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渠江关(1/1)
——抚州饶城
江老爷大清早推开房门门迈出门槛,半步踏开却又缩了回来,他视线往底下一打,发现房门前的地上静静躺了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他左顾右盼,带着疑心弯腰拾起,打开一瞧,一枚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官铸铜币老老实实睡在里面。
他脑袋微微后仰挤了挤眉,不知道是谁闲着没事开着无聊的玩笑,合上盖子正准备把这东西扔掉,手却猛然一僵,而后迅速扫掠着自己院子周围。三圈无果后又叫来下人一一询问盘查,发现他们谁也不曾见到这府上有外人来过。
江老爷索性也不再深究,套好衣服出了府叫了辆马车一出溜走了。
而江楚就坐在看得见江老爷但江老爷却看不见他的地方,目睹了他这一连串的反应。正好这时一只信鸽飞下落在江楚肩头,江楚把它爪子上绑的信取下,上面写的是——边关告急。
几日后,京城后宫里,太后正坐在小亭子里,纱帘随着风飘飘摇摇,正好挡住了坐在她对面的人。
太后捻着手指端起小盏来贴到唇前呷了一口,缓缓落回几上,听着她对面那人开口道:“娘娘,饶城的江老爷,送来个东西……”
那人把小盒子推到太后眼前,把盖子掀开。太后扫了眼里面的铜钱,抿唇一笑道:“棋子就是棋子,久了就没用了,还会给你添麻烦。”
对面那人:“那依娘娘看……”
太后:“停手吧,跟那姓江的之间所有关联全部清除干净……诶,记得留他姓名,好必要时拉他顶罪。”
“(颔首)明白了。那我们再下一步怎么办?”
“衙州还有一步,让他们先走,好在我们的棋路,杀招也不在这一步……”
……
要到渠江关,还得先跨一条横来东去的汤汤渠江。渠江以前两岸都是码头,大船卸小船的,只不过这战乱,岸那边已经是座空城。如今能供两边来往通行的,只有当地还生活在此的船家。
这渠江上其实有一条跨江大桥,在衙州北边,只不过现在没有行人,全是往前线运送的粮草。这渠江跨过,再半日过空城,便到了渠江关。
渠江关依托东西两座山脉,雄踞北边一线,除去已经被攻陷的定军关,这便是萧宋的第二大关,当年萧宋与平辽一战,虽是战胜却犹如惨败,讲和讲和,讲到最后是割地赔款嫁公主,自那以后,先王开始在各地征劳工,修筑这渠江关,似乎早就料到有一日定军关会沦陷一般。
渠江关此刻正聚集着四家十万大军,可最早时,四家军军力鼎盛足有近二十万军力,只可惜这鼎盛时期早就在几十年前随那当时当时的太子赵昆一起驾鹤西去了。
既然话说到这,不得不往前萧宋前几朝翻翻。
萧宋创立于乱世,赵,萧,黎,柳,晏,霍,叶,李,七家联手义结兄弟终结中原乱世。赵家称王,余下六家封侯拜将。可当了皇帝就不可能有不担惊受怕坐不安稳的,赵家怎么当的皇帝他们比谁都清楚,余下六家声名赫赫,留着他们怎么能安心吃下饭去?
六家下场无需多言。有名无权基本全是空架子。太祖驾崩后,太宗即位,改元平隆。平隆三十七年皇上又崩,萧宋至此最荒淫昏庸的皇帝——赵康帝,登基,改号景炎。
那已经在极乐世界颐养天年的老皇帝膝下有五子。长子赵昆,次子赵昱,老三赵晃,老四赵显,老五赵昘。由于老五夭折,所以不再谈及。
当年的太子赵昆性情刚烈,主战杀伐,满腔热血,恨不能把全国兵力一锅端上去把敌国全给扬了。但萧宋自打赵康帝用他那满身膘肉兜住后,活的是民贫兵弱,军备不济,赵昆就是再有野心,也只能老老实实去找纸找笔写下第一划。
可天年不测,赵昆二十五岁那年被老天开了个玩笑,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整个太医署榨干了毕生所学都没一人可以医治,最后他也只能带着他的壮远雄心饮恨西北。
而赵康帝他老人家在躺进棺材前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就是准许了当年的太子赵昆,把没落七家中的四家拽起来的请求,让边关太平了不少年。
但干嘛要靠四家军守边关啊?之前已经说过了,京城那群禁军基本全是酒囊饭袋,除了吃喝拉撒他们在行,打仗?给平辽当孙子去差不多。
不过话虽如此,这“好事”也不是赵康帝自愿而为的。
那老皇帝一身富态样躺在金銮宝座上时,平辽曾举半国之力发兵萧宋,可萧宋早被他折磨的是软纸一张,一吹就破。边疆境域一路南缩,这才后建北部定军关与西北戎马关。
而后平辽再度举兵,妄图一举吞没萧宋。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当年创业太祖平定九国,统归萧宋,垫下雄厚基业,那老皇帝再怎么折腾,多少还是剩下些,再加军民同仇敌忾,平辽那梦,终归还是得枕着黄粱再做几年。
平辽见强攻不行,提出和谈,张口索要黄金白银,还有萧宋疆域与皇宫妃子郡主什么的。嘿你说你这明明打赢了仗,对面提这荒唐的条件,给个正常人不得接着再跟你干?可那昏庸无道的赵康帝不是,他老儿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平辽的条件。
赵昆与朝中武官多次上书,赵康帝却将折子当成废纸,一一个全给你揉巴了投着玩。
直到萧宋各州郡皆有起兵谋反之意,赵康帝一看自己屁股底下的金銮宝座怕是要不保,火烧了眉毛,才准了赵昆请求。而赵昆死后,四家军就被交到了赵昱手上。
被拉起来的京城四家,为黎、柳、叶、李,驻守边关多年,屡次为萧宋退敌,因此在朝中地位逐渐显赫。但朝廷之上到底是文人的高台,武将再有功绩,也抵不过权臣笔下的一语一言,不然,七年前霍匡也不必自刎长乐殿上……
赶至边关的江楚恰逢一场战后而来,城关外大量伤兵被抬了回来。
一三十左右的女人,不知从哪整来三个破麻沙袋摞叠在门洞边上,自己坐在上面,一条腿盘在沙袋上,一条腿松耷着,手里摇着蒲扇:“跑两步跑两步!别人没到先死路上了——哎那边那几个你们稳着点,好生生还活着的人别被你们颠死了!”
这女子脑后盘着啾啾,像极了麻雀尾巴,上身杏黄,挽着衣袖,下身米白阔筒裤,一只裤腿落到脚踝,一只挽到膝盖下,露出光洁小腿。
此人没人知其真名,只知她黄姓,是京城有名的铃医,年纪已过三十,本应是林下风致,但一直不嫁人,为人爽直,被人称黄疯婆,但其杏林春满,妙手回春,所以有幸被她搭救过的,都会恭敬道声仙婆。
城门外,两位将军骑着马嘚儿驾的进了城门,一个是李济——京城四家李家家主,一个是叶知行——四家叶家家主。
叶知行只有脸上干凝着紫血,倒是李济大腿一道长血痕绽开。李济打老远就看见黄仙婆,高声笑道:“仙婆,这腿伤,怕还是要有劳您了。”
黄仙婆摇着蒲扇,手臂振带着脑后啾啾乱晃:“李将军,听我的,小伤死不了,大伤治不好,回去吧昂。”
“嘿你这疯婆!”叶知行瞪着眼恼道,李济反倒是爽朗大笑。
“怎么了叶将军?看婆子我不顺眼?行啊,你小心哪天在战场上折了胳膊断了腿,我让你回来看着我干瞪眼。”叶知行这一听,瘪着嘴,也不多说什么,两人驾马去了。
江楚行至军营关隘,两柄长矛“铿”一声交叉,拦住了他,厉声呵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
“黎少将军!”邵岭涯自个儿推着轮子在军营里转悠,正好撞上了被卡外面的江楚,还没忘了改口。
“少将军?少将军……少……少将军?!”、“真的是少将军!”、“少将军回来了!”、“都愣着干什么,招呼人啊!”邵岭涯一愣,没想到自己一嘴叫醒了半个军营。
“少将军……”拦住二人的士兵喃喃着,“你是黎大将军的儿子?!”士兵立马撤开了长矛,恭敬站在两边。
江楚望着那一群乌压压的奔过来的黎家将士,个个面上鼻涕掺泪,红着眼哽着声道:“(颤声)少将军。我们最后听到将军的一句话,就是让我们照顾好你!”说完为他开了条道。
这挺感动的场面却是让江楚感觉立马要给他送走一样。他长舒口气,重重抬起了步子,走到邵岭涯身后推着他向军营里走去。
“我七八年不在边关了,居然还记得我……我透过他们看到了父亲的模样,就像他们透过我,看到的也是父亲。”江楚的声音很轻,轻到正好让邵岭涯听见,“他们是父亲留下来的将士,个个百里挑一。我爹走了,走之前还要他们照顾好我……”
“逝者已逝,生者节哀。”
江楚没再说话,推着邵岭涯走过军营。路上的投石机,机关床弩,火器等等摆动整齐,校场上的士兵喝声阵响,戈矛铿锵。直到到了城关底下,他把邵岭涯往那一撂自己走了。
“诶扶玦兄?我怎么办啊?”
江楚回头看着他,叉着腰道;“咱俩还有账没算呢,自己搁这待着吧。”
“……”邵岭涯满脸疑惑的看着江楚渐行渐远的身影,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主子,突然听脑后一声,“呦,这不是那臭小子嘛?”
邵岭涯一回头,见是仙婆跟着两位将军走来,其中一位被另一位架着,一瘸一拐,“岭涯见过仙婆。这二位是?”
“一个姓李,一个姓叶,不用管。”仙婆摇着蒲扇从他身边走过,三步后一顿,回头扫了眼他的腿,“这位李将军,今儿战场上腿上挂了点彩,走路不稳当,也算你半个伴儿昂。”说完上城墙去了。
岭涯摇头笑笑:“晚辈见过二位。”
“你别听那疯婆子嘴上的无德话!”叶知行瞪了眼仙婆身影,没好气的跟邵岭涯道。
邵岭涯只是笑笑点头,自己心里清楚那仙婆为何呛自己。以黄仙婆的高明医术,医好邵岭涯的腿绝非难事,只是当初她不愿医。
她出身地方官家,母亲因病早早故去,她也因此去名山上寻高人求医问道。她爹为当地一方的清官,惹上了不少人,家境没落,东躲西藏。仇家从“巡燕”那购得其父下落,等她学成而返,她爹已经一命呜呼了。
黄仙婆对邵岭涯一直有所怀恨,等放下芥蒂后,邵岭涯的双腿早已过了能救治的时机。邵岭涯明白是自己欠她的,言语冷刺些,已经是大德了。
他靠在靠背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将士,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开口请他们帮个忙,又觉得难为情,就剩俩手在大腿上摩挲。这边抬头边摩挲着,看到了脑袋顶上的信鸽……
江楚进了城楼,楼内没有几人,一眼就能看见赵昱俩手趴在沙盘上。江楚记起了昭卿在雁回客栈同自己说的一些线索,又因为最近一些事情,对赵昱暗暗生了层戒心。
赵昱像是感应到一般,回头正好瞧见他,杵在那客气了几句,让他自便。过来相迎。江楚走到他身边,几言旁敲,几句侧击。二人东拉西扯,却是一句真心话都没从彼此口中套出来。
江楚换了路数,还准备听赵昱怎么接招,却被人一声“梨子”给断了神儿。
他偏头望着这已然挂上些许陌生的熟悉面庞,手不自觉的放了下来,“仙,仙婆?”
黄仙婆跟黎家算是老熟人,早在江楚还跟着他爹驻守边关的时候,边关不紧他们会回趟京城。他十三四岁那年,他爹身上大大小小挂了十处彩,回京恰巧遇到走街串巷的仙婆,将她请到了府上。
仙婆在黎家府上住了几天,就两件事:第一件是给江楚他爹医治;第二件,逗江楚玩。江楚当年经事少,心性不比现在,仙婆拿他一逗一个乐。逗玩归逗玩,但江楚确实讨她喜,黎长洪的伤经她手没几天就好了,也没什么理由赖在府上,所以隔三差五就打着复诊的幌子上门逗江楚,逢来必给江楚带些东西。
仙婆给人看病完全随缘,多少大家花重金都请不到,就连宫里宝座上的皇帝也不行。她这接二连三的往黎府跑,黎长洪自然是乐呵的不行。
江楚打小没娘,她自个又喜爱这娃,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多少有些不合适,心里一直有暗暗萌生做他干娘的想法。想想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七年前的那个春节了。而七年后,江楚他爹逝世,她担心江楚,却又没他一点下落,只能来边关碰碰运气,结果这一来,就脱不开身了。
仙婆十步并四步,上去一把拉过江楚,上上下下打量着,发现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与她印象中的已截然不同,笑容挂在面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
“这么些年没见了,让我好好看看……又高了,但清瘦了。一个人在外面,没少受罪吧?”仙婆眼里浅浅的汪着一瓢水,手紧紧捏握江楚的肩膀。
江楚记得,最后一次见她,她眼角还没有皱纹。他突然如鲠在喉,道不出话来,几年未见的陌生感,因为她的几句话被扫荡的干干净净。他爹走后,如果真的还有能真正让他当亲人看的,也只有面前这位了。
除去南昭卿以外,如果别人多年一别今日重逢,江楚只想走走场面上的嘘寒问暖,而仙婆,是他真想搬个凳子坐下来唠唠家常的人。
“殿下!”邵岭涯是被人扛上来的,后面还有个人搬着他的轮椅。他被人平稳落在椅子上,不忘道谢,而后推着轮子向赵昱走去,递给了后者一封信,
“殿下,渠江关外西北十七里的关封城内,还有我方众将士苦守城池。”
江楚直起身,视线打过去,正好对上邵岭涯的眼。他忽然记起那天在饶城,问邵岭涯还有一个人在哪,对方回答却是一直联系不上,他这便知道了,这城怕是必须得救了。
邵岭涯:“殿下,定军关已沦陷几月之久,一座城池能苦苦撑守至今,并不现实。况近来平辽进攻愈频愈烈,岭涯以为……怕是平辽故意放任他们生路,以此为诱,请君入瓮。”
江楚听他这话却暗暗发笑。他这一句话就把赵昱架上高台还把下来的台阶给撤了。江楚知道,只要邵岭涯想,他那张嘴,一样不是善茬。
赵昱看着手里的白纸黑字,余光注意着这城楼内所有看向自己的目光,他还有的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