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那是雨（1/1）

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对着外面弹了弹烟灰。那只手不是很白，但骨节分明，手指纤长。而手的主人正坐在驾驶室里，用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脑袋轻轻地抵在手臂上。

头很痛，这几天都是。不知道是不是想她想的。从他那天无意中看到收银小妹放在前台的书开始，从他鬼使神差翻开那本书开始，脑袋便像炸开了锅。

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虽然这几年的睡眠质量一直不怎么样，但像这样的彻夜未眠，终究是没有过。

这些天他一直在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找她。他在网上查了她很多资料，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可是控制不住，这么多年了，他原以为他早已把她忘记。他也不是没找过她，在他刚出狱的时候，疯了似的找，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来看他？为什么要辍学？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来不跟任何人联系？

可是他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跟人跑了，她从前的那个家早已人去楼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后来就放弃了，他自欺欺人地想，她可能只是他的执念，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少年不得的遗憾。

可他错了，从看到那本书的那一刻，那些死去的记忆，那些翻涌的爱意，瞬间就袭击了他。

他记得妈妈来牢里探监时跟他说：“我要拿你怎么办呢？她是你的劫，你这辈子都过不了。”

是呀，她是他的劫，从他第一次从溪水里救起她开始，这个劫便注定了他要去渡。

他猛地吸了口烟，但吸得太急，他在烟雾缭绕的驾驶室里咳嗽了好久。

隔了十三年，他终于又看到她了。

她变了好多，衣着光鲜，笑容灿烂，还化着淡淡的妆，比从前漂亮了不少。

只是，现在的她，未免太瘦了点。

手上的烟快要燃尽，池明渊打开车载烟灰缸，灭了，扔进去。又重新抽出一支，点燃。

他原本是想先偷偷见她一面的，所以他戴了口罩，他以为那么多年，自己成熟了很多，她应该认不出他。

可是他又错了，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

看样子，她应该是不想见到他的吧，要不然怎么会那么慌乱，如同见到鬼一般。

他看到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掉了钢笔；看到她逃也似的蹲下去，慌乱之中还踢翻了凳子。

他原本是想扶她一把的，可是算了，别吓她了。旁边那么多人在，让她难堪就不好了。

他于是拿上那本书默默离开，可坐上驾驶室后他又走不动了。

十三年了，他实在太过想她，很想见她一面，哪怕什么都不说。

就见一面，见一面好不好？如果她厌我，怕我，我就永远离开。池明渊自残似的想。

等黎鱼从签售会上出来时，天空已经变得暗沉，有隐隐的雷声从天际压过来，让人心口透不过气。

黎鱼轻皱着眉，拿出手机开始打车。

自从刚刚在签售会上见到池明渊，她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原本主办方安排了午饭，但她很坚定地拒绝了。

她心里太乱了，需要一个人待一会。

网约车已经联系好，她正准备往大马路边走，突然旁边停留的一辆奥迪车车门被打开，池明渊从车上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十三年了，他变化太大，早已不是少年意气，眉目间的愁与疲惫清晰可见，只有那双眼，仍似盛了光，明亮耀眼。

“上车。”淡淡的声音，很平静。

黎鱼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池明渊叹了口气，他走到副驾驶门口，拉开车门，轻声说：“上车吧，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黎鱼没有拒绝，她默默地走过去，默默地坐好，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知晓他坐了八年牢，知晓他出来以后接手了王志妈妈的奶茶店，后来又开了大排档。

她甚至知晓他现在开了一家大饭店，她偷偷进去吃过饭，他们店里的生意特别火，她等了四十多分钟才上菜，服务员觉得过意不去，还送了她两个小菜。

他们店里那小炒黄牛肉做的特别好，酥烂味美,肉香浓郁，还放了很多香菜，很像，很像他从前夹给她的那些。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他还恨不恨她？这么多年，他有没有想起过她？他结婚没有？有没有生孩子？

可是这些，通通是她不敢问也没资格问的。

车里静悄悄的，尽管车外车水马龙，黎鱼仍是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而车里浓浓的烟草味又让黎鱼有些难受，她胃病好几年了，一直没根治，加之早上没吃早餐，如今闻到这烟味便有些想吐。

她想把车窗打开，却发现车窗早已上锁，而池明渊马上发现了她的不适，主动帮她按下了车窗。

是九月，天气已经微凉。有凉风从外面吹进来，抚着脸庞梳着头发，让黎鱼觉得舒服了不少。

许是怕赶上下雨，池明渊车开得很快，尽管如此，在经过两个路口后，倾盆大雨还是飞流而下，直敲得车玻璃“啪啪”作响。

车窗被关上，黎鱼看着车前不断工作的雨刮器，像是回到了十六年前。

那年夏天，大雨下了几天几夜，她跟着张玉兰去小溪边捞鱼，脚下打滑摔进溪水里，是池明渊拼命救回了她。

黎鱼的嘴里一阵发苦，像吃了几百根黄连，又像吃了无数个苦胆。

当年的少年舍命救了他，却害苦了他自己。

少年意气风发，勤奋努力又聪明能干，要是没有她那件事，她能想象得到他会有多优秀。

虽然他现在也并不差，却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又多受了多少罪。

她知道他刚进监狱时，被里面的人欺辱，差点被人打死。

出来后他四处碰壁，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若不是王志他妈后来长年生病，无心管理店铺，转让给了他，她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

黎鱼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道路，眼睛逐渐开始湿润。

那是雨，不顾她的反对，跑进了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