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牢相见(1/1)
第二日天刚亮,殷朔匆忙送来一件黑色长衫,例行逼针后只说宫中召见便又离开。
温予舒便把长衫换上,叠好昨日深蓝色的服饰,这时张康年在小门外道:“公子可起来了?”
温予舒道:“您请进吧。”
张康年推开门,手中拎着一个食盒,态度与昨日截然不同。他拿出两碟小菜并些烧饼之类的,负疚道:“昨日我轻信旁人,让公子受苦了。”
殷朔今天走时看见他毫无异色,他便知道温予舒确实信守承诺,将他做的过分之事隐瞒下来,否则殷朔较真下来,他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温予舒笑笑:“管家不必客气,我知你昨日并不是有意为之。”
张康年感激地将竹筷递上,又殷勤倒上茶水,“我方知公子为人,以后断然不会再为难公子了,若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今日我便能将客房收拾妥当请公子住下。”
温予舒只是推辞,“予舒确实是囚徒身份,如今得殿下关照才居有住所,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
张康年只能罢休,又说了几句好话才退去。
温予舒这才慢慢吃起早食,相比昨天难以下咽的搅拌物,今天的吃食明显认真许多,烧饼端来时还冒着热气。
刚刚吃尽兴,张康年便算着时辰收拢残食,还端上一壶清茶、几本游记、传奇、诗集等并些小食,狭窄的柴房还真有些书房的模样。
他年又将屋内的熏香多点了一处,柴房湿热的味道淡了许多。临走前,他道:“主人嘱咐我等天热些时候搬些冰块来,公子放心住着,小桌上是主人看的些杂书,命我送来给公子解闷。”
温予舒赶忙道谢,待人走后便就着清茶看起书来,这个清晨颇有惬意之味。
他先翻开本游记,本以为殷朔不爱读书,却不想书中做了不少标记,他便感兴趣地看起来。
读到其中一页时,他看着殷朔小注便有些发愣。
书中云西游日记,言道:“下一里,石路嶙峋,草木蒙密,马足跃石齿间,无可着蹄处,正伏莽者弄兵之窟,余得掉臂而过,亦幸矣哉!”
殷朔用大开大合地笔法注了几排小字,第一排就游记主人遭遇引发心中忧虑:“盗贼伏莽,徒慑国威不敢肆耳,今知朝廷畏怯,睥睨之渐必开,徐客之惊或可发于本朝,不得不防。”
第二排则言起了除盗之法,“众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是以有道之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备,御之有常,虽稽颡执贽,而边城不弛固守;为寇贼强暴,而兵甲不加远征,期令境内获安,疆场不侵而已。”
第三排又阐发水匪一事,言水匪清剿之难。
温予舒看罢,不禁感叹殷朔兵法谋略之如痴如醉,仅仅是游记之语,就能引发一众除寇之谈。
不过,他用兵一向磊落,面对戎狄这伙蛮将确实有用,只是水匪在江面横行,最是谲而不正,只怕殷朔的法子不慎奏效。
他欲思考应对水匪之计时,殷朔却突然回来,称陛下有令要让温予舒见一个人。
马车悄悄跑在路上的时候,殷朔才告诉他要见的是谁——竟然是楚君。
温予舒也没想到国君会突然见他,正百感交集时,殷朔才缓缓说出原因。原来温予舒要做的那件屈辱之事,殷帝换了楚君来做。
不过楚君却有三个条件。其余两个条件与温予舒差不多,希望无辜楚民和兵士不受牵连。第三个条件,他言明要单独与温予舒相见。
殷帝想想没什么利害关系便同意了。诀别时刻的君臣会说些什么,他还是好奇的。
就这样,马车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温予舒被蒙上眼带,束着手腕跨过一层层幽深的天牢,在最深的暗不见底的地方终于看见了他曾经的君主。
殷朔给他摘下眼带,解开绳子便和周围人退了下去。
温予舒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君主披散着脏兮兮的长发,右脸被屈辱地刻下黥纹,身着囚衣,戴着碗口粗的手镣脚铐。
不过他端坐着,好像囚室的草床仍旧是他上朝的宝座。
温予舒盯了半晌,还是闭上眼缓缓跪倒行下楚国大礼。
眼前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是何种境地依旧是楚国的君主、太子的生父,是他守护多年的一国之主,纵然他对温予舒有再多不满和苛责,温予舒都做不到无视。
温予舒跪下后楚君终于有了反应,他不再端坐,而是不雅地滑到地上的草堆中,舒服地靠着草床,嘴里大声冷笑:“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到最后视我为君的竟然是你。可是你真的以为本君喜欢做这个君主吗?”
说罢他佝偻着身子乱笑,笑了半晌,直到温予舒用道不清地眼光看向他时,他才道:“本君给你讲个故事吧。”他不管温予舒是不是想听,只是自说自话:
“那年一个孩子出生在地动山摇中,所有人都说他不祥。父亲告诉他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不需要读什么大道理,只要吃喝玩乐,做个浪荡子就好。母亲日日耳提面命,嘱咐他守好本分,不需要好好读书,活着就好。他便浑浑噩噩地活着,就这样到了十岁。”
“十岁的孩子启蒙早就结束了,有些聪慧的写篇赋文都不在话下,可是他呢?便是《三字经》都认不全,写几个大字都丑陋无比。他只能看着别人出口成章,看着别人被夸奖,被赞扬。”
说到这他嗤笑一声:“而他呢,他有两个光芒万丈的哥哥,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用的,父亲看不到,母亲不愿看到。后来他也放弃了,按照父亲给定他的路一步一步沉沦下去。”
”后来他发现他是喜欢这种生活的,不用仰人鼻息,不用费尽心思讨别人欢心,不用再强迫自己写那这个丑陋的大字,在他那个圈子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多肆意潇洒。”
“这种纸醉金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他几乎要忘记握笔的姿势,整日都在花红酒绿里酩酊大醉。那是父亲召他,他还醉酒未醒,原本以为会受一番责骂,谁知却是一顿奖赏,这便让他更变本加厉,沉溺其中。”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两个哥哥都没了,都没了,温予舒,你知道那种感受吗?”
楚君突然把游离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端坐在囚室边角草堆上的温予舒。
温予舒没有回。
楚君不在意地自己答:“他是狂喜的,谁能想到最后那个位置落在了一个默默无闻、谁都不看好的废子身上。”
“但是他也憎恨,这个父亲从没有关心过他,没有指导过他学业,没有告诉他什么是善恶,没有一句嘘寒问暖,他就像路边的一只野草随意被人拎起来充做高贵的牡丹。”
他喘口粗气继续说。
“他更迷茫,害怕,无知,他不知道怎么接手这庞大的家业,不知道怎么平衡朝政,更不知道如何挽回民心,他甚至连启蒙读物都是在登基后读全的,他瞧着身边亲信,都好像真心帮他,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帮手,只能照着父亲的老路走下去。”
“他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殷楚联姻的那段佳话。他就想,父亲能做成的事他怎么可能做不成,只要沿着父亲的路走他也可以守住国本。可是这时候总有人跳出来反对他,让他这个本该决策的人就好像提线木偶一样不能有一丝自己的想法,何其可悲,还不如在红楼品着红袖添香来得痛快!这位置,于他如枷锁,更是囚牢。”
温予舒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了,他第一次不顾礼仪直视着这位君主,颤抖着提出他无数次在心底发问的问题:
“那就可以置太子于死地吗?”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楚君听到这种本该是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生气,只是缓缓直起身子,看向情绪激动的温予舒,深有感触道: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玄感比你大不了几岁,但与你才更像父子。”
温予舒红了眼眶,太子楚玄感是第二位他愿意以性命相待之人,是楚玄感在他惶惶之时让他心安,在他衣衫褴褛、衣不果腹时予他温暖。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楚玄感就像父兄般让他对楚地有了莫名的依恋。
他嘶哑着声音开口:“太子好端端的,为何会溘然长逝?这般境遇君主还是不愿说出真相吗?”
温予舒盯着楚君,想看看他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但是他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似乎一直在等温予舒问出这句话。
他吐口气,费力地扶着血迹斑斑的墙壁站起来,镣铐顿时传来钝钝的碰撞声。他缓缓挪到温予舒面前,直视着同样站立起来的温予舒,郑重道:
“不管你信不信,虎毒不食子。玄感虽然总是插手本君的决定,几次让本君难堪,但他毕竟是本君唯一的儿子,本君从来没想过除掉他。”
温予舒不相信地抿抿嘴,楚君见状继续说:“本君可以认下很多事,可以在所有楚民面前自述己罪,但本君没做过的事绝对不认。温予舒,太子待你如亲人,你不想找出答案吗?你不想找到杀害太子真正的凶手吗?”
“本君查了好几年,就快有线索了,可是本君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所以本君想到了你。你知道这几日天牢盛传什么吗?”
“你温予舒深得一人喜爱,爱到不忍你住天牢,爱到要把你接回府里。”
温予舒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我便知道,你会是唯一一个能帮我的人。不,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你更想查出来的。”
温予舒来不及思考天牢重地为什么会传出他与殷朔这些事,他满脑子都是楚玄感意外身死的秘密。如果不是楚君,又会是谁有这种能力在重重关卡下将人毒杀?
他忍不住问:“如何能证明君主所言非虚?”
楚君一听这话就知道温予舒信了他,他附在温予舒耳边悄悄说些什么,看到温予舒捏紧拳头,神色微动,又小声说:“就是这样,你如果想继续查下去,就要想办法留在殷地。”
说罢,年近半百的君主满足似的躺平,不再看他,好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再无所求。
温予舒终于知道楚君今日见他的目的!楚君迂回曲折地用一个自己故事激起他的情绪,就是想看他对太子是否还有孺慕之情,想看他是不是会拼尽全力为楚玄感报仇。
来这之前,他想了很多,他想君主会奚落他,嘲笑他,说他苟且怕死、忍辱偷生,却怎么也想不到生死面前,君主藏在心里的最后一件大事竟然是这个儿子,这个总是忤逆不孝的儿子。
楚清,温予舒追随十年的君主,或许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但确实算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也许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犯和他父亲一样的错误。
温予舒踏出牢门时又一次看向楚君,他神色平静,轻阖眼睛,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草床,重铐发出叮叮叮的闷闷声,不过在他看来这声音似乎化成美妙的乐曲,值得享受和陶醉。
温予舒想,如果楚国没有那场剧变,楚清应该会成为一位诗酒风流、夜夜笙歌的闲散王子,他的家人朋友都告诉他应该成为这样的人,他便也从心里接受认可。
可惜阴差阳错。如果先君能一视同仁,没有厚此薄彼,楚国的命数还尚未可知。
温予舒用惋惜悲悯的眼光看了他最后一眼,就要转身。楚君突然说:
“太子宫中本君放了些东西,与你有关,如果你还有机会回去,就去寻吧。”
他说罢就把身体撇到墙壁那头,不再理会温予舒欲问的眼神。
温予舒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往外走与殷朔会合,只是他没见到殷朔,却看到了一位身穿绛紫色衣袍的内侍候着,见到他便道:“温将军,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