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散花楼上 才气初漏(1/1)
李十二到得灌口并未停留,用仅剩的全部碎银雇了一辆带驾旧马车,一路驶回成都,已经夜至亥时初刻,虽至此时,然这锦官城内可正是酒酣乐兴之时。
浣花溪畔楼肆林立,乐妓歌女花枝招展,溪内游船红灯撑掌,好一处逍遥莺歌之地,不愧为“天下逍遥,杨一益二”之名,尤其是以散花楼为中心的数里闹市。
那散花楼与琴台古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话酒肆百花楼隔街对望,是才子达人必临之地,临河傍桥,上下九层,可尽收锦官城于眼底,每层不一,首层接待,二层临河品茶,三层聚厅观舞,四层隔帘听乐,五六七层包厢赏艺观景,八九层花费颇重,往往是高官和成名大家能承受消费之处。
李白家里的皮革产业便是离此处三里开外的青羊肆中,途径散花楼旁,他见得那楼中灯火五彩,人影颤动,满是芳华,不由得酒虫勾心,再一听,那不知是四楼还是五楼传出来一个人的声音。
“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花暖青牛窝,松高白鹤眠······”。
“这不是自己写给恩师的诗吗?”李十二心里一阵激动,再仔细一辨那声音,他激动不已地赶快就近去得皮革店内,从柜上拨了些银两,换了身行头,挎剑折回,上楼寻踪去了。
五年深山道观清素的学艺时光尽管没有虚度,然既回得此来,已经急不可耐了。
散花楼的气象比五年前更加辉煌浓烈,李十二速速上得三楼,赏了一下群舞,又转上四楼,驻足闭目依柱听了几弦音律,“嗯,不错!”,便又噔噔噔上得五楼。
这五楼一共有八个房间,分别以梅兰竹菊和山水江雪六字命名,以屏风珠链将直视相隔。
李十二从梅字房撩起。
“没!”
“又轻撩兰字房的珠帘,伸头进去一瞧:不认识。
······再看到江字房:谁呀,还是不认识。
不会就这么会就走了吧,他并未再查看雪字号房间,而是径直往六楼奔去,六楼同样是八个房间,以乾坤震离巽兑艮坎八字命名,他一个一个查看。
那店小二仿佛察觉了他在寻人,跑进身来说,公子是找熟人还是······。
“熟声音!”
“你,您找声音?”那小儿有些不解地略微愣了一会之后,哈哈笑言:妙啊,妙啊,对,找熟悉的声音,熟悉的······
“没有”,李十二有些失落,立马想到四楼还有雪字号房间没有查看,便绕过小二身旁,径直跑去,依然没有。
于是又往七楼奔去,一个一个房间,已然没有那熟声音的人。
“公子,找到了吗?再往上只有顶楼有人了,不过,你也知道那八、九楼的地、天字号套房平时不开的,去得的不是腰悬金龟袋就是家产极丰的豪气名人,你要找的是他们吗?。”
“没找到人,管他什么龟袋,先上去看看再说,若不认识再退下来便是。”李白一边寻思一边说:极可能,极可能,快上去瞧瞧。
说罢便往上奔,直到八楼口,见有两专门侍婢欲拦,“家师在上。”待得那两侍婢一愣,未等通报,李十二像脱身泥鳅一般冲了上去。
一看,啊呀,是恩师,还有,还有父亲和另一位腰挂金龟袋,着锦袍的老者。
这天字号套房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府室(恰如今天的总统套房一般),但见恩师正依台眺望锦城夜景,凭栏低头,看着浣花溪上奏乐起舞的游船,而父亲正和坐在一旁的人举杯共饮,三人笑的笑,求的求,好不逍遥热闹,乐妓在右手角落里弹奏着琵琶,几名胡姬正在厅堂中央翩翩,两名单裳侍人正在斟酒剥果。
“啊!”李十二心中暗地一声叹叫,便扭头想离开,哪知那两侍婢恰好赶来,与欲转身离开的他们撞了个满怀。
这动静立马惊动了房内的人。
“白儿,你回来了?”李客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笑着伸头问。
赵蕤和另一位也扭头看到了他。
“啊,哈哈,太白,快来、快来为师身旁。”
“是十二啊,快,快来,快来。”
这下跑不掉了,父亲怎么也在,李白心里一阵暗叫。
“我,哈哈,我回客驿时,在楼下听到有人在吟唱我的诗,便上来瞧瞧。”
“啊、啊哈哈哈哈”,赵蕤一惊,停顿了一下,又马上指着李白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去,李客和另一位老者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李白坐了过去,面对着父亲李客和那位似曾相识的人。
“太白,这是为师的好友苏廷硕,苏伯伯。”
李白应师傅介绍,握拳深鞠一躬,一边鞠躬一边诵道:武担独苍然,坟山下玉泉;鳖灵时共尽,龙女事同迁;松柏衔哀处,幡花种福田;讵知留镜石,长与法轮圆。
“啊,嗨呀,嗨呀,这么快呀,这是老夫前不久刚到益州所吟,不曾想都流传到小十二的口中了!”那苏廷硕得意地笑着绕过李客而出,拉着李白的手。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依两三松。”苏廷硕看着李白也来了一首。
“晚生愧不敢当!”李白再次深鞠一躬。
唐代风流雅士,特别是有真才实学的才子之间,脱口而出对方的诗作,便是最大的礼节与赞赏,即表示了关注,也表示了欣赏,还表明了立场,故在官场也是站队的体现之一。
“快坐,快坐,几十载阵风而去,昔日稚子成才俊耶。”苏廷硕满意地打量着这位十多年前见过的孩童:青方巾束发髻于顶,青黑发丝茂密葱郁飘洒下肩,一身整整齐齐的青袍极为合体,挺拔健硕的七尺之躯,腰间束带,斜跨着一柄暗黄色宝剑,一双凤目随眉稍稍上扬,眸子光芒万丈,大有俯视苍生之势,清澈坚定。
“东岩子,你这一身纵横之术,后继有人啰。”苏廷硕看着赵蕤说。
“这小子这些年跑到天苍山上去学剑术去了,我也是五六年没见了,赵某隐山之人,早年跟着我倒是学了些术数去,观有气度,可现今人家偏偏爱寻仙侠客剑术。”赵蕤看着李白说。
“赵先生,我油江李氏客商在册,根据唐礼法,是不能科举入仕的,唯盼着他多结交些高贵雅士,继承家业,快活一生,倒也挺好。”李客向二位说道。
“嗯·····,不然,大丈夫当匡扶济世,伸展才华,十二的诗道情怀虽未入化境,也已远超朝中许多大夫公卿,其人刚至弱冠,当游历天下,广结英才,博见闻,有成之日我苏某愿举荐。”苏廷硕对李客认真地说。
“苏伯父宰相之身,赏识之恩天高地厚,十二欲有此意,想学前辈高贤,游历天下,增长见闻,若得朝堂一席之地,当利苍生!”李白跪拜在地。
“噢,你还知道老夫曾带宰之身份?”苏廷硕意外地问。
“当然,赏其诗文,欲得其真意,必先了解作诗之人当时的身份、处境,方可体会其心境,方见胸怀气度,缺一不可。”
“好!孺子必成大气!”苏廷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李客便移到了赵蕤一侧。
“天下有志之士多的是,为何独夸他李十二一人?”门外走进来一年少公子,手拿一把折扇,戴白幞头,稚气粉嫩的脸庞,身着圆领紫皂袍,革带系腰,一双黑靿靴。
“公子是······”李客赶忙笑着招呼。
刚被苏廷硕拉入座的李白抬头看了他一会,立马起身奔过去:月圆,你怎么也跑来了?
“哎呀,你,狗眼睛,这都能认出来!”那公子一跺脚,做娇柔状,筛了筛身子说道。
“啊?是月圆?”李客有些惊讶。
“可不是?你仔细看看,哈哈,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李客尴尬地看了看赵蕤和苏廷硕,摇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苏二人开怀大笑了起来。
“那李公子也入座!”李白向旁边摊摊手。
“坐就坐。”李月圆径直坐了过去,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然后向赵蕤和苏廷硕行礼道:月圆敬二位世伯一杯;一饮而尽。
“好,好,哎呀,李翁好福气呀,小姐气度、豪迈不让须眉呀!”苏廷硕笑着。
李客一边客气,一边给二位斟酒,举杯敬饮之后说:李某三子一女,就这个野丫头,不懂规矩,放养的,放养的。
“啊哈,哈哈,放养的,放养的好,放养的好啊!”赵蕤一边举杯一边对着苏廷硕笑道。
“李公子,你今既上得此楼,那要陪我等痛饮至天明如何?”李白笑问李月圆。
“你怕不是痛饮,你是憋着的酒虫翻出来了吧。”
“是又怎样?饮酒望仙,古之圣贤莫过焉!”
“你以为女子真不如男?未必还怕你不成?”李月圆毫不示弱。
这李家小妹,虽是女儿身,但自小像个男孩子的性格,酒量也是奇好,常做男子打扮出入酒肆风雅之地赏诗交友。
乐妓兀自弹唱着,几人时而取笑,时而闲谈,时而扶栏外望,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喝彩声、吟唱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一会,家中伙计前来征询李客,说是来了一队胡商,叽里呱啦听不懂说些什么,呼其回去应付,在赵苏二人理解之下,作告辞罚酒自饮而去,便是留下了李白、李月圆以及赵蕤和苏廷硕四人。
几人喝着论着,李白到得堂中舞剑助兴,展示他五年在天苍山上学习的剑术,博得赵蕤和苏廷硕不断击案叫好,李月圆看得如痴如醉,羡慕不已;李月圆也不示弱,时而上去伴着琵琶、就着男装跳舞吟曲,惹得几人一会叫好一会捧腹大笑。
时而见赵蕤向店家要来棋子,在桌子上摆放河洛数术之理,其余三人全神贯注,不停点头赞叹,一位当朝罢相封疆者——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剑南道节度使、一位隐士高人、一位二十后生、一位稚嫩假小子,四人居然推杯换盏至天明,羡煞无数后人。
当然,在这浣花溪旁,名楼大肆之中,痛饮作乐达旦之事并不稀奇,只不过有些事醉生梦死,有些是长饮促谈。
几阵清风推开锦江畔的晨云,旭日漫上楼来,众人接过店家端来的热水洗漱,整理整理衣冠,
移步廊上,整个锦城尽入眼底。
八楼以下陆续有醉夜之客醒来,又有些新到观晨景、饮早酒的人上来,不停有人吟起诗文来,偶有传至九楼几人耳中。
“好一个天府益州逍遥之地!美景风流尽入眼中”苏廷硕一边欣赏美丽的景色一边感叹。
李白从天苍山上归来,便入这散花楼顶饮了个饱,但见如此美景场地,人和在即,宰执在旁,恩师同路,小妹陪身,当时便抑制不住,大呼着感叹起来: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几人被他的感叹带入画中,竟异口同声地叹诵了起来。
楼下似乎有人听到了李白大声的感叹,大呼着:好景,好诗,好诗,胜景,楼上何人所吟。
“在下绵州李十二也!哈哈哈哈·······”。
苏廷硕一阵暗惊地看着眼前未及二十的李太白,仿佛旭日里光芒四射的翠玉一般,让人爱不舍移,他望着几步之外的赵蕤道:此子年少盛才,下笔不休,气势雄浑,怕是蜀中再生相如也!”
赵蕤大笑一声,道:怕是不止。
二人又是相视一笑,近身赏起这锦官城的晨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