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杨老师与郑光祖(1/1)
1979年11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六点左右,县第一中学78届高二(1)班班主任、语文老师杨永勤正在自己宿舍里的办公桌前静静地备课,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放下手中的笔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男生,这名男生叫郑光祖,是78届高二(1)班的学习委员。
郑光祖抱着一大堆作业本:“老师,我来交我们班的语文作业。”杨老师让开路,指着他的办公桌:“你放在那里吧。”
郑光祖走进屋,把作业放在了老师的办公桌上。杨老师又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准备继续备课,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出去时顺便帮我把门拉关上。”
郑光祖并没有走出门,他轻轻地走到门边,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又轻轻地走回来,在距杨老师一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立着,看着杨老师备课。
杨老师在备课本上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郑光祖并没有走,而是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杨老师断定郑光祖一定是有事要跟他说,于是停下笔问道:“你有什么事吗?”郑光祖望着杨老师,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还是站在原地,并低下了头。
杨老师鼓励郑光祖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不要闷着。”
可郑光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杨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杨老师断定郑光祖是有事要跟他说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好,所以才说“没有”的,于是他对郑光祖说:“既然你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说,那就不要说,等你想好了再来跟我说吧。现在你先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没事多看一下书。”杨老师把郑光祖送出了门。
后来的一周的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杨老师来上一班的语文课,他见教室里有一个座位空着没有人,这个座位正好就是郑光祖的。他先是问郑光祖的同桌:“你见过郑光祖来过吗?”
郑光祖同桌说:“没有。”
杨老师又问旁边的学生:“你们也没见过郑光祖来过吗?”旁边的学生们摇了摇头:“没见过。”
杨老师意识到郑光祖已经退学了,因为郑光祖可是从来不缺课的。他回想起上周星期四下午的事,知道郑光祖那天就是来和他告别的。于是又对郑光祖的同桌说,你看一下他的书还在不在书箱里,那同学低下头看了一下郑光祖的书箱说:“什么也没有。”
这时,和郑光祖同宿舍的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老师,郑光祖的铺盖也不见了,他可能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搬回家了。”杨老师虽然意识到郑光祖是退学了,但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想弄个究竟,毕竟郑光祖是他最喜欢、最赏识的学生之一,他能守规遵纪,不仅学习好,而且做事有礼有节,是个难得的好学生。于是,等到下课,他走到高二(2)班教室,叫出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名叫郭学才,是郑光祖的表弟。平时,郑光祖、郭学才表哥俩经常在一起,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因为是表兄弟,彼此相互很了解、很要好、很亲密的。杨老师是知道这些的,因此,他想从郭学才那里了解郑光祖退学的原因。可是,郭学才说郑光祖跟他什么也没说过。
一个星期过去了,杨老师还是没见到郑光祖。难道是遇到困难,郑光祖才选择退学的吗?他决定到牛筋地高郑光祖家去看一看,他不想让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就这样荒废了学业。
星期六上午,杨永勤老师徒步来到距县城8公里外的牛筋地高村。这是一个有着80多户人家的汉族村,一个典型的西南边陲汉族村寨。村子里房屋基本是土木结构的楼房,两层楼。虽说是楼房,但都很低矮,每层楼还不足两米高。家家户户都基本盖成同一种模式,一高一矮两栋房,高的在后,两层楼,叫大房,矮的在前,只一层,叫矮房,也叫儿房。两房紧紧连接着,前面的矮房顶上搭一个竹梯上高一层的房顶。房屋的门更是又低又矮,高一点儿的人只能低着头才能进,而且还狭小。房屋的墙都是用土坯砌成的,房顶用石灰加砂土夯实而成。有的人家为方便收纳粮食,在房顶上还加个小草屋。户与户之间是紧挨着的,有的还连靠在一起。有的地方,户与户之间留下一点很狭小的小巷子供人过路。巷子真是狭小得很,顶多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路,而且弯弯曲曲,路在房屋与房屋间穿行。
在村民的指引下,杨老师拐弯抹角总算找到了郑光祖的家。郑光祖家的房子也不例外,和其他人家的房子一样,也是一高一矮相连的两幢。杨老师来到郑光祖家房屋前,看到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也扛着一把大锄头走进郑光祖家,他是从地里做活回来的。杨老师断定这个人就是郑光祖的父亲,于是就跟了进去。
刚进屋,中年男人转身看到一个人跟着自己进屋来,感到非常诧异,上下打量着来人。
来人的穿着不是很新,但整洁、干净,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个种田地的人。而自己家里,除了种田地的人,是从没来过像这样穿着整洁的人的,所以,中年男人见这样一个人跟着自己进屋来,才会感到有些诧异。中年男人就这样诧异地看着杨老师,一头雾水,不知道要怎么说话。
还是杨老师先开的口:“你好,你是郑光祖同学的爸爸吗?我是一中的老师,名叫杨永勤,是郑光祖同学的班主任。”听了杨老师的自我介绍,中年男人心头的雾水一下子散去,而且,他已经猜到杨老师的来意:“你好!你好!您请坐”中年男人边说边从墙上摘下一块很旧的毛巾反复擦了擦放在墙角的五尺左右长的,经过修平过了的大木头,示意杨老师坐在那根他擦揩过了的木头上。他边擦边说:“就是,我就是郑光祖的父亲。”郑光祖的父亲说话还有点斯文,在后来的谈话中,杨老师了解到,郑光祖的父亲原来也是读过书的,小学毕业,因为家里穷,停学了,没有继续读中学。
杨老师坐了下来,像杨老师坐的这根木头一样的,墙角另外还放着几根,杨老师知道,这几根木头就是郑光祖家的“凳子”了。除了这根长凳外,还有几根短点儿的木墩,这几根木墩就是可搬动的凳子。也许是走累了的缘故,杨老师坐在长木头上,后背依靠着墙壁,感觉很好坐,很舒服的,比坐沙发舒服多了。
等杨老师坐下,郑光祖父亲对杨老师说:“老师,您坐着,我去烧点开水给您喝。”杨老师说:“你还是先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杨老师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确实口渴了,很想喝上一口热水,毕竟他一口气走了八公里路。虽然牛筋地高村就在国防公路边上,但没有车坐,班车只拉长途旅客,所以杨老师只能徒步走来。这屋里虽然有点暗,但暖暖的,比屋外暖和多了。杨老师早就听说这里的农村的房子里冬暖夏凉。
郑光祖父亲从外面抱了一些干柴进屋放在火塘里燃起火来,然后又把一个铁铸三角架放在火堆上,之后用装了半截水的一个提壶放在三角架上烧开水。这提壶看上去是用了好多年了,表面被火烧烤得乌黑乌黑的,还糊着一层厚厚的烟锅巴。
趁郑光祖父亲忙着烧开水的时间,杨老师打量了一下屋内四周。地面没有打过地板,只是把土整平了一下。屋子的左边摆满了各种农具,有犁、耙、锄头…… 这些农具,有杨老师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虽然农具很多,但也摆放得很顺当。屋子的右边是灶台,灶台前就是火塘。这火塘的作用很大,主要在冬天烤火取暖、烧水,有时候放上个小锅还可做饭菜。屋子中间靠右一点是饭桌,饭桌又矮又小又旧。这是矮房里,正对着矮房门也有一扇进入大房的门。郑光祖的父亲忙完手中的活后,推开大房的门,走进大房子。
杨老师听到从大房子里传出郑光祖父亲和一个女人讲话的声音,杨老师想,这是郑光祖父亲在跟他妻子说话。也就在此时,杨老师还闻到一股从大房里飘出来的牛粪味,不过这牛粪味非但不臭,反而还有些许青草样的芳香味。杨老师知道,郑光祖一家人就睡在大房子里,牛也是关在大房子里。也许是左右两边隔着,一头人睡,一头关牛吧,杨老师这样猜想,没进去看。等到郑光祖父亲从大房子里走出来,提壶里的水也烧开了。他把小饭桌挪到杨老师跟前,又从竹编的碗笼里拿出两只土碗,倒点开水涮洗了一下后,重新倒进开水放在桌上,一只碗放在杨老师面前,一只碗放在自己这边。然后他搬了一个木墩放在桌子旁和杨老师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中间隔着那张小饭桌。郑光祖父亲:“老师,我们家没茶,喝口白开水吧。”杨老师说:“没事,就喝白开水,我在家也是不喝茶的。”杨老师没说假话,他在家也确实不喝茶。“老师,我们家很穷的,您看,我们家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这桌子,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早就该换了,就是换不起,来个人都害羞。”郑光祖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杨老师望着郑光祖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郑光祖父亲可能是想让杨老师知道郑光祖退学的原因,开始介绍起了自己家的情况:“我们家有七口人,我,他妈,还有两个儿子,四个姑娘。光祖是老大,最小的也是个儿子,中间四个是姑娘。”也许是长期风吹日晒、霜冻雨淋的缘故,郑光祖父亲的皮肤很是粗糙,一副典型的农民样,但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不愧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他停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开水,继续说:“孩子他妈身体不好,可能是因为做月子时屋内太潮湿的缘故,她生下小儿子后就落下了风湿关节病,很严重的,连床都下不来,她现在就领着小儿子在里面睡着呢。”
家境虽然这样,郑光祖父亲也许是不想让杨老师看出他心里的痛楚,语调没带有一丁点儿的忧伤,就像没有丝毫困难一样,话说得很是轻松。杨老师从他的语调中看出,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很坚强,他不会被家里的困难所压倒。“光祖和其她的孩子呢?”杨老师问。
“光祖这孩子虽然不会读书,但很懂事,很听话的,一大早他就和我一起去挖田,现在还没回来,我是先回来做中午饭的。”郑光祖父亲的口气显露出了对儿子的信任与对儿子的爱。
郑光祖父亲可能是干活累了,口渴,又端起碗来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提起水壶给自己倒满水,又给杨老师也加满水,又接着说:“本来我是让他和我一起回家的,但他偏要再干一会儿,说是等我做好了饭菜他才回来。他两个大的妹妹赶牛去放了,我们吃了午饭要去犁田,得先把牛喂饱。小的那两个姑娘可能是出去找她们小伴们去玩了,她俩一到周末就这样,经常不在家。”郑光祖父亲说话真的很有条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
杨老师说:“小孩子嘛,贪玩,都这样。”郑光祖父亲点点头,表示赞同。郑光祖父亲端起开水碗示意杨老师喝开水,又接着说:“两个大一点的姑娘,大的那个被她妈叫回来不读书了,因为现在搞土地承包,家里的活计实在太多,我们不想让承包的土地放荒了,光他妈我们俩又忙不过来,二姑娘还在上小学五年级。”
“等等,等等,你刚才说光祖不会读书,这是怎么回事?”杨老师打断郑光祖父亲的话,问道:“我没听明白。”郑光祖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是的,我就是说他不会读书的,不是吗?”杨老师也愣了:“你说他不会读书,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告诉你光祖他不会读书的?”
“老师,他什么都已经跟我说了,他说他因为基础太差,听不懂老师讲课,作业也完不成,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名,他说他都不好意思见老师了。”郑光祖父亲说得很认真。
“嗨!——你被他骗了,光祖不是不会读书,而是很会读书。”杨老师有点儿急了,他很认真地说:“郑大哥,我不骗你,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光祖他不是倒数第一名,而是正数第一名。他科科成绩都很优秀,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完成得很好,每次考试,不考第一就考第二,总分加起来,一直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在整个学校,整个年级他的学习也是比较拔尖的,他确实是很优秀的。”
郑光祖父亲看上去是要比杨老师大一些的,杨老师觉得他应该称呼郑光祖父亲为大哥。郑光祖父亲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有点怀疑地说:“他,他从没说过他考过第一呀!”而后又坚定地说:“他说的是倒数第一名的,我没听错,他确实是说倒数的。”不过,郑光祖父亲嘴里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相信杨老师说的是真的,于是又恍然大悟似地说:“嗨——这孩子,一定是他不想读书,编出谎话来骗我们的。”说完又似乎恍然大悟,开窍了似地说:“对了,一定是他因为我们家里困难,我们家承包的土地太多,他不想让我们大人太劳累,想减轻我们的负担,想退学回家和我们一起分担家务,所以才编谎话来骗我们的。”
杨老师也似有所悟,点点头说:“可能是这样。”郑光祖父亲说到这里,这时突然想起他认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于是笑着对杨老师说:“唉呀!你看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客人来了都不知道如何招待,老师,您就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旁边邻居家给您找个烟筒去,因为我不吸烟,家里没烟筒。”说着站了起来,准备出去找水烟筒。
杨老师也连忙站了起来,边用手示意郑光祖父亲坐下边对他说:“不用去找烟筒,你坐下,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不吸烟的。”
“是真的的吗?不麻烦的,邻居家有烟筒的。”郑光祖父亲将信将疑。“是真的,你看,我包里没烟的。”杨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吸烟,用手捏了捏身上的四个包包。四个包都是瘪瘪的,说明他真没带着烟草,吸烟人是会随时带着烟草的。
郑光祖父亲相信了杨老师确实不吸烟,两个人又重新坐了下来。杨老师郑重其事地接着对郑光祖父亲说:“郑大哥,我跟你说,光祖这孩子不仅学习很好,而且很守纪律,很尊重师长的,是个好孩子,他的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老师们也喜欢他,我们都很喜欢他的,老师们对他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只要好好培养,他将来一定是个人才,一定能成大事。”说完,杨老师可能是为了证明他没骗人,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也是有缺点的,我发现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很少说话,很多时候他心里有话也不说出来,所以别人很难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经杨老师这么一说,郑光祖父亲心里已完全雾开云散,他终于弄清自己的儿子的学习情况,也明白了儿子不去读书的原因了。儿子不去读书,就是不想让大人太劳累。他本来就很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是对自己的儿子的学习情况不清楚、不了解而已。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调皮,他就从没看见过儿子调皮、顽劣过。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想去多管教儿子,包括不多过问儿子的学习情况。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尽力学习的。尽力了,学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杨老师的话也证明了他对自己的儿子的信任是对的。在这里顺便插上一点,郑光祖的听话和规矩在牛筋地高村是出了名的。全村的大人遇到自己的孩子调皮、不听话的时候都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不会学学人家郑光祖吗?你仔细去看看人家郑光祖是怎么做孩子的!”而且,郑光祖还是这个村近几年来初中毕业生中唯一考取高中并且是在读高中的学生,在学习上自然也就成了村里孩子们的学习榜样。但郑光祖父亲只知道他儿子初中时学习不错,上了高中后,儿子学习如何就不知道、不了解了。了解了儿子的学习情况,也终于知道了儿子不去读书的原因,郑光祖父亲心里甜甜的,脸上也放了光。他高兴地对杨老师说:“老师,既然光祖他爱学习,他学得好还是学不好我们都不在乎,我们一定会让他重新回校去读书的。你放心,我们家再困难也要供他读完高中考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给他取‘光祖’这个名字就是要让他好好读书学习,长大了能光宗耀祖的。”
杨老师也很高兴,他没有费多少口舌就让郑光祖父亲答应送儿子回校学习,于是就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的好的。”为了让郑光祖父亲更坚定地送儿子返校读书,杨老师又进一步补充道:“本来嘛,做农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光祖他读了书,完成了学业,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更大的事。我来,就是为了不想让他半途而废,荒废了他的学业的。”
“老师,谢谢您,谢谢您对光祖如此上心,要不是您来家里,我们还以为光祖是因为学习不好,学不进去才不去读书的呢。”郑光祖父亲确实是高兴了,说话也有些颤抖。
也难怪,以前上初中的时候,与儿子一起上学的同学还有几个。那时郑光祖父亲还可以从自己儿子同学那里了解到儿子的学习情况,但现在不行了,现在这个村已经没有儿子的同学了,也就没人告诉他儿子的学习情况了,儿子自己又不说。不是父亲没问过,是父亲问了,可儿子不说,所以郑光祖父亲才会对郑光祖产生误会。
杨老师有些内疚地对郑光祖父亲说:“也怪我,以前就应该来走走,向你们说说光祖的在校情况 ,这样你们就不会有此误会了。”郑光祖父亲连忙辩解说:“不是的不是的,应该怪我们,是我们没有关心自己的儿子,没有了解过他的学习情况。”两人说得很是高兴。郑光祖父亲站了起来,提起水壶边往杨老师的碗里倒水边说:“老师,您不吸烟,不拉烟筒就多喝点开水,我去烧火做饭,光祖他们兄妹也快回来了。”
杨老师也站了起来,说:“不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忙你的,我不影响你们了。”说完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翻出身上仅有的八块五角钱,递给郑光祖父亲:“我看你们家现在确实是有点困难,大嫂身体又不好,我这里有点钱,不多,你拿去给大嫂买点药,希望她能早点儿康复。”八块五,确实不多,但杨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四十元钱。郑光祖父亲连忙摆手推辞:“不行不行,无功不受禄,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您收起来,老师。”杨老师拉过郑光祖父亲的手,把钱塞进他手里说:“不要那么客气,拿着吧。我不像你们,多少也是领着一点儿工资的。”
杨老师把钱塞给郑光祖父亲,郑光祖父亲又把钱塞了回来,这样一来一往,连续几次以后,郑光祖父亲拗不过杨老师,只好收下了钱:“那谢谢老师了,等我们有了钱再还你。”杨老师说:“可以的,可以的。”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那里想着要让郑光祖父亲还钱。
郑光祖父亲收下了钱,放进衣袋里,对杨老师说:“您坐着喝水,我去做饭,吃了饭再走。”杨老师:“不了,我不饿,我来时刚吃过一大碗米线,你让我吃我也吃不下了。”杨老师说的是真的,他临来郑光祖家时在县城里的街上吃过了一大碗过桥米线,现在真的是不饿。他想早点离开,一方面肚子还不饿,一方面他怕在这里待久了怕影响郑光祖家一天的事情,他家今天还要劳动。
可是,郑光祖父亲可不这样想,他想让杨老师多待一会儿,一方面让杨老师吃了饭再回去,一方面让郑光祖能见一下杨老师。于是说:“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光祖就回来了,您给他说一下,做一下他的思想工作。”
杨老师说:“不用了,我相信你会让他回来读书的,也相信他会听你的话的,他可是个会听话的孩子。”说完,杨老师又补充说:“如果家里现在活儿实在多,大嫂又病重,需要人照顾,光祖可以缓两天再回校,他落下的课我们会抽时间帮他补上的。”郑光祖父亲想了想,说:“嗯!好吧!那您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您可千万不要不等我出来就走了啊!”说完推开大房子的门走了进去。
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急事,杨老师想,只是待久了怕耽误人家做事。过了一会儿,郑光祖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右手提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十多个鸡蛋,左手提着个小麻袋。他把篮子和麻袋放在小桌子上说:“老师,我们家没什么好的东西,这里有几个鸡蛋和一点花生,您带回去。”
杨老师很是感动,真是一个纯朴厚道的人啊,连自己家都那么困难了,还会想着客人走了要送点东西。但杨老师他哪里忍心要郑光祖家的东西?他对郑光祖父亲说:“谢谢了,谢谢了郑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他边说边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鸡蛋和花生:“这些你们自己留着吃,我只是一个人,吃很方便的,不用带这些,再说这些我自己也有。”
杨老师是说什么也不要,而郑光祖父亲是无论如何也要让杨老师带上,说是自己家种的花生,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不用钱买。最后,杨老师拗不过郑光祖父亲,只好说:“好好,我带我带,但路太远了,我带不了那么多,这样吧,花生么我拿一半,全部带走是拿不动的,鸡蛋么不好带,你们就留着,我不拿了。”
郑光祖父亲也作了让步,就按杨老师说的办。郑光祖父亲把杨老师送出村口后折回去烧火做饭去了。
杨老师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很不平静,他的心无法离开郑光祖的家庭。在赶来郑光祖家的路上,他有过多种猜想:“是不是郑光祖的家人们不让他读书了?他的父母还会再让他重新回校读书吗?或者是郑光祖他本人根本就不想读书了,我这次来会有成效、能达到让郑光祖重新回校读书的目的吗?……”
总之,杨老师来时的心情是很凝重的。但现在,杨老师的心情是既轻松又愉快,先前的种种疑问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郑光祖父亲已经答应一定让郑光祖回校读书了。从与郑光祖父亲的谈话中,从郑光祖一家人的所做所为中,杨老师还看到,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家庭。虽然这个家庭暂时是很困难,但这一家人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而是很勇敢地面对困难,而且每个人都有战胜困难的信心。这一次见面,面对眼前的困难,杨老师自始至终没听到郑光祖父亲有一声叹息,而是自始至终都非常乐观。因此,杨老师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家庭,是一个值得帮助的家庭。他暗下决心:“我要尽我的能力,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能怎么帮就怎么帮,一定要帮助这个家庭尽快摆脱困难,走出困境。作为一个老师,既然那么希望郑光祖完成学业,做一个有用之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家?我不帮谁来帮?”
“帮助郑光祖家的决心下定了,但是,要怎么帮呢?……”杨老师边走边又开始沉思起来——
就在杨永勤老师去郑光祖家做家访的当天,即1979年12月1日(星期六)的上午九点钟,县委书记肖凌云在县委办公室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这是一个事关整个县的教育工作的会议。
参加会议的除了县委书记肖凌云外,有县长张德瑞,专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李阿成、文教局局长陈天佑,还有各公社的党委书记以及三个中学校长、各学区校长等。
会上,县委书记肖凌云慷慨地讲着话:“……同志们,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党中央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决策。现在,我们的改革开放已经近一年了,我们的农村已经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的工作重心已经开始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但是,我们在经济建设上遇到了很多困难,很多矛盾,其中,最主要的困难和矛盾之一就是经济建设的需要与缺乏高素质的建设人才的矛盾。各行各业都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但是,我们县现在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少之又少,尤其是高素质人才非常匮乏。在全县人口中,就是具有小学毕业水平的人口比率也不足百分之三十……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就是落后的教育。我们要打破缺乏人才的僵局,其突破口在于教育……因为缺乏校舍和教师,我们县现在很多适龄儿童上不了学,而偏远地区尤为严重。所以,目前我们亟待解决的教育方面的问题就是教师严重匮乏的问题和校舍不足的问题。校舍问题,可以慢慢解决,也只能慢慢解决,教师问题,决不能再拖了。经过县委常委研究决定,我们准备从小学教师开始,循序渐进,逐步解决中小学教师匮乏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州委打了报告,请求给我县增加600名小学教师名额……现在,我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州委已经批复、同意我们可以从当地吸收600名初中毕业以上学历的人员补充进小学教师队伍——”
肖书记话音刚落,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
掌声停止,肖书记又接着说:“同志们,吸收这一批教师后,我县的教师队伍将会得到壮大。但是,我们要让这600名教师一步到位是有些困难的,恐怕是做不到。因为我们要的是比较优秀的人才,而不是只会领工资不会工作的人,最起码要能够胜任小学教学工作。因此,我们准备分两步走,分两次吸收,今年先吸收300名,明年再吸收300名。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因为,明年又有一批初、高中生毕业生。吸收的办法就是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在录取过程中,一定要严格把关,吸收进来的人一定要能够胜任小学教学工作……我们一定要重视这件事,在招考之前,我们要在我县范围内扩大宣传,动员一切符合条件的人员都参加考试。——我先说到这里,下面请张县长对这项工作作具体部署和安排。”
坐在肖书记旁边的张县长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志们,对于师资匮乏的我县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好消息。——为了做好这项工作,我在给大家作安排之前先跟大家说一下我们在开展这项工作中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一、这项工作事关我县的教育大事,大家要严肃对待;二、参加报考的人员必须是具有初中毕业以上水平;三、报考人员的年龄要控制在35岁以下,具有高中以上水平的可以放宽到40岁;四、防止在校高中生参加报考,一旦发现,立即取消其考试资格,但是,因为困难等种种原因已经退学的可以报考,不在此限制范围之内;五、坚决杜绝一切徇私舞弊……”张县长说得很详细。“以上这些事项要形成文,张贴出去,向全社会作宣传……”张县长进一步补充说。
为了会后能很好地贯彻会议精神,参会人员们边听边认真地做着笔记。
——最后,张县长对招考工作作了具体的部署、安排:“一、这项工作由李副县长领导、督促完成;二、由文教局制定具体招考工作方案;三、由各学区校长负责安排各公社的报名工作;四、各公社(公社即后来的乡镇)安排下辖大队(大队即后来的村委会)负责人配合文教局及学区做好招考宣传工作,当然,我县三个中学校和有附设初中的小学校也要做好宣传工作,特别是近几年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动员已经毕业,现在未上高中的学生来报考;五、考试的试题出题教师由一中负责安排;六、考试内容以语文、数学为主,其他科目适当,考试范围,初中知识占百分之六十,高中知识占百分之四十;七、文教局尽快把考试时间定下来,下学期一开学,录取的新教师一定要到位……”张县长的安排简要而内容全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全县教师招考准备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杨永勤老师从郑光祖家回来的第三天,即周一下午两点钟,学校召开了班主任会议。会上,校长马文锦首先一五一十传达了县委召开的关于招考小学教师的会议精神,然后要求各班主任想办法联系并动员历届初、高中毕业已回家和高中失学、退学的学生参加考试,并强调严禁在读高中生参加考试
……最后,马校长布置:“各班主任,请你们把已经退学、失学和在校高中生名单分别列出来,做成两份,最迟明天下午交到教务处,一份留校备案,一份交到文教局,以方便负责此项工作的局领导查询。”
会后,杨永勤老师心里犯了矛盾,郑光祖应该做在哪份名单里呢?是让郑光祖回校继续读书还是让他以已经退学的身份参加考试?如果让他回校继续读书,不用说,他肯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家建设人才,他的前途肯定是光明的,但是,这显然会给他家造成沉重的经济压力;如果让他参加考试,毋庸置疑,他肯定是能考取的。他一旦参加了工作,他家就提早多了一份收入,就能缓解家庭困难。但这样可能会让他失去大好的前程……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杨老师还是拿不定主意,想着想着,他突然有所醒悟似的笑着小声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武断,还没和人家商量就考虑那么多?还是去问问他们家吧。”于是,他决定再去一趟郑光祖家。
星期二的下午,杨老师没课,正好有时间,可以去郑光祖家。杨老师吃过午饭,没顾得上休息一会儿就挎上一个帆布包赶去医院开了几盒治风湿病的中成药后匆忙上路了,他就是去郑光祖家的。这一次,杨老师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了郑光祖家。他刚到门口,就看见郑光祖扛着一把锄头,左手牵着一头牛走出门来。
郑光祖见到杨老师,很是惊喜:“老师,您来了!”然后对着家里头喊:“爸——我们班主任老师来了!”听到喊声,郑光祖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快让老师进屋嘛!老师,来来来,快进屋。”杨老师跟着郑光祖父亲进了屋。
还是像上次那样,郑光祖父亲拿出一块毛巾反复擦过一根木头凳子之后让杨老师坐,他边擦木头凳子边喊::“光祖,快烧着火,把饭蒸热一下。”自己还是去拿柴禾来在火塘上拢起了火烧开水。
郑光祖把牛拴在了屋前的木桩上,然后拿了一些柴禾准备烧火蒸饭。杨老师连忙阻止:“你们是要蒸饭给我吃的话,不用了,我吃过了,我一吃过饭就来了,不饿的。”“老师,您虽然是吃过饭了,但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也该是饿了。”郑光祖说:“您坐着,我去烧着火做饭菜。”“不饿不饿,我不饿,你不要忙了,来,你来这里坐着,我有话要跟你说。”杨老师指着一个木墩说。
郑光祖恭敬地在杨老师对面坐了下来,杨老师把他的来意给郑光祖清清楚楚讲了一遍,并且把考老师和继续读书各自的利弊都讲给了郑光祖听。然后说:“考老师还是不考老师,或者是继续读书,还是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郑光祖父亲也在旁边认真地听着。郑光祖听了杨老师的话,想了想,说:“还是问问我爸妈吧。”郑光祖父亲也是想了想,说:“我去问问你妈,她是怎么想的。”说完起身进了大房子里。
过了一会儿,郑光祖父亲从大房子里走了出来,对郑光祖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由你自己来决定,你自己考虑吧。”郑光祖想了想,说:“老师,我决定了,我去参加考试。”
杨老师说:“好,就应该这样,做事就是要果断,就这样决定了。”杨老师从他的包里拿出两本书来递给郑光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取的,不过也不能麻痹大意。麻痹大意,骏马也会失蹄,我不想看到龟兔赛跑的故事在你身上重演。这是两本复习用书,有时间多看一下,千万要做到万无一失。”接着又拿出他从医院买的风湿药递郑光祖父亲:“这是给大嫂买的风湿药,先吃这些试试,看有没有效果,如果有效,再去买。”
郑光祖父亲接过风湿病药,连说:“谢谢……”
杨老师再三叮嘱郑光祖:“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加紧时间好好复习。既然决定了,就再已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向前这一条路可走,知道吗?”
郑光祖认真地聆听着杨老师的教导,连连点着头说:“好的”。
杨老师进一步补充说:“还有,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一旦考取,被分到最偏远山区的可能性极大,因为那些地方最缺老师。而且因为那些地方条件极差,愿意去的人极少。”
郑光祖还是点点头:“我不怕艰苦,我能吃苦,老师。”
杨老师为郑光祖什么都想到了,他周到的考虑和备至的关怀,把郑光祖家父子俩感动得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