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朕不要你觉得,朕要朕觉得(1/1)
朝廷每年的岁入大概两千多万两,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有固定的用途,例如文武百官的俸禄、各地藩王的俸禄、天下卫所的军饷等等,当然,也包括宫内的开销。
户部每年会从太仓调拨一百万两金华银入内库,供应皇帝开销。
这一百万两听起来很多,也是皇帝可以随意支配的,不过皇帝却不能随意支配。
这句话有点绕,但是解释一下就很容易弄明白。
内库归皇帝所有,按理来说内库的银子自然也都是皇帝的,但问题是,这一百万两听起来很多,却要支持整个皇宫的开销,包括皇室日常花销、在京武臣和宦官的俸禄、皇帝给文武大臣和番邦使节的赏赐等等,这杂七杂八的算下来,其实皇帝能随意调用的银子其实并不算多。
原本大明的财政体系并不是这么运作的,洪武六年,太祖改内府库为内承运库,掌大内库藏,实际上就是由内承运库掌握着整个大明的财政收入,太祖朱元璋精力旺盛,通过内承运库管理调拨大明朝廷的绝大多数财政,后续的太宗、仁宗、宣宗也一样照此办理,所以才有了太宗朱棣在刚打下天下没多久就能几次远征漠北,派遣郑和出海南洋的事情,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从太上皇朱祁镇登基之后开始的。
宣德十年,宣宗朱瞻基因病薨逝,只有八岁的朱祁镇登基,朝政就此落入杨士奇、杨荣、杨溥的三杨内阁之手,太皇太后张氏负责决策。
不得不说,三杨的确有能力,太皇太后张氏也称得上是一代贤后,但问题是,有能力不代表立场就正确,三杨主政之后,对外第一件事就是从安南撤军,从而使大明丢掉了安南这么一块产粮地,顺带还打击了当时不可一世的武勋集团,第二件事就是在麓川开战,以叛军思任法来消耗云南沐家的实力。
但是三杨忘记了一件事,麓川和安南不一样,安南和大明的边境群山环绕,但过去了就是红河平原,而麓川位于云南,那里才是真正山高林密、烟瘴密布的地方,左都督方政全军覆没,黔国公沐晟暴毙,沐晟的弟弟沐昂继任统帅,继续和思任发开战。
战事又持续了一年,朝廷的财政愈发空虚,当初从安南撤军,本就是因为军费开支过大,如今在麓川开战,节省下来的那点军费又全都丢了进去,三杨自然不肯,恰巧这时候基本上已经控制了麓川的思任发遣使上贡,三杨就此下了个台阶,和思任发停战了。
没过一年,王振为了替朱祁镇重振军威,力主重启麓川战事,正统六年五月,英宗命定西伯蒋贵为征蛮将军,担任总兵官再次和思任发开战,而为了应付军费开支,王振不得不答应三杨一个条件,那就是允许户部另立太仓库,储存朝廷税银,支配和管理权全部属于户部,皇帝不得轻易插手。
至此,朝廷的财政正式一分为二,大部分由户部掌管,少部分由皇帝掌管,当然,朝廷的绝大多数财政支出也都由太仓支取,皇帝的那部分就由皇帝自己管理。
虽说的这样分配的,但是实际上却没有这样执行,大臣们有事没事就想方设法从内库中弄银子出来填补国库缺额,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朱祁钰先是从内库支取了一笔银子犒赏保卫京师的将士,后来为了重建三大营和今年与也先开战,朱祁钰又没少掏银子,眼下还是年底,朱祁钰手里没有多少存款了,所以这两万两银子才让他这么为难。
当然,朱祁钰还有皇庄的收入,不过这些收入主要是供后宫使用的,现在掌握在汪皇后的手里,朱祁钰不好去她手里拿过来。
其实陈循的办法很简单,在年初拨付银两的时候直接加上两万两就好了,毕竟大家都知道,皇帝手里的确没什么银子,虽然今年和也先打了一仗,但是因为时间短,朝廷的开销并不大,陈循估计太仓里还能有一些盈余,增加两万两,内阁也会给圣天子朱祁钰这个面子的。
不过现在陈循上头还有个内阁,需要和金濂说一声,于是陈循补充道:“陛下,此事内阁金大人也要知道,不知是您去和他说,还是由臣和他说?”
朱祁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事儿去找内阁,于是道:“陈爱卿去和他说一声吧,不过两万两银子而已,金濂会同意的。”
“是。”陈循恭敬答道。
陈循从朱祁钰这里出来,顺路就拐到了内阁,反正内阁就在前朝,出去也是要路过的。
来到内阁,陈循和金濂直接说明来意,金濂也是没有拒绝。
不过是两万两银子而已,虽然数目大了一些,但是相对于皇帝的赚钱能力,这两万两真的不算什么,没见光是这次和安南的互市,大明户部就弄到了几十万石粮食么?和这几十万石粮食相比,两万两银子真的不算什么,估计最多也就值个运到京师的运费而已。
王直高谷等人也是一样,大家谁都没有在意,不过这件内阁和六部的大佬们都没有在乎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成。
是的,和所有人猜想的一样,这事儿被都察院给搅黄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泄露出去的,明年内阁和户部要给皇帝多拨付两万两银子的事情被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们知道了,这些大明最强力的喷子们自然要阻止此事,在他们看来,朱祁钰都是圣天子了,怎么可以增加自己每年的开销呢,往下减二十万两才对,反正皇帝如今的后宫之中嫔妃并不多,而且也已经有了儿子,没必要再纳什么妃子了,每年的开销用度压根没那么多,整整一百万两,怎么可能不够花。
所以,就在几天之后的早朝上,朱祁钰受到了监察御史们的集火攻击,在京的监察御史几乎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站了出来,劝阻大明圣天子陛下不要增加后宫用度了。
例如,监察御史杨贡就劝谏道:陛下乃是圣天子,自是心怀天下,抚爱万民,如今朝廷岁入刚刚好转,当是以修河治水、修缮边防为主,如此可以内安民心,外拒鞑贼,进而大明社稷永固,江山永存。
杨贡的劝谏还算好的,监察御史吴淳几乎将他描绘成了亡国之君:陛下登基以来,先是也先入寇,又有三省饥荒,应天暴雨,今年又与蒙古开战,将士们死伤惨重,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当抚恤民情,将银钱花在朝政之上,而不是满足后宫之中的穷奢极欲,此非明君所为。
监察御史张奎更是夸张,直接劝谏道:昔日赵宋徽宗皇帝书画双绝,却也因为挥霍无度,横征暴敛,最终导致靖康之难,隋炀帝天性聪敏,文采出众,却也还是穷奢极欲,滥用民力,最终导致十八路反王丢了江山。陛下英年登基,切不可学徽宗炀帝贪图金银啊!
朱祁钰被一通集火,直接下令罢朝,将掌都察院事的左都御史陈镒招进宫来,好好问问这位大明总宪,他到底是怎么管的都察院。
陈镒也知道皇帝这是打算拿自己撒气,但是他也没办法,都察院的那群监察御史可都是一群浑人,他们手握风闻奏事的大权,连都察院的自己人都会弹劾,原本挂左都御史衔参谋大同军事的沈固都弹劾下去了,他陈镒哪里管得了,沈固的资历可不比他少。
不过皇帝招自己过来,自己也不能不遵从,只得苦着一张脸来到奉天殿面君。
结果不出意外,陈镒刚一进殿门,就被朱祁钰喷得狗血淋头。
“陈有戒,你身为左都御史,这么大的风声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朕一声,也好让朕有个应对,突然让你手下的那群监察御史集体劝谏,还跟朕说什么宋徽宗隋炀帝,朕是宋徽宗吗?朕是隋炀帝吗?他们要敢说是,信不信朕把他们全都调到辽东去,直接让他们面对蒙古人,反正他们一群大活人,怎么都比妖人郭京的撒豆成兵好使。”
陈镒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臣.......”
陈镒刚想说话,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道:“臣什么臣,别告诉朕这事儿你不知道,你坐这左都御史也快一年了,若是你真不知道,那这个左都御史你也别做了,连都察院内部的消息你都打探不到,朕要你何用?”
“也许朕也要派人调查一下,看看你之前弹劾的事情有几分是真的了。”
见朱祁钰说出这种话,陈镒也是有些生气了,盯着朱祁钰的话说道:“臣为大明效力四十年,也是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马虎,陛下若是信不过臣,尽可以派人去查探就是了。”
朱祁钰眉毛一竖,质问道:“陈有戒,你真的敢保证之前没有失职之处吗?你出镇陕西,几乎每次都请朝廷赈灾,你敢保证每次都是真的吗?榆林紧邻草原,荒漠严重,但是汉中府呢?那里可是鱼米之乡,为何每次赈灾你都要带上他们?所有受灾的地方你都亲自去查看了吗?每个地方的收成几何?若是有一府的上奏造假而你没有发现,朝廷要少收多少赋税?”
陈镒这时候却是平静了下来,解释道:“陛下,各地知府没理由蒙蔽朝廷,欺瞒圣上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各地知府又都是进士出身,知书识礼,决不会欺瞒陛下的。”
“这么说,你是只停驻在了西安府,并没有下去巡察了?”朱祁钰抓住陈镒的漏洞质问道。
“臣并非只停驻西安府,包括延安、榆林、宁夏等多地臣也都去过,就连肃州臣也到过,否则臣也不会知道各地灾情。”陈镒继续解释道。
“好,就算你走遍了整个陕西。”朱祁钰余怒未消,继续质问道:“那朕来问你,你可敢保证朝廷开仓赈济的所有粮食都发到灾民手里了吗?就没有一点贪腐的问题存在?朝廷减免的赋税全都减免了吗?没有一府一县会瞒着你照样收取朝廷减免的税粮?若是你敢保证,那朕什么都不说。”
陈镒顿时哑火。
这一点他真的不敢保证,如今大明官员的俸禄很低,所以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捞一些银子,即便是他陈镒也收过一些补贴家用,雇佣书吏,下面的官员自然也不例外,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潜规则,皇帝自然也知道。
他们这些朝中大员有下面孝敬,吃相自然不会太难看,但是下面的人就说不准了,地方上的政务虽然由知府知县掌管,但是执行的都是下面的皂隶,那些人世代都是皂隶,早已形成了极强的势力,即便是这些朝廷派下来的知府知县都不敢真拿他们怎么样,如果这些皂隶哪一天突然罢工了,知府大人能怎么办?别说一府的事情了,就连府衙的日常事务都得瘫痪,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所以,这些知府和知县对于手底下的皂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他们在赈灾的时候动一些手脚,也只能全当没看到了。
再说了,那些知府知县的孝敬是怎么来的,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整个朝廷也就是于谦可以确定没收过,剩下的人里面,不论是内阁首辅王直,还是最没有权力只能写圣旨的中书科书吏,但凡有一点权力的人,哪一个敢说自己清廉到一文钱的孝敬都不要的。
见陈镒不说话,朱祁钰恨恨地问道:“陈有戒,你倒是说话啊!”
陈镒无奈,只得躬身答道:“陛下,臣不敢保证。”
见陈镒老实承认了错误,朱祁钰的气也就消了不少,他招陈镒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发泄一番的,现在发泄出来了,心情也就好了起来,柔声安慰道:“不过朕也知道,陈爱卿你也不过是一个人,事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所以朕也没有追究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在朝为官,身为左都御史,要做的是佐朝纲,辨是非,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想方设法从朕这里捞好处。”
“但是陛下所为,的确是有贪图享乐的意思,臣等也是为了陛下着想。”陈镒见状,立刻劝谏道。
他在京师也有一年了,听到皇帝叫他陈爱卿而不是陈有戒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手底下的监察御史又不能不保,所以才借机出言解释一下,希望皇帝能高抬贵手,放过手底下的那群监察御史,毕竟自己是掌院事的左都御史,保一保属下是必须要做的。
他可是听说了,如今的这位皇帝,手段还是比较狠辣的,为了废掉胡濙这位老臣,皇帝居然把整个礼部都废掉了,而且除了礼部的人,没人想去反抗,也没人能反抗,毕竟皇帝的借口找的太好,谁敢反抗,那就是和天下文人作对。
要是真把他惹急了,哪天对都察院出手,那自己这个左都御史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他的话说的有点不是时候,朱祁钰听他这么一说,火气又是串了起来,质问道:“陈爱卿,你当真以为朕是为了享乐?朕自从登基以来,哪一日享乐过?”
“你们都察院的这群人只是不想让朕花钱,希望把银子都花在他们身上罢了,信不信朕下旨给文武百官,从本月起俸禄继续发大明宝钞,发给他们的粮食朕要拿来赈灾,你看有几个人同意的?”
陈循一惊,连忙道:“陛下,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以年轻人为主,容易冲动,陛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了。”
开玩笑,皇帝从安南采购粮食,将百官俸禄替换成粮食,这些官员不知道多欢迎此事呢,要是皇帝真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只要加上一句纳都察院的谏,那百官的怒火绝对是要发泄到整个都察院,自己这个左都御史必然首当其冲。
“那你也出面管管他们,不要有事没事就盯着朕,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总盯着朕干嘛?”朱祁钰没好气地道:“太祖废御史台,立都察院,乃是为了监察百官,整肃风气的,你说说,你们都察院整肃什么风气了?除了沈固和刘琏之外,你们都察院还抓出来几个犯官,哦,对了,你们倒是盯着大都督府的人比较起劲,不过那都是抵抗也先保卫大明的人,他们贪一些,朕才敢放心用他们,若是他们真的一点都不谈,高尚得跟王巨君一样,朕反倒不敢用他们了。”
陈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个王巨君是谁,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王巨君就是以新代汉的王莽,于是立刻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回去之后一定叮嘱他们,不要再盯着大都督府的人了。”
反正现在军方有军法司的人在盯着,朱祁钰原本就调了一批监察御史和兵科的人入军法司,交给于谦看着,这些人有军法司尚书于谦于大人盯着,活干的还不错,而且因为他们隶属于大都督府,监察起来更有威慑力,效果远比他们都察院盯着强,这群监察御史也是因为没什么人好监察,这才揪着大都督府的丘八们不松手。
没办法,文官里面就没有几个是彻底清廉的,真要是追究起来,那他们这群监察御史得罪的就不是大都督府一个衙门了,而是满朝文官,他们还想要一条退路呢。
“不,不是盯着大都督府,而是要监督满朝文武,不要去追究他们施政带兵是否错误,而只需要盯着他们贪腐,或者假公济私,施政是否正确,有六科管着,带兵是否正确,有大都督府盯着,你们都察院许多人都是在翰林院出来就进了都察院,没有体会过施政的难度,所以你们没办法对各个衙门正确与否做出合格的评判。”朱祁钰纠正道。
“那地方上的政事呢?”陈镒立刻问道。
十三道监察御史那可都是盯着大明十三省的,巡按州县,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要是他们没办法对地方上的政务做出监察,那朝廷施政的风险可就大了。
朱祁钰想了想,退了一步道:“分巡十三道的监察御史暂时不变,仍旧察纠各地官员,不过后面朕会换一个法子来监督地方施政,到时候分巡十三道的监察御史只需要监察贪腐问题就行了,地方施政不用他们管。”
陈镒立刻反应过来,问道:“陛下是想要调整都察院?”
朱祁钰点点头,道:“朕的确有这个想法。”
“陛下不可。”陈镒立刻道:“都察院掌天下风纪,此乃太祖定下的祖制,不可轻易废止啊!”
“你跟朕提太祖祖制是吗?”朱祁钰冷声道:“朕好像记得太祖祖制还曾经说过,贪污六十两银子的官员就要剥皮萱草,树立衙门外以警示后人。”
陈镒仍旧劝谏道:“陛下,时也易也,太祖此法虽然有效,但是却有违天合,有损人心,且此事不过是一法条,故而如今被朝廷废止,然都察院掌天下风纪,乃是朝廷大事,若无都察院监督,臣恐怕会出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大诰和历代先皇的旨意都摆在这,谁犯了错误,你们都察院就要将那个人揪出来,这才是你们都察院应该做的。”朱祁钰训斥道。
他真的对都察院的这群监察御史没什么好感,虽然知道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是这群家伙对于朝政的解释和话语的扭曲,实在是让人烦心。
就像这次,内阁的金濂都没有反对,他们倒是跳了出来,怎么拿粮食换宝钞的时候就不跳出来反对呢?那也是违逆了祖制的啊!
“臣以为......”陈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朱祁钰阻止。
只见朱祁钰缓缓说道:“陈爱卿,你回去和都察院的人说,他们能够在朝为官,不是他们苦读十余载的功劳,而是朝廷开了科举,朕才会点选他们入朝为官的。”
“所以你们都察院做什么不重要,朕让你们做什么才重要。”
“朕不要你觉得,朕要朕觉得。”
陈镒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