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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灵堂(1/1)

灵堂

李四百坐在驾驶席,刘纵坐在后排,俩人一前一后扭着身子透过后车窗看着村民们欢送王敕,老霍和老水一个拉着王敕的左手,一个拉着右手,嘘寒问暖喜笑颜开,两家冰冻三尺的仇恨看来是被王敕给化开了。

倒不是王敕劝的那三两句话打动了俩老头,而是王敕轻描淡写找鹅的智慧,让他们两个老人自惭形秽,心服口服。活了半辈子,不如一个年轻人看的通透,既破了“案”,又捎带脚帮他们开悟了人生,这个“村警”不得了。

老霍头回跟老水说了软话,吃软不吃硬的老水反而觉得亏欠了老霍,两只鹅的事有了了结,不然十里八村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刘纵看着跟群众应对自如,八面玲珑的王敕,疑惑地问李四百,“说王哥沉迷一件事里就无法自拔,跟“草爬子”一样只管前进,不知后退,可眼见为实的此情此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精神问题的人啊。”

李四百扭头看着人群里被追星一般追赶的王敕,幽幽说道,“你之前脑补的是什么样。”

“马修麦康纳那样。”

“外国的精神病?”

“你看过一个美国电视连续剧叫《真探》么,男主角Matthew maughey扮演的,那个人物很阴郁,消沉,还消极。才华横溢又冷若冰霜,谁都不相信,谁都看不起,独来独往交不透,总拒人三米之外。”

“你说的是林黛玉吧。”

“队长,局长让咱们先观察观察,看王哥有没有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我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啊,很正常的一个人民警察啊,你觉得他有不正常的地方吗?我觉得他比咱俩还正常啊。人家这问题处理的游刃有余,群众基础多好,人缘多好,您有时候还有点小脾气呢。”

“嗯。”

刘纵不知道李四百从鼻腔里擤出来的这个“嗯”,是认可他所说的,还是李四百在想别的事懒得搭理他,根本是对他的敷衍,反正刘纵知道,领导都爱这么干,当领导的秘诀,就是永远不要让下面的人摸得到领导的想法。职场攻略大典第一条就是这么说的,历史上混的好的皇帝也都是这么干的。

后车窗里,老水非要把这两只鹅送王敕,王敕不要,从老霍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赶忙往警车这边走,说来真是奇怪,王敕走得快,老霍和老水跟不上,两只鹅却摇摆着追着王敕而来,好像有了感情,洗刷了冤屈,为了报答王敕,非要让王敕吃了一样。

这一幕看的李四百和刘纵瞠目结舌。

王敕拉开副驾的门,上了车。汽车提速驶离,好像慢一点,就有群众像追星的粉丝一样跟着车小跑拍玻璃拦车一样。

“头一回来吧。”王敕兴冲冲地问李四百,然后回头跟刘纵打招呼,刘纵赶忙点头。

“没往这边来过。”李四百看了眼王敕,“我们来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

“嗯嗯。”

“行啊你,连鹅饲料里掺的成分北里霉素都知道,知识储备够全面的。”

“村警就要全身心服务于农村啊,你让我现在包片地,无论是种植还是畜牧,我都能干出个样来。我把自己变成村民,才能知道村民的事。”

“佩服啊。”

“都是杂事。”

“我看可不杂,要找线索,找证据,说辞要服人,刚才你处理的那两只鹅,事不大,但信息量可不比刑事案件少。”

“那当然,同样的逻辑,只是换一套技术。”

王敕顺着李四百的吹捧说着,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刘纵急切想听到王敕对杀人案的看法,他的工作虽然偏远,但这起案件已经发动了全市的警力搜捕信息线索,王敕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比谁都知道。

李四百和刘纵都希望王敕主动说说剥皮杀人这件案子,如果王敕先开口,事就好往下聊了,之前李四百跟王敕说不是专门来看他的,就是点王敕一下,但王敕没接,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段路我要骑四十分钟,这是客观的路程,但在我的主观意识里,这段路好像只有四分钟。好的东西,总是非常短暂。你看这两面布满密林的青山,多适合小动物居住,这曲折清澈的溪流,能看见大鱼和小鱼,还有这无尽的田野,让人心情多么舒畅满足……”

王敕指指点点,跟李四百和刘纵介绍着沿途的景色。

“当我骑在这平坦的道路上,我就感觉它们有意要跟我融合,山林邀请我呼吸它们刚做出来的新鲜空气,美景邀请我从心里给予它们赞美,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李四百摇头,“没有。”

“那你们需要我的引导。”王敕说完,摇上了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便携音箱。

“我带你们感受一下啊。你们看。远处的那片麦田,像不像海。”

王敕边说边播放起了交响乐,“这是非常有名的小提琴之音,这48把小提琴,是全世界最顶尖的乐团里挑出来的最顶尖的小提琴高手,你看,啧啧,绵密的群感,厚实的音色,让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这雄壮而曼妙的声音,来自这一片无垠的麦田。这片弦海,被这48把小提琴翻腾着的弦海,旋律的水平起伏,和声的垂直移动,经常让我陷入到山岳一样的稳重和块状般的移动感之中。”

王敕说完,指着迈速表,示意让李四百减速。

王敕指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随着旋律的高朝,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山,他指向另一边的时候,旋律突然和缓,他所指得地平线上有一束袅袅炊烟。旋律开始攀升,恰好车开始上坡,王敕伸手够向前方,汽车爬上山坡后,一条小溪守在路旁,跟着汽车一块朝前流淌,午后阳光把溪流晃的金光灿灿,小提琴雄壮地合奏再次滚向高潮,让人感觉这山坡下的涓涓细流此刻正蕴蓄着吞吐江河的能量。

在王敕控制的车速下,三个脑袋齐刷刷地一会看这边,一会看那边,一会又看前边,王敕指挥的很完美,音乐和景色交融的无比流畅自然。

音乐结束,王敕鼓掌,刘纵莫名地跟着拍手。

“这是我上班的路,但却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乐团的指挥长啥样,但我觉得你比他指挥的好。要不是开车,我非腾出手来鼓掌不可。”

“这是下班的路,有点昂扬。上班的路呢,就会平实很多,更幽静,更徜徉……”

汽车穿山而过后,是一大片田地,它们被颜色分成了一块块,偶尔能看到几户干净的人家。

刘纵想着音乐结束了,现在可以听李四百和王敕说说案情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们又好久不见,一上来就聊肯定不好找到恰当的切入角。王敕其实挺会的,放段音乐,聊聊风景,气氛融洽了,距离拉近了,从哪说起都游刃有余了。

李四百可能也这么想,所以,当王敕又开始播放钢琴曲的时候,李四百看了眼王敕,有点意外。

“其实钢琴这种乐器,演奏方法非常的单一,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延伸出新的弹奏方式,但是古尔德不一样,你知道古尔德吗?不知道?外国人。他竟然用自己独有的弹奏方式诠释并定义了巴赫。连巴赫自己都没定义得了自己,他给定义了,就是很多曲子能写出来,但是弹不出来,老古给弹出来了,厉害吧。厉害。”

王敕干脆自问自答。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这个大师中的天才弹琴的时候总是藏在钢琴后面,架着胳膊,高兴了还腾出一只去指挥自己的另一只弹琴的手。无论是音乐会还是录制唱片,他总是喜欢跟着节拍抖腿,还跟着旋律哼哼,所以咱们现在听的这版录音里面……你仔细听啊,那不是杂音,那是他不老实的腿和嘴。但是没有破坏什么,反而我觉得有了这些,拉近了我跟琴声的距离,好像他就坐在咱们车里弹着,你们有没有这感觉。”

李四百专心开车。

王敕回头看刘纵,刘纵手足无措,左眼和右眼分别变成了一个“茫”字和一个“然”字。

琴声很舒缓,与沿路的稻田和菜地很匹配。

“他这个人吧,把巴赫和贝多芬弄得很透彻,比他们本人还透彻,不可思议。但他不喜欢莫扎特,你发现他弹莫扎特的时候总是即兴发挥去变奏,有点不正经,调皮是不是?哈哈,有意思。古尔德挑选的大多数作曲家以及作品与他的演绎方式有一个共通点,我不知道你们听没听出来,他非要在这些作品里展现自我的风范,自由的一套方法,好像在说,‘我从来不曾受益于谁’,狂不狂?但是人家做到了喔,要知道,没有多少钢琴家可以像古尔德这样迎战数量庞大的,令人生畏的作品,然后还能从中阐释出意义来,包括巴赫的两卷《平均律钢琴曲集》,所有《组曲》,二部创意曲及三部创意曲、托卡塔,英国组曲和法国组曲,当然还包括《意大利协奏曲》在内的所有键盘协奏曲,他的风格热情,但不滥情,这是他毕生心力所建构的奥妙与静穆的状态……”

王敕说这些名词的时候特别溜,不像是警察,根本就是一个把乐理乐史深谙于心的音乐家。

李四百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刘纵也正在看他。俩人对王敕的这幅状态似乎都有些不安,所以想看看别人跟自己是不是同样的感受。

“其实特别遗憾,怎么说呢,后来自打音乐会、歌剧被资本控制以后,卡拉扬,比才,瓦格纳这些大师傅,都无可避免的成为资本框架里的木偶,千篇一律地去求稳。古尔德夹在他们中间多难得啊,清流,清澈见底。”

李四百点头。

“我不说了,你们欣赏吧。”

王敕说完,音乐也结束了。

“光听我说话了,都没怎么听音乐吧,我再放一遍,哎呦,前面进入市区了,没事,从纯净到凡尘也是另一种风味,我就不给你门指挥了,你们自己感受吧。”

李四百赶忙打断王敕。

“别别别,我们对古典音乐不在行,听的少。”

“这样啊,那你们听什么。”

“你问问小刘,他年轻,这方面比我在行。”李四百边说边在倒视镜里给刘纵一个眼神,意思是赶紧打住,刘纵意会。

王敕回头,刘纵礼貌地往前探身迎合。

“你喜欢《爱人错过》吗?”刘纵说的很严肃,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紧张。

刘纵心想,王敕聊的全是古典,这会说流行他肯定排斥,毕竟流行音乐的历史和技术跟古典音乐天差地别,往往古典音乐的发烧友都对流行音乐嗤之以鼻,王敕一听俩人说的不在一个档次上,自然就因为对牛弹琴而知难而退了。

“我更喜欢《给你一瓶魔法药水》,我觉得歌词好,‘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你牵我的手。” 刘纵没有缝隙地接上了王敕的歌词。“他们的歌听起来比看起来好,个人感觉啊。”

“说说原因。”

刘纵一本正经地说,“应该是感染力吧,很强类,让我有想象的空间,可以安插到某个人,某件事,某种场景上。但演出画面,就没有给我代入感。我喜欢帅一点的,空灵的,突然而然的。”

“是么!”王敕非常认真的去理解刘纵的话。“没看过他们演出,就听过歌。我喜欢大白话,不绕圈不拐弯的,表达直接,才有打动人的力量。你认同吗,刘纵?”

刘纵有点触动,王敕竟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现在的人一晃一过都是虚把式,过场戏,刘纵就不会刻意去记住一个萍水相逢,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人的名字。他觉得像王敕这种他心目中的神级人物,别说长相,能记住他多高的个儿就不错了,哪配被王敕记住自己的名字啊,这一声“刘纵”,这一声完全没有必要放在这句话结尾作为强调的“刘纵”,让刘纵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咽下一大口白酒时的感受,嗓子眼到心窝全是烫的。。

“这也是我理想之中的浪漫,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要跟你好,没有什么条件,不需要跟别人解释。就感觉挺潇洒的。王哥。”

刘纵为了感激王敕叫了他的名字,他特意在句尾加了一个“王哥”,这不是礼尚往来,是刘纵对王敕的致敬+。

王敕干脆把身子完全扭了过来。

“哎,你听《天才恋爱博弈》么?”

“那个我反倒是更喜欢现场,特别有光彩的一个人。”

“你还去过现场?”王敕有点惊讶。

“没没没,没有。我看的是视频。”

李四百从后视镜里瞪了眼刘纵,本来让刘纵转移话题,怎么还聊起劲了。

王敕没看到四百给刘纵的眼色,转过身,在手机APP上找到收藏的歌曲。

李四百实在听不下去了,为了用他们的方式终止他们的对话,突然情绪饱满地用他自己理解的粤语唱了起来,“为何在贼雷,疲管蹭半醉,僧在介空干,跟类桑拥包,贼有嘿灰的给忆,无言楼寞地落泪,岁在贼碗里放纵与她温哼……哦进轰嘿,四把刀锋劲劲窜过僧窝,喔喔喔。”

刘纵和王敕被李四百吓了一跳,没人见过李四百这样,他给人的感觉总是一本正经的老干部模样,突然这样让人很难接受,使得车内一下子被注入了密度很大,足够让人束手无策的压迫感。

李四百结束了王敕继续聊音乐的念头。

“我也不听高雅的,我也不听年轻的,我就觉得老歌有味。”

李四百说完,王敕和刘纵没有接话,车里一阵沉默,李四百打开车窗,把外面的声音放了进来,稀释车内的压力和尴尬。

“回哪,家还是分局。”李四百问王敕。

王敕看了眼手机,“过下班的点儿了,单位没给我打电话就没事,回家。”

“送你吧。”

“不用。你那头还不够忙活的呢。”

“不一块吃口饭。”

“我不在外面吃,怕添加剂。我毛病多。”

“听说了,你肠道敏感。跟之前阑尾炎手术有关系吗?”

“不知道啊,反正从那好了之后,我再没敢在外面吃。”

“听说一直不封口啊,现在怎么样了?长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就是有段时间没在外面吃,慢慢就好了。消炎药都让我用遍了。”

“那下回再一块吃,送你吧。”

王敕没说话。

“指个路。”

“到我那待会吧,我弄点简单的,快。”

“行。”

车停到了王敕家楼下。这是一个六七十年代的家属院,苏式四层板楼,门洞高而宽,窗户窄而深。院子里的松树和银杏已经长过了楼顶,齐腰的灌木分开了条条小路。小区里很静,偶有闲庭信步的老者,都是一派知识分子的模样,即使拎着菜篮子,烟火气也盖不住他们身上的书卷气。

三人下车,王敕自顾自走在前面带路。

李四百拉住跟在王敕后面的刘纵。

“对对对,我找个超市去买点吃的喝的。”刘纵反应极快,怕李四百说他没眼力见儿。

“你在车上等着就行了。”

“我不上去了?”

“对。”

王敕回身问道,“怎么了?”

“他不想跟咱们去。让他车上等吧。”

王敕笑着朝刘纵挥了挥手,和李四百进了黝黑的门洞。

没有电梯,门洞非常宽敞,虽然早年的红松地板已经老旧,踩上去吱嘎响,但却干净整洁。王敕家在四楼,楼洞里只有俩人上楼皮鞋踏在松木阶梯上的声音。

进了门,王敕开灯,却没有反应。已经六七点了,天光将尽,屋子里只能借着窗外的微光看到人的轮廓。

“跳闸了?我去看看,我山个月我才买的电,老小区就是不方便……”

王敕边说边出了门。

门没关,窗子好像为了透气也没有关严,一阵穿堂风,李四百只觉得四周的墙皮抖落起来,哗啦啦一阵阵脆响。

他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只见墙壁上贴满了画着符号和字的纸张,风吹来,它们像趴满屋子的白色蝴蝶齐刷刷抖落起翅膀。

眼前的场景瞬时让他不寒而栗,不由让人后背发凉感到阴风阵阵。墙壁上层层叠叠颜色各异的纸张随风上下翕动,再看客厅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木桌上蒙着白布,白布下不知道盖什么东西,高低错落。 李四百想揭开,伸出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王敕的家,像一座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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