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小满填不满亏欠（1/1）
许久未见，谢卿年周身的气质愈发清冷，看上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方修允顿了下，复又神色自然地走向石阶前立着的人。
与徐奉行交谈过后，他算是明白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谢卿年与他一样，并非此世之人。
联想到自己在玄天塔里看到的幻境，方修允对谢卿年的真实身份有了某种猜测。
他牵住谢卿年的手，跟人并肩往山下走去。
后者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便小心翼翼地凑近他一些：“你心情不好？”
方修允拉着谢卿年的手前后晃了两下，淡笑着否认：“没有，只是有些困。”
谢卿年明显不信。
他对方修允再熟悉不过。
可以说，对方一抬手，一转眼，他就能知道方修允想做什么。
眼下他很轻易就能看出。
方修允心里藏了事情。
而且是某件不愿跟他交流的事情。
见方修允恹恹地半阖着眼，谢卿年只能止住继续问下去的心思。
两人一时无言，耳边只有鸟雀的叽喳声，以及云靴踩在石阶上的声响。
行至洞天福地外的一处四方小亭时，方修允停住脚步，接着，他走进亭子，一手撑在栏杆上往下看去。
眼下时辰尚早，天边日初晓。
蓬莱岛上起了层薄雾，迷蒙地环在岛上，阳光穿透而过，落下道道光柱。
从方修允立着的位置看下去，晨光搅动雾霭，温和地覆在海面上，让整片海都染上层金。
海水上浮动的金光如鱼鳞般光滑闪亮。
方修允安静地看着，谢卿年走到他身边，黑色的瞳孔里只映出他一人的影子。
迎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冷的风，将方修允的思绪揉乱。
忽然。
他的脑海里闪过呼啦啦转着的电风扇。
聒噪的蝉鸣。
以及一位坐在窗边的，身穿蓝白校服的男生。
之前方修允一直无法想起男孩的面容。
毕竟中间隔了万年的时光。
可现在……微冷的山风搅动他本就混乱的思绪。
记忆里趴在桌子上安静看向他的男生与谢卿年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他怔在了石阶上，口中不自住地喃喃道：“钟应？”
他的声音太轻，谢卿年没有听清：“什么？”
方修允回过神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显得异常无措。
他强装镇定地侧身，眼神毫无焦点地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谢卿年又唤了他一声：“修允？”
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对劲？
谢卿年正欲抬手触碰他，就听身前的人低哑着嗓子道：“还在现世时，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时隔数月，再次听方修允提起那个发小，谢卿年颇觉郁闷地眉头一皱，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立在他身前的人回过头来，捧住了他的手放在脸侧。
方修允亲昵地蹭了他一下，低垂着眼睫道：“你不在的时候，徐奉行跟我说了些事情。”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朋友的名字。”
“他叫钟应，是我先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
陌生的名字，但谢卿年心里却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他暗自记下这个名字，随后重新看向方修允，等着对方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
注意到谢卿年眼中的疑惑，方修允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对这个名字……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想到他心情不好，谢卿年绷直了脊背，垂下眼低声道：“我能说我心里不舒服吗？”
方修允一哂：“就只觉得不舒服？”
谢卿年默了瞬，先是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
他如实道：“我不喜欢听你提起别人，所以觉得不舒服，除了这个，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方修允笑了笑，岔开话题：“你怎么在天堑下待了那么长时间？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谢卿年如实道：“封印天堑有些耗费时间而已，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
方修允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在天堑里待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没遇到什么事就好。”
接着他又道：“对了，阿年，我准备去一趟青山城。”
闻言，谢卿年额角一跳，心中郁闷不已。
他只是跟方修允几个月没见面，又不是死了。
如今再度相逢，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情想问。
可对方一会儿提起发小，一会儿又要去见沈淮之。
这让谢卿年如何不郁闷？
但想到方修允可能是心情不好，他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各种情绪，耐着性子道：“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方修允摇头：“你刚回来，长生殿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处理。”
“至于沈淮之那边……”
他握住了谢卿年的手，指节交错，缓缓与人十指相扣，道：“这次去青山城，我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听方修允这么说，谢卿年隐隐意识到什么。
修道者本就逆天而行，成仙之路上布满苦难，更何况是能够勘测天机的沈淮之。
谢卿年知道沈淮之修的是轮回道。
或许是百世，或许是十余世，历经轮回苦楚，对方才能得道成仙。
听起来很不划算的一种道法，远没有一世努力修炼成仙来得快。
然而，修炼轮回道的人每一世都活不过而立之年。
其中浪费的时间大都在转世投胎上。
谢卿年默了瞬，最后还是选择妥协：“你去吧。”
方修允眨眨眼，双手捧起他的脸，抵上他的额头：“从青山城回来后我还要回趟宗门，之后差不多就是九月十六了。”
两人离得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谢卿年喉结滚动，飞快地在方修允鼻尖啄了下。
“你尽管去，其他的事让我操心就好。”
方修允枕上他的肩，有些困乏地从鼻间轻哼了声：“嗯。”
九月十六啊。
是他和谢卿年的婚期。
可……卡牌的冷却期也要到了。
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们终会想起曾经的一切。
这场由他编造的幻境，就要落幕了。
——
青山城接连下了小半月的大雨，空气湿漉漉的。
老马躁郁地来回蹬着蹄子，不安地发出嘶嘶声，路边的野草无精打采地垂着茎叶。
提交过通关文牒，方修允撑着伞，踩着沾有玉兰花瓣的青石板路，径直往城中心的玲珑阁而去。
或许是接连多日的阴雨天气使然，他总觉得周围的气氛古怪至极。
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闷。
而且离玲珑阁愈近，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
方修允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来之前他已经跟祝清融发去过讯息。
只是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有收到对方的回音。
方修允心中正疑惑着，直到他远远望见结了白幡的玲珑阁。
平日里，玲珑阁外总是挂满浮夸的红绸，梨花木栏杆上还挂着铜铃，红绸铜铃随风飘扬，好不热闹。
现如今，九层的玲珑阁内外挂满招魂幡，白麻布刺眼地缠在彩漆木柱上。
往来弟子皆是行色匆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每人头上都束着白色发带。
难道是沈淮之？
可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仙去，他明明是在九月……
方修允的大脑顿时变作一片空白。
眼前匆匆而过的人影仿佛开了慢动作般，一切都放慢了不知多少倍。
他愣愣地盯着大堂中央燃着的火盆，就连祝清融何时走至他身边了他都没发现。
平日里一身桀骜意气的少年红着眼，哑了嗓子唤他：“方师兄。”
被喊到的人满目茫然地抬起头，祝清融又唤了他一声，方修允这才回过神来。
糟乱的耳鸣声吵得他心烦，方修允撑着脑袋，只觉得眼前全是模糊的重影。
祝清融看出了他状态不佳，少年低声道了句失礼，随后接过方修允手中的油纸伞，吩咐一旁的小弟子替他收起。
祝清融搀扶过他，带他穿过回廊，走向设在玲珑阁后院的灵堂。
此时的灵堂里并没有多少人，棺木旁只有两位哭成了泪人的小弟子。
黑漆木棺冰冷地躺在那里，白色灯笼在檐下微微晃动。
火盆中燃着的火苗吞掉灿黄纸钱，翻滚的热气吹动余烬，沾上来人衣襟。
祝清融让守在灵堂内的两位小弟子先行退下，只留他与方修允在这里。
待周围清静下来之后，祝清融缓缓吐出口胸肺里积压的浊气。
“你提醒我留意好大师兄的动向。”
“可方师兄你也知道，我家大师兄向来是个倔驴脾气。”
“他这人一旦决定做什么，从来都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偏执。”
“他以最后几年的寿命换取了窥测天机的机会。”
祝清融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青瓷方盒交到方修允手上，道：“这是师兄临走前交给我的。”
“他让我务必将这个东西送到你手上。”
“他说，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再将它打开，里面的东西会救你一命。”
青瓷小盒的温度极低，像是装了个十万年的寒冰玉髓在里面似的。
方修允愣愣地接过小盒，头脑一阵眩晕。
如徐奉行所言，自己毁了璇玑界。
别说人间了，就连掌管轮回转生的幽冥鬼司都被他搅了个底朝天。
轮回的路子早已被他封死。
眼下一切都笼罩在以方修允真身莲子为阵眼的高阶幻阵中，所以沈淮之等亡故之人还能去往轮回。
可依照徐奉行的意思，九月十六那天，一切都会恢复至真实的场景。
那沈淮之他们……
人终究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方修允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祝清融一起上完香，又是怎么和对方交谈的。
他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时，已经使用缩地千里回了玄清宗。
师尊满眼关切地看着明显魂不守舍的他。
医修长老贺宛白秀眉紧蹙，一边为他诊脉，一边担忧地问他最近是否遇到了什么大事。
方修允只觉得心乱如麻，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后他从圈椅上弹起，熟悉的弟子礼都险些行错。
他不敢直视师尊裴景焕的目光，只恭顺地低着头。
胡乱地应答过师尊师叔的体贴话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跨出了宗主大殿。
回蓬莱的路上，方修允脚下御剑，让冷风带走自己混乱的思绪。
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他发现其实谁也不欠他什么。
从来都是他亏欠别人居多。
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