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乱坟岗（1/1）

“小姐有何妙计？”阿忠率先搓着手凑上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找个合乎情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刘萤紧抿的唇微扬，明明是笑，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决然。

此前她忌惮局面不利，便试图避开所有阻碍，可事实证明避无可避，既如此，那便破了这局。

“如何合乎情理？”

“寻人。”

阿忠一愣，不明所以。

“我爹失踪多日，家人遍寻不见，怀疑他迷失山野。”刘萤挑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着家奴进山搜寻，留我在山下等候，可合情理？”

“合！”众人齐齐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大小姐！老爷分明是在后山忙着装窑烤窑，这三言两语间愣是成了小姐口中的失踪人士。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

跛腿青年连滚带爬下了牛车，硬拖着一条残腿从村口一路呼天抢地回了刘府。围观村民们凑在一起交流讨论许久，终于拼凑出事情全貌。

刘举人失踪了！

难怪村里的学塾已停课一旬之久，原以为是先生忙着春耕，哪曾想真相竟是这般。

这还得了！

里正获悉此事，当即便带着村里的青壮们登府拜访，询问具体情况。

刘老爷子坐在上首，将八仙桌拍得砰砰作响，满脸痛色，“这逆子说与同窗有约，一去几日不曾归家，今晨天蒙蒙亮我便派阿诚去人府上探问，方知他从未登门。”

刘老太马氏坐在对面，以帕捂脸，嚎得凄惨：“我的儿啊！”

“爹，娘，夫君他前些日子一直念叨月儿山的红土，怕是……怕是自己悄摸去了。”刘夫人钱氏抽嗫道。

里正闻言脸色一凛，“月儿山？可是在南郊石林附近？”

“是，里正伯伯。”刘萤满脸湿痕，“您也知道我爹爹别无他好，多年来唯独痴迷烧盏。自从日前听说了那月儿山的红土耐烧粘度好，便一直念念不忘。”

“逆子！玩物丧志！”刘老爷子对着桌面又是一掌，“连性命都不顾了！”

里正大手一挥，“找，即刻去找！万不能让刘举人出事。”

又连忙对着上首处拱手安抚，“二老放心，刘举人吉人自有天相。”

心里却在念叨，这刘举人也忒不靠谱了些，幸好春耕已过，村里的青壮们暂时得闲，还能有个帮衬。

里正那边忙着招呼众人吃晨食备干粮，刘府这边却在作幕后陈词。

“爷爷，您实在有些用力过猛，我都担心那桌子被拍出个窟窿。”刘萤嘟着嘴，一脸的不认同。

“臭丫头，你知道甚，如此才可体现我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刘老爷子不置可否，捋着颈前半尺长的花白胡子，自满得意。

“乖孙女儿，奶奶这戏唱得如何？”马氏伸手将人拉到近前，眼含期待。

昨儿个夜里，孙女儿说是邀全家人合唱一出大戏，她面上不显，只装作无奈配合，心里且盼着呢。

“奶奶，您也太矜持了，完全没能发挥出平日的真实战力。”刘萤蹙眉，不待人发话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却是整段戏的点睛之笔！”

马氏耷拉到一半的眉毛重新扬起，眯着眼笑得欣慰，心中则不免后怕，还好是蒙着脸，不曾被人发现自己喷场。

“萤萤……”

“娘！”刘萤自觉接话：“您这节奏把控得当，叙事条理清晰，当夸。就是情绪太稳，不够着急。”

“小姐，妥啦！”府门外，阿忠的大嗓门适时响起，刘萤如蒙大赦，抬袖抹干脸上水渍，提着衣摆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哄长辈，心太累！

大柳村距离月儿山足有六十里地，步行既慢且苦。村民们不舍得使唤耕牛，所幸刘府养了几匹骡子，各自套上版辕倒也够载人。

午时过半，一行人终于抵达南郊乱坟岗。

“辛苦诸位略等片刻，午食稍后便好。”阿忠在队尾高声招呼。

同来帮忙寻人的村民们循声回头，就见刘府几个青壮汉子，正从骡车上往下搬东西。铁锅？炉子？碗筷瓢壶？

众人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无他，震惊尔。

吃饱喝足已至未时，一群人揣好干粮准备进山。

月儿山，形如弦月山体狭长，树密林深地势陡峭。为免走失，众人选择结伴而行。

及近亥时，夜色如墨。

青奴一路施展轻功向北疾行。行至乱坟岗，远远便见前方燃着篝火，旁边小小数顶粗布帐篷，是时下文人踏青时惯用的简便样式，只可遮阳防风，无法挡雨御寒。

暗卫行事理当避人，此地开阔，若想远远绕开并不困难。

但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种直觉指引着她，不避反迎，愈靠愈近。

下山诸人早已歇下，刘莹等得心中烦躁，披了大氅掀帘而出。蓦地，心有所感，扭头朝南看去。

四目相对，万物静止。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苦。［注］

如鲠在喉，未语泪先流。

刘萤捂着心口，蹒跚两步往前，只觉天地空茫听力尽失，满心满眼只余眼前此人。

高了，眉更锋利，眸更深沉，背更挺拔。过去清冷坚韧的高岭之花，碾落成泥绝境重生，已然成了生人勿近的曼珠沙华。

青奴却是笑着，唇角飞扬，眉眼弯弯，喜悦发自肺腑，直达眼底。

不愧是她的萤火虫啊。

八年来，她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并不惧孤身千里。却在此刻，知晓这世上尚有一人与她同行之时，第一次觉得万般委屈。

可这委屈太轻太薄，根本不及心中欢喜的百分之一。

这两年她也不止一次前往东郊执行过任务，却从来只是远远凝望不敢轻扰，唯恐背后之人发觉，牵连无辜。

快了，她想。

只要拿到自己所需之物，便可从这血沼之中抽身。重逢不会太远。

是，重逢不会太远。

因为心有灵犀，因为双向奔赴。

［注］：依次节选自《喜见外弟又言别》（唐·李益），《别诗二首·其一》（南北朝·范云），《秋夜月·当初聚散》（宋·柳永），《戏赠杜甫》（唐·李白），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