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1）

皇帝去世，要一连七天七夜，敲响三万杵钟声。

但是，这一阵阵沉重的钟声，并未引起多大的哀思。人们像终于被解了重压，舒了一口气，又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官民们表现出特别的麻木，既不敢放肆评议先帝，更担心怎样才能收拾残局，过好今后的日子。

以杨廷和为首的内阁，在张太后的支持下，进行了一系列果断的举措，既要防范发生政变，又要除旧布新，拨乱反正。一方面，宣布紧急戒严，委派大太监张永和武定侯郭勋等统率马步官军，严格防守京城；又敕令各边驻京军队和镇守太监等一律返回原驻地，逮捕了江彬、神周、朱泰等边军枭雄，重新掌握兵权，保证局面稳定。另一方面，宣布重新审理和释放牢狱里的囚犯，申雪冤案；再命将各处掠取来的妇女释放还家；又宣布革除皇店和重复的关卡，停建各种工程；将豢养在豹房的番僧和各种名号的僧尼全部遣散。对于在正德后期以进贡特种春药龙涎香来博取殊宠，实际上促短了皇帝性命，冒充佛郎机大使的阿三立予处决。

特别重要的是，在正德驾崩次日，便派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礼部尚书毛澄等一行，赶到湖广安陆迎接年幼的兴王朱厚熜来京嗣位，是为嘉靖皇帝。

最后，如何处置仍留住在豹房的刘良女，让大臣们大伤脑筋。

刘良女几年以来，一直和正德并肩齐坐，共同接受叩拜，是被广大臣工公开尊称为“娘娘”的特殊人物，甚至曾经奉敕共同署名布施幡幔，身份非同寻常。加以良女作为先帝亲近的身边人，为人善良，在豹房内外，特别在南行沿途。一直尽力劝解正德的过分放纵，出面解救过不少宫人和犯官，口碑甚好。梁储、蒋冕和张永等人对她颇有怜惜之心，但在实际处理上，既不能给予她任何名分，更不可能收纳她进入宫闱，但又绝不宜随便流放到社会上。负责解散豹房的张永左右为难，专门去请教蒋冕。

蒋冕对此采取了比较务实和宽容的态度，说：“不能将刘良女定为宠幸恶党，也不要追究她在伴驾期间的言行活动，一笔勾销算了。以我之意，可以派一内侍，知会顺天府，送她回太原原籍，仍交晋王府管辖，再嘱咐晋王对她酌为照顾。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这正符合张永的本意，连说：“蒋阁老所见甚是，俺就按照遵行。”

张永带着一个内侍来到良女在豹房的居室，温和说道：“已经和蒋阁老商量好，决定专派一名内侍照应，将你交付顺天府，再由他们按照驿道行程送你回晋王府，也便于你与家人团聚。”

良女点头，未有说话，转身在卧榻上取出一个长及一尺有余的锦绣盒子，双手交给张永，郑重叮嘱：“这个锦盒里放置的，是先帝历年恩赐给妇人的全部金银首饰、珠宝翡翠。妇人不敢留用，恳请公公转交朝廷。”

张永意外，颇受感动，未及回答，又听良女继续说：“妇人历年得赐的凤冠霞帔，用湖丝苏绣制作的宫闱衣饰，都是妇人不配服用的，现在也都整理好了，妥放在柜橱之内，也请公公派人点收。”

张永答复：“这样也好，你就放心吧！”

他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良女突然下跪泣道：“妇人还有一桩不知自量的请求，盼望能给先帝上一炷香，奠拜一次。”

张永皱眉思索，一时拿不定主意，好一会儿才慎重回答：“你的心意俺也知道。但要进入宫城，在神主前拜奠是绝不可能的。这样吧，你就和一般民人祭祀国殇一样，可以到京城承天门外面的广场遥祭，尽了心就是了！”

第二天曙未明，良女由内侍陪同走出豹房，从西华门沿着皇城墙根，步行到了广场边上。

良女已经完全卸去宫妆，穿戴玄灰色乐妇衣履，如同吊丧的民妇一样，在腰际围着一根白色孝带，头上披着一角孝巾。

承天门前广场热气沸腾，火焰升天。原来按照皇家治丧的惯例，今天是焚烧供先帝在阴间享用的冥器之期。这些冥器不但有金辇宝车、龙床几案、金杯银盏、四季龙袍，还有排成队列的护驾兵马，侍应起居的宦竖宫人，还根据正德皇帝的喜好，妥备征袍铠甲、长短兵器，更有他一生喜爱的虎豹鹰犬。更特别的是，居然还塑制有豹房和太素殿的模型，俱用优质竹木扎好成架，再裱贴各色彩纸，甚至有采用绸缎作为面料的，以达到逼真效果。承天门两侧堆积如山，几十个内侍和护军陆续将它们投在火堆中，不断疏拨火道，以保证焚烧通畅。承天门广场一时成为一个火炬炎炎的大焚化场。

内侍领着良女走到距离焚化中心约二十丈开外的地方。良女点着带来的香烛，跪伏在地，遥向宫城叩头拜祭。过了很长时间，她还未站立起来。

她处在百感交集、万箭穿心的极大伤痛之中。往事并不如烟。她既哀泣自己命途曲折，遭受千古罕有的人生奇遇，受过非同寻常的宠幸、侮辱和损害，又思量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去处。太原故乡本来是她魂牵梦萦的热土，但是，这个样子被发放回去，将怎样面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怎样向晋王府上下，特别是同在乐籍的姐妹们说明经历和委曲？几天以来，她就暗下决心，准备自绝于世，以一死回答遭遇，也要以一死洗刷蒙受的污垢，求得解脱。今天来到这个烟火燎绕、烈焰熊熊的广场，悚然想到，这不正是自己最好的去处吗？

内侍有点不耐烦，一边搀她站立，一边埋怨说：“咱们不能再耽搁了，要在午时以前赶到顺天府衙门呢！”

良女缓缓站起，放眼远眺，环视广场四周。一瞬间，抹干眼泪，紧咬牙关，猛然跃向前方，像一支出了弦的箭镞，直冲入焚化场的熊熊烈火之中。

内侍始料未及，慌忙拉扯，但哪里拉得住！

刘良女飘忽的身体，像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片刻，通红明亮的火焰中间，冒出一缕黑烟，袅袅地向黎明前的天空飞去。

她终于魂归离恨之天，玉殒香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