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司机和出马仙(1/1)
东北,小兴安岭森林公园。
卫廉和几个拉人包车的司机蹲在盘山路边,一侧拍是照点人造亭,背后是茂密的红松林,虫鸣不绝于耳。
刚刚下了一场雨,泥土轻微的腥味压着车尾气,像是这座原始森林伸出舌头,舔舐人类留在它身上的痕迹。
几辆白色面包车和环保车停在后面不远的地方,游客们正从贴着斑驳广告的大巴里鱼贯而出。
七八月份是小兴安岭旅游的高峰期,山里凉快,很多厌倦了城市的年轻人慕名而来,从十八拐出发,上腾龙山。山里有几个知名景点,但实在算不上热门,民居也都老得能拍山村老尸鬼故事,虽然也有一些旅游业促进下的纪念品,但也是同质化的手工木雕和编织物居多,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感兴趣。
山里的车站点相隔很远,又没有那么多民宿,他们这些拉车的就是赚的这个差价。
卫廉今年二十五岁,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很符合东北汉子的审美。美中不足是睫毛太密,眼睛不够粗犷,而且左边的眉毛断成了两截,相面的说,容易出情感问题,损六亲。
他自己有一辆二手的白色T标丰田,年纪比他本人还要大。
他没有刮胡子,混在身边一群四十来岁的拉车男人里。身边抽烟的人很多,他选了个上风口,裹紧了夹克,用余光瞥着那些袅袅烟气。
“万一!万一!”游客里有个男人喊道。
那人从拍照的人群里挤出来,卫廉这才注意到,边上的草丛里有个人蹲着,似乎是晕车,正在吐。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卫廉心想,不知道这个万一的爸妈是怎么想的,万里挑一?还是……万一怀上了就生下来?
那男人过去,把草丛里的人搀起来。卫廉看到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一头齐耳短发,穿着一件非常有设计感的咖啡色半长冲锋衣,脚上一双靴子,亮闪闪的靴链是品牌logo的形状,此时正脸色苍白地缩在一顶华而不实的毛线帽里。
“哎,小子。”
卫廉收回目光,看向了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的一个胖子。这胖子外号老片,家就在小兴安岭的合水村,前几年那片做了开发,一部分房子并进了一个房地产商弄的高档私人山庄,虽然人流不大,但住进去的都非富即贵,连带着他们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知道那是谁吗?”
老片叼着烟,下巴挤出来三层,眯着眼睛一脸神秘的样子。
老片在拉车司机里人缘非常好,周围本来就有几个和他聊天的,此时也都看着他和卫廉。
卫廉是今年新加入的,其实和他们并不是特别熟。毕竟这行不稳定,旺季人多,淡季自然要去找别的营生,但好在东北人热情,加上卫廉干活做人都很实在,所以这些有经验的老司机也愿意带带他。
“……那个‘万一’?”卫廉下意识问。
“害,谁问那个啊。你瞅那男的,”老片扇了扇空气中的二手烟,“瞅他那包。”
卫廉转头看过去。那男人大约三四十岁,个子不高,但显然健壮。他上半张脸眉毛习惯性地紧紧皱在一起,但嘴却是咧着的,似乎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严肃才挤出来这么一副表情。
他的背包非常大,是专业的户外运动品牌,但是看款式应该有年头了。整个背包上还有很多“外置装备”,一卷防水布包的帐篷被固定在背包顶部。卫廉看到,有一个什么黑色的东西插在帐篷卷的中心。
“野外探险的?”卫廉还没开口,边上就有别的司机猜测。
“再猜。”老片嘿嘿一笑。
“我靠,搞这么神秘,”另一个司机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打狍子的吧?”
老片抽了口烟,虚虚点了他一下,“……近了。”
卫廉看那男人把“万一”扶起来,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晕车还是什么,一副已经有点迷糊了的样子,被架着就往大巴车后面走。
“他是个体育老师。”卫廉说。
所有人都看着他,露出那种“啊?”的表情。显然觉得比起前两个猜测,这个更加的无厘头。只有老片抽着烟笑,“我靠!你小子怎么知道?”
卫廉搓了搓手,也笑了,“特训学校的火灾救援我在现场。”
这附近有几个规模不大的学校,最简陋的山区小学就只有一栋楼,但是全封闭的私立特训体校以前占地面积却是不小的一块。在学校因为火灾关闭之前,偶尔还能看到体校学生被放出来绕山跑操。
反应过来以后,立即就有人推卫廉肩膀,“有出息!你可是这儿第一个叫老片逼都没装起来就给他撅了的!牛叉!”
“人家这是他娘的真诚,没听人网上说吗,真诚就他娘的是杀手锏。”
“哎哟他奶奶的!忘了你小子以前是消防兵了!”老片也哈哈大笑,并不生气,“哎哎,但是啊,咱们说但是,那学校垮了之后,你知道这人干嘛去了吗?”
这个卫廉还真不知道,只好表示洗耳恭听。
老片抽了口烟,“……保家仙知道不?”
东北玄学,要说最出名的肯定是出马仙。这本是萨满教的分支,相当于请修行了的动物的灵上身替人看事。虽说是封建迷信,但即使是现代,东北家里供奉家仙的也不少。
卫廉记得,老片以前吹牛的时候提过,说他家里供的是胡大仙。
“咋地,这货会出马啊?”
“你还别说!”老片把抽完的烟头啐在地上,“我跟你们讲,我家后面就是私人山庄,就两个月前,住进来一开玛莎拉蒂的大老板。我老娘不是给里面搞卫生吗,有一晚上回来就跟我说她看到那个体育老师跟大老板在一起喝咖啡。”
老片的老娘是这十里八村真正的情报人员,搁在古代就是江湖上什么听雨楼的楼主。这方圆几座山,大到修路挖桥,小到哪家老爷们在手机上和小姑娘聊天,她全都跟开了天眼一样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初体校火灾的时候,卫廉记得自己有个负责疏散群众的女队友,和这些个第一线看热闹的大娘拉扯了半天,火都没熏哭过的大姑娘最后气得眼眶都红了。
“喝咖啡咋了,那马尿谁爱喝谁喝呗,”有两个司机故意唱反调,哄笑,“老片你他娘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这事儿我不这么说根本就说不清楚,”老片难得有点急了,白那两人一眼,“我老娘说,那个老板让那体育老师给他看事,然后问他请得是哪路仙家。那态度那个好啊!真是一朝翻身,请了仙变凤凰了!连人都不避的,还和我娘打招呼呢。我娘本来还担心大老板怪她听他俩说话,结果那体育老师一句话让我老娘和他们坐在一起,说要演示给老板看!然后你猜怎么着?”
“胡黄白柳灰呗,怎么着,他去给山里狐媚子卖屁股了?”
“还狐媚子!想得美!熊瞎子吧!”
“别扯,小心胡大仙晚上给你老二叼走!”
卫廉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又转头看那群游客,多数人拍了照片就返回车上了,剩下就是透气抽烟的和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还在周围对着植物咔咔拍照。
忽然,他就看到水泥路对面的林子里有个奇怪的影子。
盘山路穿过森林公园,两边就是原始森林,水杉红松都高大,整个树荫平均下来足足有二十多米高,在倾斜的山坡上显得非常茂密。
那影子的位置很刁钻。现在还不到午饭的点,雨过天晴,亮堂得很。但他依然没办法从那个影子的具体轮廓上判断那是个什么东西。
……熊瞎子受不了背后编排,这就来撅老片的屁股了?
卫廉想着,居然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虽然他觉得老片讲的事情有点意思,但是他从小的教育还是让他觉得那都属于封建迷信。
万物有灵或许是真的,狐狸报恩的故事也可能是真的,但要解决具体的事情,他觉得比起求“仙”,还有很多别的更可靠的办法。
老片故事讲到这儿,那里就出现了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天知道是不是他这老小子又整他们玩。上一次讲什么十字路口烧纸钱,狗日的非要挑清明节讲。还有什么枯井里有个女人。要不是知道那会儿搞雨污分流下面有人抢修,卫廉肯定也和其他人一样被他唬一大跳。
“笑啥啊小子,你从刚才就盯着人家姑娘看,干啥,整一见钟情那死出啊?”
卫廉这才注意到,那个“万一”和老片说的“出马仙”就站在那个影子正对着的马路边上。他往那边看,就好像一直在盯着那个女孩子。
“不是,你们看林子里。”卫廉道。
几个司机眼睛都尖,卫廉指了个方向,几个人一下子都看到了。顿时就有人炸起一身白毛汗,拉着卫廉就骂道:“我靠!那什么玩意?你小子还笑得出来?”
“片哥,”卫廉转头看着蹲在边上肉球一样的老片,“你说的仙家,不会就是那个吧?”
这一眼,他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因为老片的表情不像是奸计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是有点苍白僵硬。
“会不会是人?哪个好奇想进林子的游客?”
“虽然这路是修在林子里的没错,但里面拉了好几层铁丝网保护带,往里走走不进去的。”
卫廉看着那个影子,觉得此时的情况是有些诡异。阳光晒得雨雾蒸腾,那影子时隐时现,看上去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扭曲。
但那绝对不是树,也不是游客。它的动作幅度不大,但的确是活物。
“……就是那个东西。”老片压低了声音。
“什么?”
“我老娘说,那个男的请仙出马的时候,也念经上供,和别的出马仙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他招来的那个东西,非常奇怪。”
“他们坐在院子里,我娘看到后面别墅的灯开始狂闪,随着最后一敲锣,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一下子出现在顶楼,然后是二楼,然后又是一楼。”
老片说:“就是那个样子,有点像人,又有点像树,没个定形,但会动。”
卫廉盯着那个东西。他们这边的紧张气氛一下蔓延开来,其他不明真相的司机和游客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还没有发现那个影子。
“保险起见,我去叫他们先上车。”
虽然卫廉觉得如果那东西真的是熊他也能对付,但这种环境下,群众安危的保障是谨慎而非直觉。
他说着就站起身,准备朝游客的方向走。
“等等,”老片却忽然拉了他一下,“那东西不会下来的。”
卫廉微微皱起眉,正觉得奇怪,就看到刚才那个“出马仙”在空中打了个手势,随即林子里树影微微摇晃了一下,那个影子居然消失不见了。
几个目睹全程的司机面面相觑,那男人似乎有所感觉,要往这边看过来,卫廉下意识挡住了几人,假装和老片借火抽烟。
“……别开玩笑了,片哥,那到底是什么?”他叼着烟含糊地问。
老片拢着火给他点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脏仙’么?”
“胡黄白柳灰,这五个是大仙,还有些别的野仙,也不奇怪,”老片道,“但是‘脏仙’,不是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