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方洲(1/1)
“信仰是抚慰人心的良药,庙宇是解救苦难的神医。”
祁长恩看到小郎庙门口石碑上刻着的这句话时,手里正捂着捡来的半个窝头。庙门口稀稀落落地站了几个人,等着进去祭拜。
“泥胎惑俗子,凡尘尤可悲。”祁长恩轻叹一声,肚子也随之咕噜一声。
小郎庙的庙祝听到祁长恩这句诳语,眼神鄙夷地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哪来的小叫花子?在这里胡诌乱讲!”庙祝身形有些矮小,佝偻着身子,抬头看着祁长恩,鬓角隐隐几缕白发,给他精心梳扮的模样平添了些许老气。
祁长恩这几天没处吃住,整日里吃风喝雨,前天在一家客栈门口被人一顿乱打赶到了城郊,心里十分窝火,现下又逢这庙祝对自己出言不逊,再想到家里战火连绵,自己孤身在外受了这几日的委屈,心中更加愤怒。
祁长恩猛地吃了一口手里的窝头,含糊不清地大声吼道:“愚昧之徒,可笑至极!”一些窝头渣子从他嘴里喷溅出来。这是他在方洲岛上岸五天之后,吃到的唯一没有馊掉的东西。
说完,祁长恩撒腿就要跑,不料一个转身,咚地一声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一时有些头晕眼花,手里剩下的窝头未及攥紧,哐当掉在了地上。
祁长恩晃了晃脑袋,不及看清身前何物挡住自己,喉咙处便猛地一紧,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涌出,那是一只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像是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给提了起来。
强烈的挤压让他吐出了嘴里还在咀嚼的窝头,两条腿不停地在空中踢蹬,慌乱中他两手胡乱抓向那人的面孔,指甲在脸上划出了几道长长地血痕,可握着他脖子的大手力道不减反增,祁长恩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一旁的庙祝见状急忙上前扒开那人,厉声呵斥道:“姑娘家家的,下手没轻没重!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那名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没好气道:“谁让他在这轻蔑我们小郎庙,我没下死手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声音清细柔软,任谁也难以想象她刚才竟能单手提起一个壮硕的男人。
庙祝连忙将祁长恩平放在地,在看到他嘴里没有塞住的窝头以后,便转身朝着小郎庙连连叩头,一边磕一边说道:“小郎神君息怒,小女年幼无知,绝非那杀身夺命的匪徒,方才出手伤人实是心性稚嫩,护您名声,还望神君莫要降罪。”说完又连磕三头,才颤着身子站起,招呼庙外的几名农夫,将祁长恩抬进了小郎庙侧房。
月上枝头,祁长恩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身下的床褥有些单薄,但总比前几日露宿街头要舒服许多。
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近几日的遭遇,自从上了方洲岛以后,路上的人总是很热情的朝他这个陌生人打招呼,原本他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四处躲避战火,可每每有人问到他信奉哪位神灵,而他又自豪的表达了自己无神主义的立场以后,那些人就像躲避瘟神一样快速跑了去。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座岛上的客栈与饭馆,无论入住或者吃食,来人都要出示自己的庙帖,表明自己信奉哪位神灵,如果客人与客栈信奉的不是同一神灵,对不起,概不伺候。辗转一日有余,为了尽快填饱肚子,祁长恩决心要在一处客栈落定。
当他装模作样地向店小二表示自己信奉“阿弥陀佛”,庙帖忘记带的时候,店小二毫不客气的招来几人把他打了出去,理由很简单——方洲岛没有“阿弥陀佛”。
祁长恩苦笑着看个裸砖的屋顶,这几日的风餐露宿着实让他吃了些苦头,好在现在有张床给他休息,身上的疲惫已然消退了大半。
“看来我还没死,真是阿弥陀佛。”祁长恩勉力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简陋的砖房里面,昏暗的烛光映着桌上的一碟小菜和一碗清粥。
庙祝一人在桌边正吃着,见祁长恩醒了,把筷子一放,没好气得说道:“呦,原来您这清雅醒目之人也会念叨阿弥陀佛,真是难得。”
祁长恩脸色一沉,没有接口。
庙祝接着道:“可惜你的阿弥陀佛救不了你,还得是我这糟老头子啊。”说完便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扔给祁长恩。
这时祁长恩才发现,自己身上那身脏衣服已经不见了。
“这是你家?”
“这是小郎神君的恩赐,是我们的福报与功德。”
“那就是庙里面的屋子,说什么恩赐功德,还不都是人盖的。”
庙祝眉头一皱,重又坐下,喝了一口米粥。
“小兄弟,你过来吃点东西,吃完以后你就离开这里,就当我们没见过。”
祁长恩下了床,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饭菜,故意挑衅道:“这也是你们小郎神君的恩赐啊?不怎么样嘛!”
嘴上虽然不屑,身体却很实诚地拿起碗筷,猛喝了一大口清粥。
“嗯。”祁长恩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小郎神君家的粥水就是好,浓稠清香,暖胃舒肠。”
庙祝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恼自己,只是静静地喝着小粥吃着小菜。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不知好歹的小子,就该掐死你!”
语气虽然狠厉,但是声音清甜,柔澈如水。
祁长恩疑惑地望向门外,迟疑道:“外边这位声音甜美的姑娘是?”
“跟你没关系,吃完赶紧走,省得被人掐死在我们庙里。”
“诶老头,那白天偷袭我那人是谁啊?”
庙祝闻言一愣,略微咳嗽了一声,强装镇定地说道:“嗯...没看清,一个男的蒙着面,把你掐晕了就跑了。”
“看来我得去报官,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报官?”老庙祝听到祁长恩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像你这样的无神主义之人”,老庙祝边说边从碗里夹出一根腌黄瓜,在祁长恩面前晃了晃,不屑地说道:“在我们这里就像这根黄瓜一样,谁都能‘腌’了你”,说着便用力一夹,将黄瓜夹成了两段。
祁长恩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的家乡也有人信奉神佛,但不像这里的人痴迷到这种可以与人动武的地步,老庙祝不像是在开玩笑,结合之前的遭遇,他相信这里的人不会容得下他这个坚定的无神主义者。
想到这里,祁长恩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粥。
“此处不留爷,爷找别处去。”他心里想着这句话,起身往门外走去。
祁长恩把手放在门把上,回头对老庙祝道了声谢,刚准备开门,一股力量从屋外狠狠地推开了木门,砰地一声撞在了他的鼻子上。
祁长恩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痛苦的蹲在地上,疼的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不好了爷爷!”推门而入的姑娘焦急地走向桌旁,看也不看祁长恩,“外面来了好多人,说我们收留反神者,犯了大忌,现在吵吵着要...”
老庙祝淡定地喝着粥,缓缓说道:“要什么?”
“要把小郎庙的招牌拆了,把我们和小郎庙一起烧了祭神!”
言毕,一支通体火焰的箭簇嗖地从外面射穿了窗户,钉在了饭桌上,一息红炎乍起,腾烧的火焰迅速包裹住了整张桌子,瞬间将桌子化为一堆灰烬。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粗犷地声响:“老乌图,你违反方洲神规,私自收留反神者,你们小郎庙今天在劫难逃,乖乖地出来受死吧!”
“烧吧烧吧,东安城的老大哥都带着离火箭来了,小郎庙该有此劫”,老庙祝见状不恼不怕,起身就拉着祁长恩和那姑娘走到了床边。
“烈芳”,老庙祝对那姑娘说道:“这些人早就想强占了小郎庙,今日终是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这小兄弟不该受这无妄之灾,你们二人就在这里,外面形势一旦危急,你们就从这暗道里离开。”
说着,老庙祝一把掀开床板,露出了下面的暗道。
“爷爷,我们把这混小子交出去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不许胡说,我们小郎家,从来不会枉害别人性命,更何况那些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这小子,交了他也不过是白白搭进去一条命,无济于事。”
说到这里,老庙祝郑重地对祁长恩说道:“傻小子,从你表明自己立场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饿死在大街上,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今天也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你们能离得开这里,一定要代老头子照顾好我这孙女,她一个弱女子,吃不得这世上的苦。”
祁长恩捂着鼻子摇头道:“说得好像我就能吃得了苦一样,我要是愿意受苦挨饿,早就在老家认命等死了,干吗还漂洋过海地跑到你们这地方来。”
说着,祁长恩一把合上了床板,擦了擦鼻子上的血,思索着说道:“老子在五羊山上也是打过仗杀过人的,就你们这破岛上的愚民,还想要了我的命不成?”
说完,祁长恩便大咧咧地往屋外走去,老庙祝脸色异样地看着他出去的背影,突然一掌将跟在后面的烈芳打晕,轻轻地拖进了床下的暗道。
屋外,数十人举着火把,将只有两间破屋的小郎庙围了起来。祁长恩一脚踹开侧房的屋门,迎面就与对方为首的魁梧中年男子对上了眼神。
那男子手中提着一把弓,通体暗红,弓身上刻着细小的纹路,趁着月色和火把,勉强能看出上面刻的火焰模样。男子上身披着一件破旧的盔甲,背后与腰间却并没挂箭。短裤紧缚住腿上结实的肌肉,一双大脚光着踩在泥土地上。
“诶?”祁长恩将双手插在腰间,尽量撑起自己看上去有些瘦弱的身板。随即冲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不是那个送我上岸的船夫吗?怎么今天摇身一变,当了土将军了?”
男子闻言神色一顿,厉声说道:“原来是你小子,若我早知你是反神者,又怎会让你上船,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你抓起来。”说完,就让人提着绳子上前来绑。
祁长恩此时连忙招手,大喊道:“慢着!”
随即摆出一副戏谑的模样,对中年男子说道:“船夫大哥,我上你们这破岛五天了,这五天里,恐怕你等我进这小郎庙等得都快急死了吧?”
中年男子闻言惊道:“一派胡言!死到临头了还想诬陷我?”
“你们这座城人不算多,自我上岛后一入城,便一直有人主动上前问我信奉何方神灵,你若不是早知我无神的立场,又怎会处心积虑地安排人将我这个‘反神者’逼到小郎庙来。”
祁长恩方才在屋内听老庙祝说,这帮人早就想占了小郎庙这块地方,再回想一下前几日的遭遇,着实有些奇怪,自打他前天被客栈的小儿赶到小郎庙这里以后,就再也没人主动问过他的信奉。
偏偏在他被老庙祝救了以后,这群人便马不停蹄地出现在了这里。
“我看”,祁长恩轻咳一声,接着道:“船夫大哥你身后那位拿着火把的,就是打我的那名店小二,其他的路人,印象无论深浅,也都已在此,恐怕不是巧合吧?”
那中年男子神色显然一紧,不等祁长恩再出声,便左臂抬弓,右手凝力在身后火把上攥出一团火焰,旋即搭弓拉弦,一支通体燃烧的箭簇凭空赫然出现。
两人相距不过十步的距离,祁长恩断无躲过箭簇的可能。想到刚才屋内那张饭桌的结局,祁长恩心中顿时一慌,原本他还想挑拨起对方内部对这船夫的怀疑,现下看来,他没有机会了。
心念闪转之间,那船夫丝毫没有犹豫,一线火光骤然点到了祁长恩的眉目之前。
祁长恩吓得登时紧闭双目,脑海中一幕幕过往画面如走马灯般开始旋转。他看到五羊山上尸堆如山的血腥,看到追兵长矛利戈刺向自己的心惊,又看到大海汪洋中飘零落叶般的孤舟,以及孤舟上那一抹消瘦佝偻的背影。
作为年轻的兵士,祁长恩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他不怕死,五羊山大劫死了三万人,他是唯一生还的一个;但他又怕死,所以偷了一身华贵衣裳和些许散碎银两,乘上了陌生的船只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此时的箭簇离他的眉心不过毫厘之间,炙热的火焰已经燎灼了他额前的几绺发丝,他在等待着,等待箭簇刺入他眉骨的一刹那,感受热血溅射的快感,随后他就可以躺下,带着安然和不甘离开这个世界。
“看来只能死在这里了。”
祁长恩的心声伴着走马灯,如同皮影戏一般在他眼前的黑幕上重演了一遍又一遍,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时间已过了多久,原本灼热的眉心突然被一点清寒消融,一声水滴入河的清响在他脑中扩散,那一点清寒随即由他眉心扩散开来,渐渐冻结了他眼前的一幕幕过往,他开始怅惘的任由那些画面结冰,又看着结实的冰面上勾勒起一道道裂纹,慢慢地,那裂纹越来越长,长的似是连接了五羊山和方洲岛,他伸手触摸,轻轻一点,冰面乍时崩裂,所有的画面随着他惊声睁开的眼睛粉碎消散。
惊慌之余,一缕火苗在祁长恩眼前顽强的想要重燃,可惜终究是强弩之末。背后,老庙祝佝偻着身子缓缓吐息,丝丝寒意让祁长恩不禁打了个寒颤。
“玉霜息!”那中年男人惊讶地望着老庙祝,眼神中闪过一丝忌惮。
老庙祝缓步走到祁长恩的前面,轻咳道:“今日注定瞒不过各位,老朽就是你们苦苦寻找的青蛟寨‘余孽’。”
此话一出,众人竟出奇一致地默不作声,祁长恩在一旁察出异样,心想是老庙祝刚才施展的所谓‘玉霜息’慑住了这群人,而‘青蛟寨’,想必更是这群人所忌惮的一个帮派。
祁长恩心下一稳,靠近老庙祝附耳道:“老家伙,你那么厉害,刚才还让我们跑什么?”
“我看你这个玉什么息,比那土将军的狗屁‘离火箭’要厉害的多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相生相克的原理,水克火!对不对?”
老庙祝转头看向祁长恩,轻咳一声答道:“傻小子,你只看到了一半。”
此时祁长恩才发现,老庙祝脸色煞白,额上虚汗正如筛糠一般滴落。
“老家伙!你这是...”
不待祁长恩说完,老庙祝右手拈指,点向祁长恩眉心,一股清凉透入祁长恩门心。
“你仔细看看这些人”,老庙祝一边说一边搭掌拊在祁长恩的肩头,闭目运力推动那一股清凉在祁长恩体内游动,待得催动清凉游遍祁长恩全身以后,老庙祝略一点头,仿佛是确认了什么。
而祁长恩看着那中年男子和其他围攻人群,猛然发现他们脸上的惊讶和怯意都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亢奋的战意和狂羁的杀意。
更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此时都如同战斗的野兽低声嘶吼着,息息火苗在他们口中翻腾。
“这是什么!”祁长恩在来这里之前从没见过什么‘离火’‘玉霜’,如今看到这些人的口中竟能吞吐火焰,心中顿时惊愕。
“快进地道,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老庙祝勉力将满脸疑惑的祁长恩推入屋内,随即转身面向人群,看着这些渐渐燃烧起来的“人”,老庙祝凝气运动‘玉霜息’,用尽力气吼道:“离火湮灭,青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