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魈和咒（1/1）
一个小时后。
卫廉背着万衣的背包，压阵在队伍的最后。他的前面，林小韩正背着万衣，谨慎的避开脚下的树根。
这个女人在他们签下合同之后非常高效率的打了定金，然后才告诉他们，刚才摔倒的时候扭到了脚踝，走不了路。
卫廉本来还以为她是看到人多了，故意想要偷懒，结果几个人一检查，发现那脚踝肿得和大馒头一样，都不知道她怎么忍这么久才说。那双华而不实的小皮靴一点也没保护到关节，还成功卡住了淤血。
“小林哥，我重不重啊，”万衣一边摸林小韩额头上的绷带一边问，“我小时候表哥也经常背我，但是他可坏了，会在过小溪的时候故意把我扔下去。”
林小韩本身伤的不重，虽然和卫廉相比瘦削很多，但万衣体型娇小，他背起来并不费力。
“你是老板，我不会的。”林小韩说。
“那我要是不是老板呢？”万衣凑上去问。
陈群关“咔嚓”一下砍断一边的洋草，开出路来。
“什，什么？”林小韩有点手足无措。
“如果我就是个女孩子，不是你老板，你就会把我丢下来不管了吗？”万衣紧追不舍，问话的时候脑袋就贴在林小韩的耳朵边上。
林小韩整张脸涨得通红，“那……我，我是护林员，我不能的……”
“万老板，别玩他了，”陈群关砍下一根树枝当做拐杖，用柴刀指了指前方已经黑下去的红松林，“这小子没谈过女人，待会儿脑子都不转了。”
万衣哈哈大笑，伸手捏了一下林小韩的耳朵，“加油小林哥，我相信你的！”
林小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卫廉在后面看着，觉得这个年轻姑娘的城府深的有点令人意外。他答应加入的时候整个队伍的气氛相当低沉，完全无法相互信任，但她却及时找到了队伍里最薄弱的一点，把氛围调动到了一个比较正常的程度。
卫廉和林小韩入消防官兵队伍都比较早，十七八岁一个猛子进去，身边就没两个同龄的女性。后来当了消防员，虽然有机会谈恋爱了，但是这工作又危险又没人家白领赚得多，谈了两个女朋友最后也分手了。
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俩对女人都没有一个非常完善的认知概念。
但是万衣显然很擅长应付男人。而且这似乎是一种天赋，让人不由得警惕，却又无法完全戒备。
卫廉观察着行进的路线。此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不时的就有黑影快速掠过他们头顶上方。
兴安岭里的鸟体积都很大，乍一出现颇有几分遮天蔽日的感觉，加上有些夜枭日落后才开始活动，他们都不由得加快了行进速度，想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到达宿营地。
“还有多远？”陈群关问。
林小韩打量四周，“再往北，听溪流的声音，最多十分钟。”
前方的天已经变成紫灰色了，陈群关取出手电，看了卫廉一眼，也扔了一个给他，“最小功率，向下照地面。”
卫廉接过来，调了一下，把白色的手电光照在林小韩脚下。
这个私活林小韩接的时候肯定考虑过其他的护林员的巡逻安排，但是强光手电在林子里还是太显眼了，如果调大功率朝上打，会像UFO一样，从对面山头上都能看得见。
几个人闷声不吭又走了五分钟左右，果然听到了水流声。
“那个水干净吗？”万衣轻声问，“我可以在那洗澡吗？”
“最好不要，”陈群关说，“天太黑了。”
说着，他就用手电往溪流声传来的方向照去，这么一照，几个人就都看到，一个黑影从手电光里一闪而过，窜进了一边的林子里。
“那是什么？”万衣有点紧张，“感觉块头和人都差不多大了。”
“有可能是野猪，也可能是马猴，”陈群关的声音还算是冷静，“把手电关了，我们绕一段。这些动物都是夜行，我们现在撞上的话跑都跑不掉。”
卫廉也警觉起来。他这一次会入伙完全是偶然，所以什么装备都没有。林小韩说那个废弃的守林人木屋还有柴刀和工兵铲，但如果现在就遇到野兽，他们能依赖的很可能就只有陈群关那把猎枪了。
卫廉关闭手电，眼前霎时间一片青紫色，过了足足两秒钟才适应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视觉上的模糊，听觉进行了补全，他觉得耳边的水声风声和树叶的簌簌声都愈发清晰了起来。
接着，他就听见前面有人嘟囔了一句，“……东……”
……东？卫廉下意识转头看向东边，此时那里是整个天穹最黑暗的地方。
“别出声。”陈群关低声道。
卫廉收回了额目光，却正好看到前面万衣的背影顿了一下。随即，她在林小韩背上回过头来，看向卫廉，打了一个手势。
卫廉皱起眉，万衣又打了一遍，他这才看出来，她是在无声地说：“刚才不是我俩啊？”
不是她说话？
卫廉一时没有想明白，刚想说也不是他，就又听到了黑暗的林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东……三……”
卫廉的脸色变了。他听得出来那肯定是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但绝对是人类的语言的顿挫方式。
陈群关此时也意识到了说话的并不是万一，抬起手让他们停下。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伫立在林子里，如同几具雕像。
刚才一切的声音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极度的，有如鬼域一样的安静在几秒之后，再次被诡异而喑哑的人声打破。
“……东……三……”
一阵山涧穿林风吹过，下一秒，似乎一切的声音再度被按下了开始键，就连呼吸的声音都重了起来。
“会不会……是护林的？”万衣紧张地收紧胳膊，在林小韩耳边问。
林小韩艰难地摇头，指了指手电。
前面的林子一片漆黑，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一丝光亮。
“……东方……三……”
那声音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像是念咒，又像是自言自语。
卫廉的心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了。他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断指的地方微微发胀。
沉下心，他对自己说，如果是会说话的那肯定是人，就算是野人他们这里有三个壮汉，还有一杆枪，只要对方是一个人，他们绝对不会落下风。
然而此时打头的陈群关却完全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他离那个声音最近，再往前走几步，甚至就有可能看到那个东西。
可是他没有动。
他的背影显得极为紧绷，像是一头受到惊吓的狼。
“……大仙？你是被魇住了么？”半晌，万衣在黑暗中轻声问。
过了好几秒，陈群关缓缓转过身，卫廉看到他的脸色在夜色里苍白的如同恶鬼。
“……不能往前走了，”陈群关的声音居然有点发抖，“你们不能过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理解他的意思。
这一路上虽然暗流涌动，但默认的总领队还是陈群关。他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很镇定，能够丛容应对各种问题，卫廉这才没有和他发生决策上的冲突。
但是这一次，他的状态让人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那是什么？”万衣问。
陈群关的眼珠抖动了两下，面部肌肉抽搐，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宛如烧香一样的动作，将柴刀举了起来。
“西方残红，东方初晦；胡三坐庄，来客入寐；云锁深山行人少，古洞修真彻寒夜，清泉缭绕伴仙客，香烟腾腾吐真言……”
一开始听起来还算正常，但是两句话以后陈群关念咒的速度就变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逐渐开始变尖锐扭曲，甚至整个人都开始以一种独特的频率抽搐。
在昏黑的兴安岭老林子里，这一切都显得极为的刺耳并且诡异。
坏了！卫廉心头一紧。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本能的反应肯定是跑。但是在这里，如果跑丢了，那才是真的出事情。
“打晕他！”
出乎预料，万衣居然反应更快，猛地回头，对卫廉喊道。
在她开口的同时，卫廉已经几步冲了上去，对着陈群关的脖子就是一记手刀。
咒没有念完，陈群关直接就昏了过去。
“哎！这！”林小韩背着人，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卫廉一把扛起瘫倒在地的陈群关，转头对他道：“向左转！走水边！跑起来！”
完全是肌肉记忆，听到口令的林小韩拔腿就开始用标准的负重跑姿势背着万衣狂奔。
“啊啊啊小心脚下！”万衣赶紧抱紧林小韩的脖子，“我听见有东西过来了！”
卫廉也听见了。头顶的树枝上有东西跳跃着飞快的靠近，树叶和微风被带起，他闻到了一股腥臊味。
是猴子。
林子里的马猴，也叫山魈，大多夜间出没。
山魈的体积和人差不多大，整张脸更是比人脸大上一倍，黑面白纹，长臂长毛，和所有热爱抢劫的猴子一样，具有带着野兽恶意的攻击性。
现在它们还没有攻击，可能是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旦意识到他们是在逃跑，情况会立即急转直下。
卫廉一手扛着陈群关，把柴刀咬在嘴里，伸手进背包去翻猎枪。
然而还没来得及摸到枪，他就看到一个手臂细长到夸张的影子从他头顶掠过，直奔万衣而去。
“小心！”卫廉大喊。万衣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已经被林小韩甩了出去。
山魈一双长长的利爪一下子掏到了林小韩的肩膀，卫廉管不了那么多，大吼了一声，那只山魈被声音吸引，赤红的双目一下子转过来，死死盯着卫廉。
“闭眼！”卫廉吼道。
说话的同时，他将强光手电的猛地拧到最亮。网上之前有过一些测评强光手电的短视频，功率最大的时候照水面都能直接炸起水花来。万衣选的这款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瞬间大亮也如同一颗闪光弹，只听那山魈“嗷”得一声惨叫，四肢乱舞，一头撞在了一棵树上。
本能抱头的林小韩听到声音远去，急忙爬起来去扶万衣，余光一瞥瞬间瞪大了眼睛，“你后面！”
卫廉自然也知道，只是他和陈群关都背着很大的背包，根本没有办法把人背起来跑。
卫廉回头正想用手电再来一下，忽然就觉得手里一轻，陈群关连人带背后的包一起被一只猴子拎到了半空中。
那猴子完全躲在树丛的阴影里，整个场面乍一看好似古树悬尸，尸解飞仙，阴森无比。
他们四个人本来就只带了三个人的干粮装备，大部分还是给陈群关背着的。如果这只背包被抢走了，那他们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想到这里，卫廉脑袋一热，小腿肌肉猛地发力踏着树干在半空二次起跳，手中的柴刀寒光直扑山魈的手臂。
这动物极为机灵，瞬间撒手，几只猴子的目标同时转向了卫廉和他背后的背包。
“点火把！”万衣喊道，“野兽怕火！”
“森林里不能点火！”卫廉和林小韩几乎是异口同声。
“点完了你们再灭了不行吗！”万衣气得大叫，“有十几只！打不过的！”
正面打肯定打不过，但是如果开枪，能吓退这些猴子的几率很高。
卫廉终于摸到了那把枪，摸到的同时他就在心里暗骂，自己被陈群关那个老狐狸晃点了，这根本不是长管猎枪，而是老得掉牙的土质霰弹枪，俗称“老洋炮”，威力远比不上正规的猎枪。
但是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拖着陈群关，开始将枪管里的火药压实。
“去帮他一下，把背包拖过来，”万衣单腿着地疼得直皱眉头，对林小韩道，“包里有东西很重要。”
“你是老板，我得保护好老板。”林小韩下意识道。
“没有换洗的内裤我宁可去死！”万衣推了他一把，“快去！”
看着林小韩跑过去，两个人的背影毫无防备，万衣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卫廉抬起枪口，双眼死死盯着最近的那只山魈。
“你是保护动物，”卫廉道，“最好不要逼我开枪。”
它是保护动物你又不是！和它说人话要是有用我早就跪下咣咣磕头求猴哥放过我了！
自己这一路怎么回事，诈骗犯二人组有一个彪子一个愣子，碰上个“好人”，还好得像根钢筋。
万衣扶额，闭了闭眼，神情再次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枪口所指，山魈张开嘴，嶙峋的牙齿上泛绿的口水散发出兽类的臭味。
有一瞬间，卫廉居然觉得那张面骨奇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狠狠扣下扳机。
一声巨响。
卫廉只觉得两只手灼烧一样的剧痛，低头看去，整个土枪的枪管轻微变形，黑色的火药在空气中飘飞。
居然炸膛了。
“干……”卫廉终于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好在他一直带着那双隔热手套，而且这一次的炸膛并没有太严重，他只是手臂受了一些擦伤。但是这把枪显然没办法再开第二枪了。
山魈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都被这声巨响吓住了，全都警觉地环顾四周。
卫廉咬着牙，不露出受了伤的吃痛的表情，转头看到林小韩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正用一种和猴子没什么差别的懵逼表情看着他和炸膛的枪。
卫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正要指挥他去拿背包，忽然就听见，溪水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呢喃声。
“……”
“……东……”
两个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个方向。
“……东……三……”
狗日的，那个东西什么时候跑到那边去了？
卫廉心里大骂，转头却看到万衣一个人站在一棵红松下，手上捧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手机屏幕的冷光照在她的脸上，居然生出了一股妖气。
“你在干什么？她怎么一个人在那！”
林小韩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扯下他们两个人的背包甩到肩膀上，“她叫我来帮忙！”
话音未落，林子里再次传来了含糊的人声，而且似乎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一些。
那个东西，似乎正在靠近。
就这么一走神的瞬间，山魈们发出一阵尖叫，一张巨大的毛脸从上方直接压了下来。林小韩抱着背包就地滚了出去，卫廉拉起陈群关就往后狂退。
但是还是晚了一步，陈群关的冲锋衣“撕拉”一声被扯了半开，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和防风打火机等等零碎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来不及捡了。卫廉心一横，甩掉那把土枪再次拔出柴刀来，余光里却看见万衣居然还在看手机，而她背后的林子里，松针摇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穿行。
“……东方……三……”
那声音更近了。
冷汗从鬓角滑下来，卫廉咬着牙，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消防员，他的习惯是以救人优先，但是此时此刻的情况，要两全已经几乎是奢望了。
如果一定要选，老幼妇孺优先，人民群众优先……虽然他已经不是消防员里，但是……
……
万衣把手机“啪”地一合，夹在合十的双手中。那双总是弯着的眉眼紧紧一闭，卫廉看到，她竟然也做了一个敬香的动作。
随即，他听见一串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从万衣的嘴里吐出。
“你乃荒山古洞仙，静心独修少人烟；
积功累德积年久，妙法精微临我坛；
而今因何起她意，不与我和反生嫌；
我本心直身正士，老诅命我度世间；
速听老诅调遣，
兵马速动，不得迟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