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蛊女（1/1）

是夜，明月西悬。

东近郊一间破落民舍内，黑灯瞎火，只有清冷月光透过空悬的窗棱，洒落方寸银华。

青奴从暗处现身，一脚踢飞门后的鬼祟黑影，又上前踩住胸口重重一碾，骨裂声清晰可闻。

不过两息，又一黑影从里屋撞帘而出，短刀泛着冷光倏忽便至眼前。青奴剑未出鞘，一个挽花径直抵住来人额头，使其无法再进寸步。

她伸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拇指弹开轻轻一吹，火光亮起的瞬间，对面妇人那张沟壑纵深的脸便闯进视线。

那是一张怎样饱经风霜的脸啊，像是脱干了水的花栎树皮，干皴皱巴，一眼看去并不会率先估算她的年纪，而是会感叹她的苦难。

火苗拢着的一隅昏黄暗沉，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月光跌入静潭，晕开半生泥泞。

“打开它。”青奴用下巴示意妇人拾起地上的包袱。那是脚下这男人被踹倒时从肩上滑落在地的。

妇人没有抗拒，依言照做。

布结打开，金光愰了满眼。那是整整一兜的财帛，是二人潜藏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

“淑英，你听我说！”

男人昂起头拼命挣扎，伸出手想要去抓妇人的衣袖，“我方才正要去唤醒你，都怪这狗贼，这狗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妇人跪坐在地一言不发，却在男人手靠近时，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胳膊。

“淑英，你可莫要中计！你我才是夫妻一体啊！”男人愈加疯狂，甚至朝着青奴厉声辱骂：“呸，阴险的中原人！”

声嘶竭息，夜鸟惊飞。

“砰。”青奴抬脚一个勾踢，男人下巴受力脱臼，登时不能言语，一双鼠目瞪得猩红，喉咙不断发出含混的断弦声，口涎淌了一地。

她嫌弃地避开半步，同时拔剑出鞘，几个翻转之间便挑了男人的手脚筋。对方连声闷哼也无，直接疼晕过去。

今夜接受的命令本是直接斩杀孙兴洪夫妇，她却好奇这两条漏网之鱼背后有何牵连。

“还是头次见这般富裕的细作。其他人收恭桶做伶伎卖儿女，哪个不是穷困潦倒。”

青奴将剑横至身前，食指轻弹，剑尖沾染的少量血迹瞬时化成血珠迸落。姿态闲适，轻慢至极。

妇人恍若未闻，纹丝不动。

“不过也是头回见到你这般……”青奴话锋一转，又忽地停顿半息，似是在努力思索用词，“这般沧桑的细作，嗯……恐怕日日在码头上扛大包的汉子都望尘莫及。”

她弯下身，将火折子凑近男人那张细腻光滑，较之同龄人明显年轻许多的脸，啧啧两声。

妇人一怔，浑身轻颤。

真武营的本职即是刺探情报，自然会教授讯问技巧。青奴又加猛药，“你大概不知，你这相公啊，可是养了个貌美如花的外室。”

“城东砚池坊，洛城人尽皆知的外室聚集之处，二进的小院儿，曲径通幽，安宁僻静……”

话音未落，妇人抓起身侧短刀，猛地转身，狠狠扎进男人的心口，怨恨之深绝，仅余刀柄在外。

嚯！烈女子。

青奴双手环臂，好整以暇。

男人在昏迷中彻底死透，却并未逃脱心肺搅碎的剧痛，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两只眼珠几乎凸出眼眶，浑身痉挛方止，身下便传来一股骚臭。

妇人松开手，瘫软在地，眼神空洞无物，仿佛失了神智。

“第一次杀人是会这样。”青奴语气淡淡，“想想心中痛事悔事不平事。”

过了许久，妇人方才渐渐回神，一开口嗓音沙哑：“我这脸，乃蛊虫所伤。”

妇人本名紫瑶，原是南越东地蛊寨的蛊女，受寨民推举揭榜报国，随边境流民混入熙国。

孙兴洪本名乌拉，本是她的侍从，北上之路二人相依为命，异国他乡二人同舟共济，久而久之她便被花言巧语骗去真心。

成亲之后她负责在家专心养蛊，再交由乌拉拿去黑市兜售，伺机接近权贵。

乌拉为人奸猾巧舌如簧，一招限量供应很快将蛊虫炒至天价，以此直接拔高并圈定了顾客的身份阶层。

养蛊艰难，不仅费时费力，还有可能练出废蛊。而紫瑶所承蛊派是以精血饲喂，更会损耗生机致人早衰。

“有位客人拿货频繁，旁人一年未必能用尽的量，他半年便要添置。我力不从心本欲拒绝，他说那人是个大官，必须笼络。”

如此丰取刻与，紫瑶的身体逐渐被透支，时时虚弱不堪，未能及时饲喂时，便会被暴虐的蛊虫反噬。

“虽有解药，只可保命。”

体内毒素淋漓不尽，毁容不过是副作用之一，相较而言不值一提。

“可知那贵客姓甚名谁？”

“对外交涉全是他，我并不知晓。只是偶然听他念过一句。”

五年前某个夏夜，乌拉外出回来，特意提了一壶好酒。他心情甚佳，连饮三杯，笑得癫狂，直呼乱点好乱点好。

酒至酣时，紫瑶从旁经过，他捉住女子仍是莹白柔嫩的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含糊不清。

“我只隐约听出‘你立了大功’、‘陈庆贺老狐狸’这两句。”

青奴眼皮一跳，陈庆贺？

陈清和……？

她微眯双眸，居高临下睨着地上一人一尸，右手无名指轻轻摩挲着大鱼际，脑海之中千思百转。

“他今夜为何要逃？”

妇人眼神迷茫，想了想才道：“午后他从城里回来，脸色很是不好，说皇帝杀了很多人。”

“城中之事，你二人此前不知？”

“我这身体亏空太多，卧床月余才略有好转，他近来一直在榻前伺候。”

话落，两滴清泪盈于长睫。痴心女子如何料知，所谓男子情深，不过是伪装出的深情。

“紫瑶，你可有悔？”

正值花信年华，当如春色满园秋月盈天，偏被磋磨成残枝败柳断井颓恒。

“悔之晚矣。”妇人神情悲怆，眼底隐有恨意，却又分明瞧出几分释然。

“那便安心去吧。”

青奴毫无迟疑，扬剑轻挥，逝者尚不及反应，已然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