信息准,编织出不露痕迹密而不漏的网,必要时出手擒拿砍杀,重要的是心中有数,见兔放鹰,心狠手辣。”又补充道:“所谓防,绝不是广泛撒网,漫无目标,而是选定一些地位重要、态度违忤或隐晦难测,内藏祸心,而又一时撼不动、赶不走、杀不了、拉不进的人员。这一工作,我们已经秘密进行多时,取得了成果。”
宸濠道:“最重要的是要防范在江西地面的反侧,防止他们在事势紧要关头,对我们反噬。”
李士实淡定答道:“当前在江西,危险性最大,必须严加防范掌控的,有两个人。”
“哪两个人?”宸濠急问。
李士实举手指向王府对面的衙门说:“第一个,就是盘踞在这里的江西巡抚孙燧,他一直公开采取反对态度,处处事事和我们对着干。他身兼副都御史宪衔,是全省监察和军政权力的长官。最近他连续施展大举措:平均赋税以收揽民心,充实仓储以增厚物力,整顿卫所以加强兵备,甚至胆敢侦伺主公动向,缉拿我王府羽翼。据说,他还一再上奏,吁请防止江西大变。这样的人可说敌意毕露,必须对他森严戒备,随时准备制裁。”
“还有另一个呢?”
“这个人姓王名守仁,年方四十,但品赋非凡,胸有甲兵。此人进士出身,曾任职刑、兵两部,正德六年因抗章指斥刘瑾,被廷杖后贬谪贵州龙场驿丞,但仍倔强不丧志,读书治事更加精到,得夷人器重,口碑极好。刘瑾败后,他被恢复了官职,逐步擢升,大前年被派来江西,职任南赣巡抚,管治吉安、南康、赣州等府县,屡次剿平了土寇,被誉为学者巡抚,有兼资文武之才。但此人平素实干多而言语少,对主公貌似恭敬,礼仪不失,但实际上却是深沉阴鸷,伺我虚实,步步为营,牢踞赣南以窥全省,准备随时应付突变。不吠的狗最咬人。王守仁的危险性较孙燧更甚,将来为我劲敌的必为此人,切不可小觑。”
宸濠早就听说过王守仁其人其事,他没有即时回应李士实,只是低头展笺,提起笔来,一笔一画地反复书写王守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