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诀别书 六(1/1)
蜷缩在床脚的少年悄悄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
眼中刚映出流浪者比乌云还要黑的脸色,少年身体一颤,又立马将眸光垂了下去。
此刻的他被流浪者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怀疑人生。
他是谁?
他在哪?
他在干什么?
原来刚挨完骂。
从他醒来到现在,那亲切友好的说教就没停过。可偷偷看流浪者的脸色…嘶——丝毫没有天气放晴的意思,就连以前百试百灵的“猫猫顺毛法”都不管用了。
敢动吗?
不敢动,不敢动!
少年垂着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
嗯,真·乖·啊!
流浪者一想到自己一回来看到的情景就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松雾茶烟起,美人卧听雪。
确实是一幅宁静、雅致到极点的美景——如果这幅美景的主角不是他的少年的话。
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不过,胸腔之内翻涌着的除了愤怒,似乎还夹杂着酸涩的苦意。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想想自己,也想想他?
流浪者“啧”了一声,眸子里的光冷到了极致。
不好!新一轮的说教正在蓄力。
心底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少年连忙出声道歉:“…抱歉,擅自一个人出去是我的错,但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打断。
“你能有什么错,我才是错得离谱的那一个。”
他就不应该自己一个人下山寻找白术,也不应该在路上跟一个素不相识的懦夫浪费那么多时间,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氛围在欢快跳动的炉火中逐渐降至冰点。
过了许久,流浪者才软了态度,将一小盒雨泽茶糕放到与床紧挨着的小桌子上,这是他在山下偶然看到的,想到曾经有一个少年郎爱它爱的不行便买了回来。
如今不比以往在路上随便走着都能碰到商贩,现在什么都缺得紧,所以这一份看起来卖相并不好的雨泽茶糕的价钱是以往的数十倍。换言之,很贵,但是流浪者认为值得。
“……我出去一个人呆一会儿。”干巴巴说完这句话,流浪者就再没多给少年一个眼神,独自撩开幕帘走了出去。
能不能不走?……少年的目光紧紧跟着流浪者的身影,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视野中,他都没有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到了最后,他慢慢垂下眼,藏住眼底的落寞。
少年伸出手,拿起一块茶糕,轻轻咬了一口。
不好吃,糖放得太多了,茶糕甜的发腻,就连本该有的茶的清香都被这腻人的甜味无情地遮盖住。
少年又咬了一口。
刚将嘴里的茶糕下咽,少年就猛地捂住嘴,闷闷的咳嗽声从指缝中溢出。
铁锈味和发腻的甜味混在一起,将嘴里的味道搅得更加糟糕。
少年静静凝视着自己手心的血。那是一片深红的颜色,在冷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鲜艳而刺目。
一片寂静中,他扯动嘴角,“…也好。”
……
睡梦中那无底的黑暗总是拉拽着少年不肯松手,似乎发誓要将其永远留在那里似的。
在那片模糊不清的黑暗中,就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少年的昏睡时间到达了以日计算的程度。就连醒着的时候,都好像没有彻底摆脱那漫长无尽的黑暗与混沌。
逐渐地,少年的意识开始蒙昧,思考的能力也逐渐消失。流浪者和时希与他说一句话,他都要思考上许久才能给出回应。
每一次少年合上眼睛,流浪者都会放下一切守在床边陪着他。
少年不知道的是自己偶尔会在梦中哭泣。
不是婴幼儿吸引注意力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怕是被人发现一般细碎的、微弱的哭泣,从眼角流落的泪珠一点声音都没有,脆弱极了。
…也让某人心疼极了。
[小废物,哭都不会哭……]
每当这个时候,流浪者都会把人圈进怀里,像寻常人家哄婴孩那般轻轻拍着背。
[我在这,你有什么好哭的?啧…这是从哪受的那么大委屈?告诉我,我帮你把他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不过,如果像流浪者这么哄怀里孩子的话,最后收获的应该是一个因为吓破胆而哭得更凶的小孩。
流浪者在心里记下每一次少年昏睡的时间,起初少年只会昏睡一天,到后来变成了两天,四天,五天,甚至有一次…月亮从上弦变成了下弦,少年都没有醒来。
事态越来越糟糕了,至少在流浪者看来是这样。
直到海灯节的前一夜,终于自睡梦中醒来的少年精神格外的好,就好像一件压在他身上好久的湿棉衣终于被脱下了一样轻快。
他坐在窗边,难得澄澈的眼眸隔着窗静静映着外面霄灯的暖光。
千万盏霄灯缓缓飞向浓黑的夜幕,它们如同繁星点缀般飞扬而起,散发着温暖而璀璨的光芒。霄灯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它们的存在带给人们勇气与力量,让人们相信在黑暗的夜幕下,仍然有希望与光芒可寻。
“时间过得真快啊。”少年看着窗外的景象,对身后沉默的流浪者说:“转眼间又到海灯节了。”
如他所料,流浪者没有回应他。
少年笑了笑,敛垂下目光,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我也想放一盏霄灯,可以吗?”
“……”流浪者握住少年的手,他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真的要留不住眼前人了。
“可以吗?阿散……可以吗?”
“…好,我去找找有没有材料。我给你做,等我。”
“好。”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温暖烛光的映照下,少年托着腮看着流浪者将竹条劈折组合成框架。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制作霄灯的声音,时间的刻度似乎被拉长,静谧与安宁填满了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上一次做霄灯……还是和师父一起做的。”少年陷入了某一段回忆中,他的目光穿过时间落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师父在霄灯上题了一首诗,想借此向师母传递爱慕。”
“很浪漫吧?”
“嗯。”
“我也觉得。”
流浪者将做好的霄灯递给少年。
将霄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几番,少年笑着说:“做的真好,不愧是你。”
“区区一个霄灯又有什么难的?做着实在无聊,下次…记得提点有挑战性的要求。”
少年没应,只提议立马出去将这盏霄灯放飞
——谨以此灯,祈君千岁。
外面的雪积了一地,推门便走进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清冷的雪在满夜空暖光的映照下消散了些许寒意,变得温柔缱绻了不少。
看着霄灯摇摇晃晃地飘向远方,慢慢变成一个黄豆般大小的光点,少年的眼里闪着光。他说……他很开心。
两人坐在绵软的雪地上,松枝上的一瓣雪作为陪伴,夜空之中如繁星璀璨的万千灯火在眸中流泻。
两人紧紧依偎着彼此,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他们从暑说到寒,从日说到月;
从初遇回想到离别,又从分离回忆到重逢;
他们说炊烟在天地间缠绵,又说蝴蝶随风翩跹;
说起撩人的清风,又说到沉静的水。
说到最后,两人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可到了下一秒两人又觉得彼此相伴的时间是那么的短,短到弹指即过,飞马流年。
一阵风来过,将雪吹成花。
少年瑟缩了下,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此刻如潮水般从骨子里涌来,这一次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来得更加猛烈难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现在的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流浪者的身上,他疲惫地想要闭上眼睛,过往的一点一滴像是影片一样快速在他脑海中闪过。
“时闻…先别睡,再陪我说说话。”
他不奢求太多,再陪他说说话就好。
少年拼着力气睁着眼睛,微微喘了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逸散在天地间,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说:“…好。”
流浪者抱紧身边的人,将脸贴在少年的额头上,明明是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他正在难过。
“…你别怪我。”少年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他说:“那一次…我醒来寻不到你,稍稍…稍稍有些寂寞。又看到外面雪景正好,便想着等你回来……一起煮茶听雪……”
“你就别生我的气了……”
流浪者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未怪过你,也从未生你的气。”
怪就只怪命运捉弄,无可奈何。
“抱歉……"
“终究是我耽误了你。”
他心有三愧:
一愧于国家未有丰功伟绩,
二愧于父母不曾敬孝解忧,
三愧于爱人无从相守不离。
“傻瓜,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流浪者轻声笑骂道:“我要是不愿意,谁都留不住我。”
是他自愿裹足,停留在有你的春天。
“说起来,我应该算是见过你师父两次了。”
少年不可置信地慢慢睁大眼睛,沉默良久才干涩着嗓子问:“……值得吗?”
“值得。”
因为是你,所以什么都值得。
“……”
“时闻,如果可以,你还会来这个世界吗?”
少年迷离着眼,“…这由不得我。”
“如果你可以选择呢?”
如果你可以选择,你会来到我身边吗?
“……如果还能遇到你的话。”
如果还能遇到你的话,如果我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的话,我会选择来到你身边的。
流浪者满意一笑。
“阿散。”
“嗯?”
“你上次买的雨泽茶糕不好吃。”
“那下一次,我亲手给你做。”
“嗯……”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眼中的事物逐渐模糊不清,最终凝成一片孤寂的黑暗。
流浪者看向天边,那里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微弱的晨光洒落在地平线上,将一切晕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远处的山峦在晨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充满了神秘而宏伟的气息。山顶的云雾像是一朵朵轻盈的花瓣,缓缓地被初升的太阳吹散,
旧的一年已经成为过去,大地迎来崭新的时间标尺。
“时闻,你看。”
"日出。"
“小诗人,见到这么美的景色你不得作上两句诗?”
“……”
“时闻?”
“……时闻?”
怀里的人闭着眼,没有回应。
流浪者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的少年留在了黎明的前夕。
他跌进了一个绵长的梦中,就连爱人的吻也不能再将他唤醒。
流浪者苦笑着捏了捏少年的脸,“…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算了。”
“……晚安。”
在金色的晨光中,有人怀着虔诚的心情轻轻吻上爱人的额头。
最后,平静地与人告别。
早安。
晚安。
—— be线 于晨光中坠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