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默默是让人震撼的(1/1)
靳玮还没运动完就被王敕的电话骗了过来。这一停下来,汗全渗了出来,前半扇基本湿透了,腰上的汗顺着大腿根往下淌,在紧身裤上隐约留下了印子。靳玮觉得很难看,加上她根本没打算理王敕,径自往家走。
王敕拦住靳玮,靳玮绕开王敕,绕不开就索性掉头往回走。
王敕死缠烂打,俩人最后围着靳玮的汽车转起了圈。
“我话不多。”王敕隔着汽车说道。
“爱多不多”。
“那你听我说一下。”
“我看见你都够了,我还听你说!”
“咱俩就见过一面,算这回也才是第二面,哪来那么大的仇!”
“我跟你没有仇,只是我对你个人单纯的厌恶而已。而且我知道你也很厌恶我。”
“我都主动来了。”
“谁让你来的!主动来怎么了,施舍谁呢?你这一出更让我感觉到厌恶。”
“把话说透了吧。当时我好意接受你的采访,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写进你的书里,成了人尽皆知的案例,你让我成了笑话。”
“算了吧,别借着我抬高自己,就那么几本销量,谈不上人尽皆知。而且你这个人也不招人笑。小心眼,毒舌,还不懂幽默,你这种男人,不配被世界上任何一个女性看见。”
王敕咬牙忍耐,控制情绪的时候尽量保持笑容。
然后这个笑容在别人看起来就是一脸鄙夷的样子。
“你在书里对我整个人品头论足,说三道四,详尽至极。我都没告你。”
“放屁!我征询过你的意见,而且我书里提过你“王敕”俩字的一笔一划吗?你对号入座锱铢必较,利用职便一个人包圆了我所有的书,网站书店,除了你谁都买不到我的书。你用这种连王振刘瑾魏忠贤都干不出来的下三滥的手段,你是不是男人。”
“你是没提我的名,但谁不知道那是我干的事!你分析我的案例,说我精神有问题,现在搞得我们单位都知道有个病叫工作依赖症。我就是那个病人。”
“活该!你把我的书分批次寄到我家里来,我天天收快递,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自己写书自己买。”
王敕看着靳玮,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既然你有你的不对,我也有我的不是,话反正已经说开了,我们握手言和吧。”
“滚吧!”
“你烦我这个人,我说的事你不一定烦。”
“你别跟我说。”
靳玮推开王敕往前走。
王敕也不拦着靳玮了,跟在他后面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看没看新闻,这几天发生了两起杀人案,警察这边的思路被凶手搅的很混乱。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靳玮头也不回地刷卡进了小区,王敕要跟进去,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王敕看着靳玮的背影,喊了一声,“张炎让我来的。张炎!”
靳玮转身。
王敕朝靳玮招手让她过来,示意他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着,左顾右盼的时候,还瞪了一眼刚才拦他的保安。“想请你来帮忙分析一下案犯的人格。情况紧急,不看我,看张炎的面子,张局长。”
“来就来,他为什么偏偏让你来?”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嗯,我已经不在刑警队了。以后也不一定是警察了。”
“你怎么了?”
“被张炎开除了。我的心理评测不合格。”王敕无奈地说道,“哦,书面上的没问题,就是我的日常行为不过关。”
靳玮看处在下风的王敕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昂扬,便隔着栏杆搭了句话。
“日常行为?”
“工作依赖症么,最早还是你提出来的。”
靳玮嗤之以鼻地看着王敕,他到底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王敕赶忙解释。
“确实是这样,上面担心我过度投入引发不可预见的意外,所以我需要重新评估才有可能回到刑警队,但是评估之前,需要你的帮助。”
靳玮转身要走。
“你不白帮啊,我要是能进入专案组,你正好可以把这个案子当成案例研究么,而且这个案子情节恶劣,手段残忍,警方到现在还麻着爪呢。”
“你好像很得意别人没有头绪。”
王敕看靳玮的表情似乎有了点兴趣,赶忙乘胜追击。招呼靳玮走进点,靳玮靠了过去。
王敕凑近靳玮,又左右看了看,然后才小声说。“实不相瞒,这个案子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靳玮等着王敕往下说,王敕不说了。
靳玮觉得自己被耍了。
“其实你像我讨厌你一样讨厌我。但你能逼着自己做另外一个人换一副面孔对付我,假模假式的为了别人活着,不累么,不操心吗。”
王敕收起了从见到靳玮开始的嬉皮笑脸打招呼,一本正经讲事情,自艾自怜说自己这一套起承转合的情绪过渡。
他认真地说,“我很真诚,你千万不要解读我。我很简单,你不用解读我。”
靳玮头一回看到王敕这么一副没有着落,甚至无可奈何地在祈求她的怜悯。
王敕是一个孤傲的人,他是一个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人。
靳玮觉得王敕确实很真诚,真诚地像一条落水狗。
“我去换身衣服,你在这等着吧。”
王敕双手合十,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让我肃然起敬。靳老师!”
王敕没来得及表示感谢,靳玮已经走了出去。
看着靳玮的背影,王敕觉得自己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靳玮想象着身后的王敕,为了尊严,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尊严和脸面无关,对王敕来说,尊严是自己坚持要达成的那个目的。
她承认,王敕不是普通的警察。她很讨厌王敕,她永远不可能在生活上与这种人有任何交集,她甚至会同情与他相处的异性。除此以外,她觉得王敕是一个不会被打败的人,她说不清楚王敕要战胜的那种对立面是什么,但他是那种不达目的,宁愿默默死去的人。默默是震撼的。
王敕走回路边,盯着小区门口等待靳玮,坐在车里百无聊赖。
高档小区门口鲜有人来人往,王敕看着一个身穿米色风衣的人站在门口也被保安拦了下来,他掏出手机联系里面业主打着电话的时候跟自己一样,也瞪了保安一眼。
宋化成放下电话,站在小区门口朝里面张望。
王敕觉得宋化成这身风衣还不错,五官清瘦,气质也算行的,物以类聚么,来高档小区的人也都比较高档。发散地想到这里,王敕抻了个懒腰掏出手机随便翻起了新闻打发时间。
宋化成走到阴凉的地方,手插在裤兜里,低头想着什么。
王敕的车就在小区门口路对面,径直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的靳玮正往小区门外走。
靳玮个子很高,散着头发,她沉迷于自我的那种固执让她显得格外自信,像是不愿意跟平常人交朋友的那股劲。她挑剔地绝对算是不好打交道的女人,起码王敕这么觉得。
王敕正准备把汽车开到路对面接上靳玮,看到宋化成迎着靳玮走了过去。
靳玮小心翼翼地和宋化成说着什么。
王敕等着,看着他们。
宋化成还是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跟靳玮说话的样子很有派头,少有面部表情和手上的动作。靳玮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琢磨,琢磨明白了就点头,看得出她信服耳朵里刚刚听到的宋化成说的话。
俩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脚都没有挪步,专注地说,专注地听,专注地提问,专注地回答。这是王敕看到的。
他俩好像也不是很熟,但也没有客套,说的像是至关重要的事。少顷,王敕看见靳玮扫视寻找王敕,王敕赶忙把车开到靳玮跟前。
不等王敕下车邀请,靳玮一只手拽开车后门,一只手拽开前门。
“上来吧。”靳玮示意宋化成上车坐到后排,宋化成弯腰在车门前跟王敕打了个招呼,王敕朝宋化成轻轻点了个头,俩人便都服从了靳玮的安排。
靳玮坐到前排。“捎他一段。”
王敕点头。
“给您添麻烦了。”宋化成欠身说道。
王敕觉得宋化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那种知识分子说话的声音,不管是哪里的知识分子,带着天南地北的方言的知识分子,他们说话有个特点,逻辑重音比常人要清楚的多。
王敕在后视镜里扫了眼宋化成,说了个没事。
靳玮回头看了眼宋化成,“让你白跑一趟,真的特别抱歉。”
“因为我的原因改时间,我登门来一趟是应该的。”
“我刚才说的,你觉得我的问题大吗?”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咱们还得约个时间,你定就行。”
“那我给你打电话,就今明这两天,也许今天晚上。”
王敕也不知道他俩说的啥,车上多个人也好,省着他和靳玮单独相处不自在,被损一通不说,没准还要表现出自惭形秽跟对方示弱。
路上车辆稀少,路上很静。
仨人都没说话,车里也很静。
他们默契地像是怕打扰到彼此,清理嗓子,抽鼻子甚至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安静会让人窒息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种形容。
宋化成看着窗外,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但恰巧王敕超车并道,在后视镜里和宋化成的目光相遇了一下。
这偶然的对视,毫无意义,但却让人极不自在。
“不用给我送到地方,到附近找个好停车的地方把我放下就行。”宋化成找了句话说。
“嗯。”王敕淡淡地回答。他没必要客气加上礼貌用语,后面这个人跟他的人生没有交集不产生关系,客气会让人觉得虚伪,用谦虚的态度包装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靳玮跟王敕没什么好说的,她跟宋化成要说的事也没法当着王敕的面说,除此以外,每一句话都是尬聊。尬聊是不礼貌的,是不尊重对方的行为。跟王敕,连尬聊都没必要。
她大大咧咧地掏出饼干鼓起腮嚼了起来,她看到扶手上有一瓶矿泉水,自然而然地抽出来拧开喝。
王敕认为饼干这种有机物能形成生命体,就算不会,也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生命体。他洁癖,不仅担心饼干渣会落在车里,卡在缝隙不好清理,而且他尤其害怕饼干渣,饼干渣是他的噩梦。现在想起来他还会条件反射,他从来不吃饼干。
王敕在学校跟人比赛吃饼干,饼干渣呛到气管里,打喷嚏带咳嗽想尽办法一下午都没弄出来。放学的时候班长来收作业本,班长是班级里学习最好,长得最好看的女生。然后他给她递作业本的时候,饼干渣突然就像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上蹿下跳,猝不及防地一个喷嚏把被泡黏糊的饼干渣喷进了班长的嘴里。
是她的嘴里,她在从王敕手里收作业本的时候,正维持班级纪律,喊了声“安静”,就在“安”的时候,王敕黏着鼻涕的饼干渣就窜到了班长嘴里的深处。因为王敕看见那个黄点稍纵即逝,进入班长的口腔后,饼干渣连着它飞行的轨道就消失了。
这件事其实不能怪谁,论事情本质也不存在矛盾,但俩人就在这事件中再没说过话。王敕觉得自己污秽了圣洁的班长,她的身体里有他身体里的东西。王敕觉得班长也这么想,他们在班级里偶然遭遇的眼神难以名状,不是恨,也不是厌恶,就像俩人藏着只有他俩人知道的秘密一样,眼神交织后,用最快的速度去躲闪。
王敕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方向盘和路面上了,他的呼吸不平静了,他挠脖子了,他满脑子里装的全是饼干渣。
靳玮想起来王敕有严重的洁癖,她也注意到王敕正假装不经意地注意着自己吃饼干的动作,靳玮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王敕的注意,乃至脉搏。
王敕的车从来都是一尘不染。宋化成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所以他屁股都没挪一下。他不干让人厌恶的事,这里不包括王华秋和韩瑞斌。
靳玮把腿上的饼干渣拍打到车上,她一边拍一边侧目观察王敕,王敕甚至都不知道靳玮看了他。他眼睛里全是饼干渣,脑袋里是饼干渣的下落。
靳玮感觉不错,干脆把饼干盒放到挡风玻璃下的仪表板上假装在包里翻东西。
靳玮撒落的饼干渣在王敕眼里像璀璨的钻石,她嚼饼干的声响在王敕耳朵里如山崩地裂。王敕越来越不自然,靳玮越来越来劲儿。
王敕的注意力被分散,临近路口才看到红灯,他一脚刹车,之前去现场给演示凶手抛尸立在车后箱的滑雪包因为上头大,下头小,借助惯性顺着椅背一下翻到前面来,落到宋化成的怀里。当宋化成看清从包里裸露在外的滑雪板时,他感觉像是两把大刀砍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城市从没下过雪。除了他,没人有必要拥有一双滑雪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