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章 笼中之困鸟(1/1)
甄顥,我一向不喜歡這個名字。從小所有人都說我的名字很女性化,娘裏娘氣的。從小時候開始,一直到後來,哪怕是參加工作了,也會被人嘲笑。禮貌點的會表示驚訝,直接一點的甚至會脫口而出。
“這竟然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嗎?”
我曾經問過父親和母親,母親笑了笑說是家裏老人給起的名字,父親則是板著臉教訓我。
“一個名字,又能怎麼樣!有這些時間,不如用在學習上!你看看你的功課做的,錯誤百出!只知道在小事上計較,這能成什麼大事!算什麼男子漢!”
往往這樣之後,總是會挨一巴掌或者被踢一腳。父親從來都是用巴掌和拳腳說話的,而且在印象中難得看到他展開笑顏。眉頭總是皺起的,似乎可以擰成一個大疙瘩,好像他不是我的父親,而是巨額債主。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不是父子關係,而是奴隸和主人的關係;不是親人關係,而是傭人和主人的關係;不是血緣關係,而是呵斥虐打和卑順聽從的關係。
我的印象中,只有我是這樣的,因為我是排行第二,是老家中傳說中的“毒子”或者又稱為“妨子”。幼年的時候,懵懂的年紀,不過五六歲,隨著父母一起回到老家祭祀祖先。但一臉笑容的親戚們一見到他都躲的遠遠的,仿佛避之不及,笑容也消失了去,變成了和他父親一樣的面孔。板著臉,眉心擰成結,甚至有的還捂著口鼻仿佛他周圍的空氣都被污染了。我就像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行走在路上,除了野花會依舊搖曳著歡迎他和偶爾路過的蝴蝶會圍繞他飛舞幾圈,甚至誰家的貓貓狗狗若是要從他身邊跑過,都會被主人呵斥回去。如若是來不及了,已經經過我的身邊,甚至觸碰過他的鞋子,它們的主人就會擺出更加厭惡的樣子。你可能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面孔可以這麼扭曲,眉毛擰成疙瘩、臉色蒼白發青,嘴唇發抖,甚至全身都在微微發抖,眼神中的厭惡仿佛看到了一群噁心的蒼蠅撲在噁心的糞便上。他們會回房間取出一大盆清水,讓自己家的貓貓狗狗等不許進入院子,甚至不許站在門口區域。他們會把清水潑在貓貓狗狗的身上,直至他們以為把它們身上的晦氣洗刷乾淨,緊接著他們會再端出一大盆的清水,圍繞著院子的一邊潑水一邊念念有詞。有的念“南無阿彌陀佛”的、有的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的、有的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諸天神佛”的。直至把裏裏外外都弄的水淋淋的,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在空氣中,平等地飄進附近的每一個人的鼻子中。
我的年紀還小,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但我明白,他們不喜歡我,所有的人都不喜歡我。因為他們根本就毫無遮掩對我的厭惡和嫌棄,他們根本不給我應該有的尊重,一個對人的尊重。也沒有一分喜愛,甚至不如對他們的貓貓狗狗。在他們眼中甚至沒有必要對我逢場作戲。在他們心裏,沒有遷怒於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經是一種仁慈了。
儘管我什麼都不知道,儘管我沒有選擇,儘管我還是個年幼的孩子。
我也想和其他的小孩子們一起玩耍,我曾經聽母親說過好孩子都會分享,分享可以交到很多好朋友,於是我便帶著我最寶貝的皮球和小汽車去找別的小孩子們玩。孩子們看到我也都跑掉了,我孤獨地站在原地,抱著皮球和小汽車,眼淚在眼睛裏打轉。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但我記得父親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強忍著眼淚,不僅僅是因為怕父親知道我哭了我會被父親揍一頓,也是因為我骨子裏的倔強,那股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感覺。
只有一個小朋友停了下來,他看到別的小朋友都跑掉了,跑遠了,跑的都看不到了,他才慢慢停下腳步。他朝著我走了過來,身後的陽光顯的他好像披著光而來,那麼神聖。
他在我的面前站住了,歪著頭看著我懷裏的皮球和小汽車,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害羞。這麼久了,從來沒有人肯和我說話,甚至沒有人會離我這麼近,除了我的母親,就連我的父親也不喜歡站在我的身邊。我有些高興又有些害怕,激動和害怕迫使我微微發抖,之前在家裏和路上反復練習的話統統都忘了個乾淨,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傻傻地站著略微低著頭傻笑。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嗎?”
他伸出了手,那是只乾淨白皙的手,仿佛帶著神聖的光。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手,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笑臉。我點了點頭,卻沒敢去觸碰他的手,我怕他厭惡我。
“那我們就是好朋友了,以後要一起玩,要不分彼此,要分享很多東西。比如好吃的,好玩的還有……”
他略偏著頭數著手指,我一一都答應了,我渴望朋友、我渴望友誼、我渴望快樂。我羡慕他們可以在陽光下玩耍、我羡慕他們可以三五成群地互相分享零食、我羡慕他們可以快樂地肆無忌憚地淘氣。我經常站在遠處的大樹下看著他們,我不敢靠近又渴望靠近。終於有了夥伴,終於有了朋友,終於我實現了心願。我才不去管是否公平,我也不去聽那些條條框框,我只知道我要對他好,因為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絕大部分可能就是最後一個朋友,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朋友了。
“那明天十點我們在小木橋附近見吧,不可以告訴大人的,他們絕對不會讓我和你玩的,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我拼命點頭,記住了這個約定,目送他走遠。
第二天,我特意穿上我最喜歡最乾淨的衣服,拿出我心愛的珍藏的書包,裝上我最喜歡的零食和玩具,如約而至。遠遠的我便看到他在橋頭等著我。其實河水並不深,河水也不是很涼,但那些人為了方便和錢財,便造了一座木橋。廉價但結實,剩下的錢都進了每家每戶的腰包。我向著他奔跑過去,就像飛蛾撲向陽光。
他張開雙臂迎接著我,笑顏如花。
我加快腳步奔跑向他,強忍淚水。
一股莫名的力量扯住了我的書包帶子,瘦弱的我直接被甩飛了出去。書包不知道落入了誰的手裏,我的身上沾染了塵土。我沒有時間去計較,抬頭看著他依舊笑顏如花,只是手上多了一盆灰土。
他走到我的面前,我試圖抬起身子,不知被誰踢了幾腳,又踩了幾下,塑膠袋的聲音在我耳畔摩擦,痛的我爬不起來。他終於走近了,笑眯眯的居高臨下看著我。
“你還真的很守時呢。”
我看著他,他明明是很好看地笑著的。他的手依舊白皙漂亮,端著灰土的盆子傾斜,灰土劈頭蓋臉而下。我劇烈地咳嗽,試圖躲避。但有很多雙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按住了我,按住了我的臉和我的身體。我越是掙扎他們越是踢我打我,用力地捏住我的臉。灰土灌進我的口鼻,呼吸很困難,我閉上眼睛,承受著這可怕的一切。他在傾倒了大概三四盆灰土才停了下來,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如何。
我模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他們踩著我的書包,在地上當做足球踢來踢去。書包很快和我一樣,又髒又破。裏面的東西都掉落了出來,他們把它們又踩又踢,把零食踩碎,把玩具車踢壞。他們玩累了就會換班,一邊繼續踢打我,一邊繼續折磨我的書包和玩具。
“好了好了,停手吧。”
我渾身火辣辣地痛,沾染著灰土的血糊滿了我的臉。他走過來,蹲下來用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用髒兮兮的麵包用力地擦著我的臉。
“這麼髒,我喜歡乾淨的人。”
哄笑聲傳來,他們一哄而上,抬起我往河裏走。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掙扎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我努力抬起頭看向站在岸邊的他,他依舊笑著,離我越來越遠。
我被丟在了河裏,河水很涼,涼的刺骨,我的靈魂被河水淹沒,慢慢地慢慢地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