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伤(3)(1/1)
婷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尽量不疏漏每一个细节,但每一个细节的记忆对她都是极大刺激。
讲完之后,她迫不及待地虚脱似地又倒进燕归来怀抱,一颗颗泪珠又疯狂夺眶而出,湿透脸颊。
燕归来当然觉察到她的恐惧,他何尝不恐惧?
只是听她讲那个梦已经令他恐惧得如梦里的世界般窒息,他实在不敢想象身在梦境的她会是什么感受。
可他仍要假装无所谓,仍要竭尽所能地安慰她:“病痛折磨着你,久而久之你就难免神经衰弱,难免乱想太多,故此才会总做那个梦,梦终归是梦,即便再可怕,也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她在他怀里抽泣,身体的瑟瑟发抖从未停止:“我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确实是因为我白天乱想太多,可……可有的梦总是预兆着一些潜在的现实。”
燕归来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峻,口气中竟有了责备之意:“你怎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极端想法?”
婷虚弱地叹道:“听说江湖上有个人在到处寻找你,打探关于你的事,这个人好像认为你是最近一系列血案的凶手。”
燕归来沉声问:“小竹告诉你的?”
婷道:“小竹鬼灵精,他带回来的消息绝不会假。”
燕归来的口气中不仅有责备之意,甚至还有了极为明显的怒意:“他再如何鬼灵精,毕竟是小孩子,小孩子看问题只会注重表面,听风就是雨,从不懂得换个角度去深想。但你呢?你怎地也这么容易就听信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婷睁开一双眼睛,抬头望着他,眼中泪影迷蒙,像是轻风细雨里发晕的烛光,痴痴道:“不错,小竹的话就是胡言乱语,我不该听信,但狂刀的话却还深刻地印在我心里。”
燕归来急道:“你……你怎么把他也搬出来了,他已杳无音信多年,天生就活得孤僻乖张,免不了有一些不着调的奇谈怪论,你何必念念不忘,我却从未将他的话当回事。”
婷突然哽咽出声:“你真的不当回事?你还要继续瞒着我?”
燕归来底气不足地叹道:“我能瞒着你什么?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婷大声道:“我是一直相信你,可你呢,小竹打听回来的消息你非要判定是胡言乱语,狂刀的话又被你视为奇谈怪论,难道一直相信你的代价就是必须质疑其他所有人?”
燕归来心中一震,脸色惨变:“你愿意相信小竹狂刀,好!你去信吧。”
婷冷冷地逼视着他:“小竹是孩子,所以孩子就一定会撒谎?狂刀失踪了,所以他留下的话也都成了怪论?我不是愿意相信他们,我只是想……想确定那些事……”
燕归来离床而起,背过身去,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却特别平静,就像是不惊微澜的一潭死水:“你现在也学会和我强词夺理。”
婷黯然,苦笑,也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就像是荒废已久的墓地里一座无人祭拜的老坟:“你不是觉得我强词夺理,而是嫌我烦了,嫌我拖累你了。但你知道吗?我这是在怕,我怕我还没死,你就做出毁掉自己的事。我不清楚,狂刀说的关于四十九颗人心的偏方你是否真的从未记着,至少直到目前你给我熬的药汤里我嗅不到丝毫血腥气。又或许是你熬得技术太高明,已彻底将血腥气除掉。我实在很怕,每天都怕,我的痛不欲生不是病症引起,而正是因为这种怕。我怕你瞒着我,依照狂刀的偏方真的去杀四十九个人取四十九颗心,最终沦为一个千夫所指人尽胆寒的杀人魔头。那一来你就算救活了我又怎么样?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恨你,恨透你,我不要做你杀人的理由,我不要那么脏地活着。”
燕归来仍紧闭双眼,但已感觉到自己的瞳孔仿佛在一点点结冰。
他手指颤抖,脑海中应接不暇地冒出各种幻象。
杀人,刀锋,血。
鲜红的血,惨白的刀锋,狂暴的杀人。
还有火焰在朦朦胧胧地跃动不止。
他甚至听见了一种比静更静的声音。
那是泪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令他整个人陡然空洞。
原本干燥的地上,点尘不染的地上,陡然就湿了一小片,那一小片多像是流血渗红的胸膛。
婷第一次忍着病痛向他一下子倒出满心苦水。
这些话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同样压得她自己喘不过气。
这些话的每个字都是一柄刀,一柄已在那梦里反反复复杀过人见过血的刀,终于来到现实,用力在他们心上戳,越戳越深,越深越痛,比病痛更难以适应的痛。
但她终于说出这些话,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她直视燕归来,突然变成天底下最怨毒苛刻的女人。
她说得那么艰苦,所以迫切地要看看燕归来的反应。
若看不到燕归来的反应,她就不再仅仅是失望,而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燕归来回应得并不慢,但非常木讷。
他也睁开眼,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使他眼白布满血丝。
他已不愿转过身子,不敢回过头。
他只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想确定的,竟然是这些事。”
她咬咬嘴唇,一股苦水涌上咽喉,逼得她猛烈咳嗽,往常她若这样,燕归来必会着急地抚慰她,可今天——
燕归来仍是一动不动。
她咳嗽终于勉强停止,声音却已弱如蚊鸣:“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系列血案,要真是你所为,我求你尽早放下屠刀……”
燕归来仰头狂笑,笑声震得整间竹屋微微颤抖:“屠刀?你是要我成佛?我始终对你不离不弃都难以成佛,难道现在放下屠刀就可以改变一切?”
他的狂笑突然又变成哭泣,哭声也弱如蚊鸣:“我百口莫辩,我也懒得分辩!”
他冲出门去,丢下她孤零零在屋中。
她胸口开始剧痛。
她跌回床上,跌得很重,似乎把骨骼全跌散。
她吃力抬手,却不是按住胸口,而是捂紧脸。
可任凭她捂再紧,也阻止不了再一次的泪如泉涌。
胸口继续痛着。
但她已只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悲哀。
对于痛,她彻底麻木,然而悲哀,却比痛更不堪忍受。
教我笑,教我好好活下去……
她突然听见。
模模糊糊地听见。
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刀锋破空的声音,刀砍碎一切的声音。
刀刀致命,刀刀冰冷,刀刀无情。
痴情的人挥出了漫天漫地的无情。
这些声音与那个梦何异?
她甚至已应声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在梦里,她的嗅觉也总是比听觉视觉更敏感。
但她忘了震惊,只在床上呆呆哭泣。
燕归来。
他好不容易才归来,我为什么又偏要把他逼走?
XXX
再归来的,已不是他,是夜。
冷寂的长夜,黑暗的长夜,占领了这个本该欣欣向荣的美好世界。
竹屋里有烛,燃烛的人却不知去向,而她自己根本无力起身抬手做任何事。
他一去,她就彻底废了。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熬受着病痛的反复折磨,静默无言地躺在床上。
他去了哪里?
难道是已离开这片竹林这个家,永远不再返回?
这次她真的一狠心就将他伤得太深。
现在她的情绪早已不那么激烈,但她的心境更加压抑。
她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她竟也如此自私,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杀人的理由,口口声声说那样活着很肮脏,她现在只觉得说出那些话之后的自己才是真的肮脏。
爱一个人,最基本的,岂非就是信任?
可她在他受尽屈辱难以辩白的时候却非但不信他还要跟着外界的人一起把他逼到绝地。
今夜她因寂寞与悔恨而无眠。
她努力睁着疲倦酸痛的双眼,目光发痴地久久凝视向房梁。
那里织了一张蛛网,已被岁月的寒风刮得残破,沾满灰尘与水滴,犹自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颤抖。
蛛网的主人也不见了,是死了?还是到别处去再织新家?
蜘蛛的一生,会给自己织多少个家?
我呢?我只有这一个家,而这一个家是他建造的。
没有他,我永远也感受不了家的温馨和甜蜜。
现在,他仅仅是消失一天而已,就什么都变味。
物是人非,人换物易,他代表着我的永远,可我却在担心他毁掉自己之前,毁掉这份永远。
我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妻子?多么不知好歹?
窗外传来竹叶的沙沙声,下雨了?
可笼着那张蛛网的月光还在,虚掩的窗口也还有月光照进,映得她悲伤憔悴的脸更显惨白。
艳阳当空的白天也可能突然斜风细雨,但谁见过明月繁星的晴夜突然雨丝缠绵?
谁见过一个笑容灿烂的人同时泪如泉涌?
她真想有人帮助自己走出竹屋去,燕归来在的时候,不用她提出要求,就会心有灵犀地尽快帮助她做到。
可惜现在,这种想法也成了难以达成的奢望。
她内心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知道自己又不争气地流泪。
她的泪总是流不干,因为她和燕归来一样,从不无情。
然而泪已比砒霜更毒。
泪已将她整个人淋湿得一塌糊涂,每一滴泪流出来都似在流血。
每一滴泪都似一根尖针凶狠地扎进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脑海一片空白,又塞满各种想法,乌烟瘴气,难理头绪。
她想到次数最多的,是燕归来那一抹只为她一人而勉强挤出的笑。
不再笑。
世间事为何总是失去了才知珍贵。
除了燕归来,又有谁能拯救她若将灭的烛焰般虚弱的生命?
她实在已片刻也离不开燕归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坚定温柔的守护。
没有几个男人会像燕归来这样心甘情愿对一个半身瘫痪日益衰丑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没有几个男人做得到燕归来这样始终的不离不弃。
她下半身僵硬如冰,根本无法动弹,平常燕归来总说要带她出去散步,其实那散步全程都是燕归来背着她。
突然僵硬如冰的下半身变得灼热如火,极度难受。
这是一个尖锐的信号:吃药的时间到了。
若再不吃药,一大群无形的蚂蚁就会从脚心迅速爬满她全身,持久地凶恶地贪婪地咬她的每一寸皮肤肌肉,甚至钻入骨髓,钻到她的思想里。
燕归来在的时候,都是叫小竹到山下的集市去照方抓药,有药之后他就亲自熬炼。
他怕药味太苦,次次放的蜜糖总让药汤黏稠得就像贴窗纸的浆糊。
药汤熬好以后,热气蒸腾,他小心翼翼地盛上一碗,端到床前,扶她倚在床头,再用竹制的勺子舀起一点,表情认真地慢慢吹凉,喂进她嘴里时,认真的表情又舒展开,变得像是在哄孩子。
他熬的药汤那么甜,看起来稠糊糊的,其实喝下去是特别的润肺清喉,使她整个人瞬间有了焕发新生的感觉。
回想起他的一切,她竟恍如隔世。
靠床的柜子上,盛药汤的碗勺还在,却已带不了丝毫温暖与亲切给她。
她一时更加怅然,眼睛也更加空洞。
她为自己在白天冲他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深深懊悔,她憎恶自己的不知好歹。
她只希望他这次终能原谅她,他们之间不该有太久的忌愤扎根。
他们之间不该有隔膜。
长夜黑暗,长夜冷寂,蛛网上的灰尘与水滴说明这间竹屋的陈旧与潮湿。
她孤零零地在这黑暗冷寂里,在这陈旧与潮湿里。
很快那些蚂蚁就开始咬她了,她实在好痛苦,她实在急需燕归来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