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某精灵少年的遗书(1/1)
诺亚斯抬头望天空,想着在变得炎热前返回公会。
他回收插在怪物躯体上的箭矢,拔出匕首割下有价值的部位,诸如巨鼠的门齿、黑甲虫的背壳。
仔细裹紧左掌的缠手布。
取出腿包中的一支灵药,仰脖一口气喝下。
苦涩草药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不一会儿,他就感到身体的疲劳一扫而光。
效果很好,回去多买几支储备。诺亚斯估算出此次的收获能买不少装备,于是面无表情地、满意地收拾好行装。
翻过来时的山丘,眼前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炊烟随着南方的风袅袅升起,在青碧色天空中牵成一条白色斜线。
就在一条斜线下方的屋子里,推门走出了一个缠着头巾的农家女孩。她抱着一个装满醋栗的筛子,出声喊住了诺亚斯。
“冒险者先生,请您赏脸留下吃顿便餐好吗?您看,午饭已经快备好了。”
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在诺亚斯胸前悬挂的银牌,银光闪烁如湖水平面。
诺亚斯看着农家女孩,然后面不改色地摇摇头,拒绝了邀请。
“我有事要去公会。”
“啊哈哈…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你们冒险者总是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农家女孩苦笑着垂下肩膀,随后振作起来微笑道∶“那么,在离别之前能告知您的名字吗,我会为您以后的路途祈祷平安。”
“幽灵,诺亚斯·席克。”
他这样说道,朝女孩点点头转身离去。并没有什么留恋之情,因为她也不过是冒险途中偶遇的无数的过客之一。
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背后传来依稀的谈笑声。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位精灵先生了?你一早就到厨房里忙来忙去,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哦……”
“别、别瞎说!我一直都这么勤快!”
“真的吗?可是妈妈说,你那样子就是想副嫁人的模样……哇哇哦别打我的头!小心我向妈妈告状……”
诺亚斯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阳光强烈起来的大道上默默地继续前行。
直到回到家里,他都一言不发。
没有同行的伙伴自然是最大的原因,但凭着诺亚斯沉默有如哑巴的性格,想必有了同伴也是无济于事吧。
而这破烂不堪的房屋也很难称得上是“家”。锈蚀的锁,半掉的门扉,里边的一片漆黑散出一股霉味。
但诺亚斯全然不顾。进屋将腿包、行囊、弓箭、匕首、带鞘长剑、靴子、袍子、腰带、护具、缠手布纷纷解下,随手往角落里一扔。
把精灵身体往狗窝似的床上一丢。
厨房里,锅碗瓢盆横七竖八,堆在木制水槽里像一堆垃圾。
地板上有折页的书,书脊朝上仰躺着,仿佛无声指责着主人的冷落遗忘。
窗户紧闭,昏暗的房间的床铺上,诺亚斯落魄地用手遮住眼眸。左手掌心的黑紫没有一点变浅的迹象。他闭上双眼。
所以,那女孩请吃饭时为什么要拒绝呢?
明明自己根本也不会做饭啊。
于一片漆黑中,饥肠辘辘的诺亚斯低沉地笑出声。他终于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
☆☆☆
灰尘高高扬起,马蹄声由远及近。
由国家开辟的大道上飞驰而过一匹骏马。
这是常有的事。
王都的诸侯贵族们派来快马,带来一纸召令到这偏远乡镇上的冒险者公会,指名要大剑的杰罗斯特或者蛇形枪的拉塞尔接任务委托。
德高望重的老会长亲自接待长途跋涉而来的信使,泡上一杯最好的红茶递给他,同时屈身鞠躬一礼。
“劳驾您从王都赶来,信任我们的冒险者……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次的确万分紧急。”
信使喝白开水一样咕嘟咕嘟喝干红茶,接过话头说∶“魔神要复活了。”
“啊?!”
年老体衰的会长惊叫唤得站起来,但立马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谢罪。
十分抱歉,但这是真的吗?他用瞪大的眼睛如此问道。
千真万确,王都的顶级冒险者间已经传开了。信使说着,再次向茶杯伸手却意识到已经喝光了,于是惺惺然收回来。
“如此,国王大人紧急号召全境内有能力的冒险者,为魔神的复活做好准备。”
战争离得不远了。信使语气肯定地点点头。
这次指名的冒险者是,全部。
“这可是一场大仗。如果真的要打起来的话。”老会长仿佛看到苦东西般皱起眉直摇头。
不知要死多少人。
两人唏嘘地回忆以前的战争是什么时候,死了多少士兵、平民、以及作为雇佣军的冒险者,多少田地粮土因此荒废,多少弹丸小国泯灭于烟尘滚滚中。
结论是,不可能数得清。
两人把上等红茶倒了一杯又一杯。一面闲谈,一面商议召集冒险者的事宜,诸如要出的人数、限定的等级、国家给予的报酬等等。
当墙上的魔石钟转过一圈半,信使终于拍着膝盖挪身离开椅子。
“好了,召集令已经讲明白了,希望贵公会早日颁布号令召集旗下的冒险者。本使很忙,今天还要去另一个公会传达消息。”
红茶很不错,以后再一起喝。信使这样说着,在老人的陪同下退出接待室。
马蹄声再度响起。
老会长的白胡子在风沙里无助飘摇,他垂下挥动告别的手,长长地叹息不止。
老人的身影在灼热的阳光下如同一块年代久远的蜡,渐渐低矮、融化,变得迷茫而软烂。他已经过了拿剑的岁数。
就在他杵着腰杆嗟叹时,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无声接近。
凡人女孩扶住了她的祖父。
“爷爷,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好事。老会长摆摆手。
“战火要烧起来喽,安稳日子又要没了。”
凡人女孩的脸色不改。
“我们有许多冒险者,我们很强大。”
连第一级冒险者,白金级冒险者都有两位。那可是连龙都杀得死的勇者级别的强者。女孩如此理性地解释道。
没理由守护不住家园。
“所以我才不放心把公会交给你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埃米娜。”
很多事情你还不懂。老人严肃地挺直身子,轻咳两声威严地命令道∶
“埃米娜,点燃烽火狼烟。”
☆☆☆
诺亚斯翻找到两个发芽土豆,是日落前的事。
洗净,削皮,切块,烹调,装盘,上桌。
诺亚斯全不会。
他胡乱把青紫色的嫩芽抹去,拍掉尘土,燃起灶里的火。然后就把土豆埋进热灰里,坐等史上最劣质的烤土豆出炉。
虽然难吃得要命,但总算勉强填饱了肚子。
虽然难吃得要命。
……所以,那女孩请吃饭时为什么要拒绝呢?
忍不住再次反省。
话是这么说——诺亚斯面无表情地预想那种情况再发生时,自己还是会逞强拒绝掉吧。即使那样做的后果是要吞下自己的黑暗料理。
真没意思。好想死。
饿死算了。
说真的,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已经困扰了精灵少年七八年的问题,也不可能在这一天就被解决。诺亚斯放弃了思考,吐掉啃下来的土豆皮,端着一盆衣物来到“家”门外。
锅碗瓢盆可以不洗,但冒险者的衣服和装备必须清理干净。
不然穿起来会很不舒服。
还可能导致冒险状态不佳,最坏情况是因此死掉。
死掉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诺亚斯把木盆浸入溪水,用脚不甚上心地踩踏起来。
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迎来那样的结局终究不是他所求之物,只是一片空白的虚假。要死只能死在比自己更强的人的手中。
他不能草率地丢掉这条烂命。他有个麻烦透顶的约定要遵守。
你呀,大概还是不想认真地活下去吧?
看你眼神就知道了。
古怪的精灵……又面瘫,又不会与人打交道,完全不会照顾自己,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
没有我,这一路上你早死了一万遍了吧?
我知道很难,我知道的。
可是只要活下去,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吧?我…我是不行了,不能在陪在你身边了。但是你这只精灵要给我好好留在人世……
立下一个誓言吧,就算是为了我去看那些风景。
诺亚斯·席克,汝只能丧命于比汝强大之人,亦或死于寿终正寝,方可投入死神的怀抱。否,吾则将永世不得安息,化作徘徊幽冥的不祈祷者。刮过原野的此风即为见证。
诺亚斯踩踏着衣服。
精灵的寿命是两千五百年。
所以我不就只能选另一条路了吗。我只好不停地去战斗去寻找,直到比我强大的那个人将我推入死亡的深渊。
“真是麻烦透顶的约定。”诺亚斯仰头看天,暗下来的天幕上已经出现第二轮月亮的浅影。时候不早了。
“真是,死了都要让我如此伤脑筋。”
“让我因为难吃的土豆死掉吧,让我在冒险时装作粗心大意死掉吧,让我洗衣服不小心落水死掉吧……”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诺亚斯对着无声的旷野不断诉说。
仿佛话语能随风传到那个人的耳边。
风儿沉默片刻。
诺亚斯闭上双眼,放松脚跟向后仰倒下去,水花被撞得破碎。
却没有沉到水底,溪水太浅了,以至于他的眼睛都没浸到。
不知躺了多久,第三轮月亮出来了。
青色、赤色、银色的月光混于被太阳烤成温热的溪水,随着波浪轻轻起舞。
“你倒是和我换换啊。”
月下的诺亚斯喃喃低语。
想死的精灵残存于世间,怀揣一大把梦想的人却莫名其妙逝去了。该说是残酷呢还是可笑呢。
拂过发梢的风也不知道答案。
回家吧。
叹口气,诺亚斯端起了木盆,行走在星光灿烂的夜色里。
☆☆☆
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铁钉被挤压进入木头的声音,冒险者吵吵嚷嚷的声音以及“请各位保持秩序!”的职员呼喝声。
冒险者公会的拥有者,公会的老会长竟然露面了。
他平日深居简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多冒险者都知道老人的名号,却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容。因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也意味着此时,就是让老会长必须出面的紧急情况。
“诸位,”老人的手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令吵闹的众人渐渐安静。
“首先,繁忙的诸位能响应聚集的号召,我感激不尽。”
老会长微微弯腰,朝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受恐若惊地轻轻“唔!”出来,然后纷纷笑着推辞道“没有的事啦~”“会长大人有什么事直说就是”“客气过头啦哈哈哈”。
毕竟大家都靠着公会吃饭,对会长态度热情如此是理所应当。
下一刻。
“魔神即将复活。”
唔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什么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啊…消息可靠吗,到底是谁传来的?是王都那边有动作了吗?勇者好像还没选出来吧?难道说世界就要毁灭了吗!看这势头是要打仗了吧?魔神复活竟然是真的,一直以为是游吟诗人编的歌谣来着!可是我们这边要怎么做呢?我们只是些冒险者啊?……
公会里人们的问题一大堆,最主要的还是质疑消息是否真实可信。
毕竟魔神复活的警惕世人的歌谣从古到今唱了无数遍,还没从歌词成为现实过。
人们心头的虚假感难以拂去。
一直显得游刃有余的老人,声音难得微微颤抖∶“是真的。”
“王都的国王大人已经派遣特使,传令号召四境之内的冒险者做好准备了。这是特使昨日带来的公开信。”
背后的布幕被扯开。
平时张贴任务委托的公告栏,现在钉着一张堂而皇之的信,复述了刚刚老会长公布的消息,内容大同小异。
无法欺骗的术法印着一个徽章。王室的专用印记。
“咦咦咦!是真的呀!”
“真的要开战了!”
“哼哼~魔神,等着被我的长枪贯穿吧!”
比起老人的话语,张贴在任务栏的告示对于这群武装游民反而更有说服力。现在魔神复活不再是编造的歌谣。
冒险者们神情各异
既然贴在任务栏,就变得像一个讨伐哥布林或者巨鼠的委托。
只是委托人变成了国王,接任务的是全体冒险者罢了。
问题只在于要不要接受委托。
老人等待大家稍稍平静,缓缓地开口道∶“我麾下的勇士们啊,既然国王大人对你们寄予厚望,还望有能力者拿起你们的盾与剑。”
目光一转。
“但是,若没有相匹配的勇气与技艺,还请不要因为血管里的热情一时冲动。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战争都不是沙盘上的游戏。”
这可是会死人的。他目光炯炯地环看四周。
众人的吵闹暂停了一刻。
而后立马重新嚷嚷起来,七嘴八舌的热度不输之前。
冒险者就是这样的东西。
即使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还是要怀着期待和梦想毅然往前。
死了又怎样,死便埋我。我将化为漫天的星辰一颗。游吟诗人就是这样唱的。
突然,大厅外传来叫喊。
“快来看哪!狼烟升起来了!”
冒险者们惊呼着,如同争抢任务一样往门外涌去。
遥远的地平线上,无数缕苍白长烟,纷纷飘摇而上。好似大地之神长出了白胡须,又好似远方的人们举起了不祥的白旗帜。
狼烟四起。
这无声的号角,撩动无数或远或近的看见它们的人。
冒险者们背着刀,长或短的剑,拄着枪。出神地看着,偶尔小声说些什么。
农夫们三两聚在田埂边,不无担忧地指着远方议论纷纷。
喝醉的酒鬼扯着喉咙鬼叫,以为是着火了高兴地疯喊“烧起来喽!烧起来喽!”。
在野外执行任务的冒险者分了心,打斗中扭头讶异地望向越飞越高的烟道。
神殿中的神官和僧侣双手合十,面对着异状闭上眼睛祈祷。
………高高的山脉,险峻的岗哨。
唯有老鹰盘旋的峰顶。
埃米娜攀住硌手的岩石,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心惊胆战,甚至连冒险者都不是,但她仍义无反顾地去做。
只因她是会长的孙女。公会的唯一继承者。
凛冽的山风呼啸过头顶。
她艰难地仰头望向那座岗哨。
激烈颤抖的手。奄奄一息的火把。投掷。
朝谷底坠落的火光证明她不擅长射击。
然而,也许是天神庇佑,一颗小小的火星还是迸溅到易燃的干油草上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燃势猛烈,烽火连天。
扑鼻而来的干草焚烧的气味,让凡人少女喜出望外。
其他岗哨也有的忙了。
地平线四周,火焰接连升腾而起。
☆☆☆
叮当啷,叮当啷。
门上悬挂的铃铛,随着来者推门的动作清脆歌唱。
柜台后,埃米娜正在捶腰揉肩,小声抱怨着攀岩真不是凡人能干的事。至少,换成兽人族肯定会轻松好多。
经过昨日登山的洗礼,她现在仍然腰酸背痛。
但她是会长的孙女,公会的唯一继承人。
同时,是公会里最优秀的接待员。
无论怎样辛苦,都得露出笑容接待冒险者们,更何况走来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他。
来者乃是一位精灵。
白发。银眸。精灵。
凭着这几个显著特征,就能轻易判断是冒险者幽灵。
比起名声在外的名号,说起诺亚斯·席克这个名字,反而更会让人困惑地小声询问“抱歉,那是谁啊?”
因为他从来不与人来往。从来不会。
一次与人组队的经历都没有。
说起幽灵最风光的时期,无疑是他刚刚踏入冒险者这一行业的时候。
三天,从白瓷到白银。
横跨六个等级。
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是个怪胎。而且没有人敢惹他。
鉴于精灵族漫长的寿命,很难从外表判断他们的年龄。但这个精灵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是个少年”。
当初,负责登记的职员握着钢笔,向他询问年龄。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忘了。”
“忘了?哦、哦…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啊。”
那么,十五岁如何?毕竟从外貌上看起来就是如此。职员握着钢笔询问。
可以。诺亚斯简短地回答。
“那么,诺亚斯·席克先生……年龄,十五周岁……种族,精灵……等级,白银级……职业,剑士兼任弓兵……备注∶不具术法能力。”
奇怪。
职员以没握笔的手揉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不会魔法的精灵还是头一次见,而且席克这个姓氏……
“你说什么?”
对上的是他空洞的无神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那银色的瞳孔宛如死去之人般冰冷。
没、没什么!职员连忙搪塞。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心中如此议论。
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系。还是向上面申请一下,不要再负责他了。
职员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盖上公章。
申请的结果,就是变成了会长的孙女亲自负责这位古怪的精灵少年。
埃米娜管理他的事务已有两三年。除了像传闻中真的是个面瘫、从来不组队、话说得非常少、完成任务异常快之外。
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埃米娜察觉到他像是在勉强自己。
不止一次,埃米娜苦口婆心地劝导∶“诺亚斯·席克先生,请确切了解自己的极限。冒险者也不能太过冒险。”
也不知他听懂没有。
柜台边的精灵只是坐着,以冰块脸的表情。
连一句“是的,我明白了”的回应都没有。
哪怕他稍微敷衍一下,埃米娜也不至于那么不满——与此同时,也不至于那么好奇。
这个不合群的精灵在想什么?
他银白的空洞眼眸,到底看到了怎样的风景?
凡人女孩开始更多地关注这个特立独行的冒险者。可是,观察得越多,困惑反而增加得越多。
他仿佛海市蜃楼,越接近却越遥远。无论埃米娜怎样推理、考究、猜测。
总感觉离谜底仅一步之遥。
就是不可捉摸。徒留一心白费脑筋的空虚感。
直到那天,精灵一如往常推开公会的大门。
肩膀碎裂。
头皮破开。
眼眶撕烂。
鲜血淋漓。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
他呼吸粗浊,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朝柜台走来。
却在抵达前颓然倒下。
埃米娜惊叫着站起,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冲上去扶住他。
您、您这是何苦呢!任务完成不了不管就是了,您这样玩命真的会死掉啊!
他淌着血液的脸。
缓缓露出笑容。
——那就太好了。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总是寻找最危险的委托。
为什么执着于不符合等级的委托。
为什么总是露出空洞的眼神。
为什么不肯好好吃饭。
为什么从不组队。
为什么很少与人交流。
为什么听不进好心的劝告。
刹那间埃米娜所有的疑惑烟消云散。她得到了答案。
这个人,只是在一心寻死而已。
仅此而已。
少年几近昏迷的呓语是一条线,一切线索都被串联起来,精确地指向了这个谜底。
只是,这个谜底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女孩轻轻发出自嘲的笑声,觉得自己的好奇心穷尽的日子,还没到来。
看着那边一脸冷淡的他,虽然有时心里会抱怨“多点表情世界又不会毁灭…”。
但对于凡人女孩来说。
很奇怪地,仅仅看着他。
仿佛这样就已经足够。
“所以说诺亚斯·席克先生,您今天来这么早又是要寻死的吗?先说好没有合适您要求的委托哦。”
哪有故意让冒险者送死的委托。埃米娜心中微微一叹,心说这个玩笑可真让人笑不出来。
“按你所说,我有留下遗书。”
“真是的!我才不是让你去自杀的意思,你这精灵倒是给我好好理解我说的话啊,从积极意义上!”
否则我岂不是成了凶手。
女孩一边不满地双手抱胸,一边又关切地问道∶“有好好吃饭吗?”
“……有。”
“您还是不擅长撒谎嘛。”
那么,等着我去给你做顿大餐吧,超级大餐喔。跟你说啊,我前天刚从酒馆那边偷学到几个新菜样。
埃米娜骄傲地自夸着,预备去后厨。
“不必了。”
背后传来不带感情的阻止。
“我准备出发去王都,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要上路。早饭的事我会在路上简单解决掉,所以不必麻烦了。这几年来你一直都在为我担忧,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忧的。”
他看着埃米娜,说了好长一串话。
也许,比过去几年里说的加起来还说得多吧?埃米娜心中浮现这样滑稽的想法。
但是,她想。
这可让人笑不出来啊。
“这样啊……您要去参战吗?”
诺亚斯指了指胸前的标识牌,未经打理、略有灰尘的银制徽章,依然发出傲人的银色光芒。
在这清晨的光照下。
是的,自己完全没理由阻止他去讨伐魔神。
若是还处于弱小的白瓷或者黑曜等级,甚至即使是比白银低一级的红宝石,埃米娜也要出言劝他“不要去”。
可是他已是第三级冒险者幽灵。
严格来说,按他的实力其实应该能进阶第二级黄金,只是他懒得那样去做罢了。
所以,没问题。
他自己也说∶没问题。”
……没问题个鬼啊!
你就是要去找一个足够强到杀死自己的人吧,怎么可能没问题啊?!要是不幸被你找到了,那不就死了吗!
他说∶“正合我意。”
他这样说。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我受够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死死死!好好活着不行吗,平平安安地度过一年四季不行吗?既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去寻找不就行了吗?
诺亚斯沉默不语。
他张了张嘴,也许是要辩解什么。
也许是想要道歉。
但女孩打断他,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当没有疑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走远时,坐在柜台后地板上的埃米娜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般冒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
泪水止不住地流。
什么嘛。
“所以不必麻烦了。这几年来你一直都在为我担忧,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忧的。”
到头来,换来的就是这个。
其实不用我操心的?
可恶,你怎么不去死啊。
☆☆☆
晨曦消退,跟着来的是慢慢烫起来的午阳。
天气又开始热起来。
坐着都要冒汗的日子里,都难以分清是春天还是夏天了。事实上,是秋天。
天气反常。据说星象好像也有些不对。
一定有神官把这些都怪在即将复活的魔神头上吧,想也想得到。
“都是魔神把好端端的世界弄糟了!!!”
把一些低级魔物钉在十字架上,用干柴烈火烧了,同时举高法杖发出威吓民众般的怒吼∶“魔神乃是罪过!企图毁坏世界邪神们,是时候好好反省了,是时候了!”
最近到村子剿灭怪物,偶尔能看到这样传教的场面。
虽然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但诺亚斯就是难以认同,他觉得把世界弄脏的反倒是人类这方多一些。
更确切地说,是包含人类在内的所有种族。凡人、矮人、兽人,当然也包含精灵在内。
魔神复活之前,是这些生灵在主宰大地。
所以。
战争、抢掠、强奸、偷盗、谋杀、拐卖、欺软怕硬、逞凶作恶、贪婪、嫉妒、欲望、兽性、自私自利、不知限制。
全都是自己的错。
自然,有魔物在作祟,也有信仰邪神的人在作乱。
但那点混乱,比起全世界人们丑态的海洋——
“如同一朵浪花。”
山丘上,诺亚斯简短评判道。
他看看火焰足够猛了,把两个粘着泥巴的马铃薯丢进火堆。
这就是他的早餐。
等待早餐变熟期间,他继续胡思乱想。
这些思想本身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也许,该向埃米娜学学怎样烤马铃薯。
他不想吃黑炭球,或者还是半生夹熟的土豆——听说那样的土豆好像有毒。
精灵一族的生活本就精致,对食物的要求虽然达不到奢侈的程度,但鹿肉之类的经常是平常人家的主食。
相信再也找不出比诺亚斯生活更粗糙的精灵。
他的确求死。
但凭心而论,马铃薯并不比他强大,如果死于它之手,是违反契约的。
而且一定会被那个人嘲笑喂喂喂不是吧因为吃洋芋死掉了你是在逗我吗,搞得我肚子都笑痛了!
“……真麻烦,是吧。”
想到这里。
他向来淡漠的嘴角微微咧开。
的确麻烦——既要寻找比自己强大之人来杀死自己,又要预防自己不能死在更弱者的手上。
你还真擅长制定让我头疼的规则。
当树枝第三次戳了戳灰堆里的早餐,诺亚斯背后传来脚步声。
“诺亚斯·席克先生?!”
从山丘翻过来的来的,是裹着头巾、背着背篓并且睁大眼睛的熟人——不久前的农家女孩。
“你…不,您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做任务的,又有魔物出现了?”
她欣喜的同时,又害怕地举起手中的镰刀。
那是正常反应,遭受过魔物侵袭的村民们,大抵都对那些怪兽有心理阴影。
“不是。路过而已。”
诺亚斯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山丘正是几天前同一个地方。
怪不得能遇到农家女孩。
女孩松口气地展开笑容,指着自己解释道∶“正如您所看到的,我是来这里割喂马的草料的。”
她背上的背篓里,已经盛了不少青绿色的收获。
然后,她注意到旁边的小火堆。
犹豫不决地小声问道∶“那个……在用餐?”
指着寒酸的躺在黑炭里的土豆。
“用餐”。
真不知道她用这个优雅的词语是刻意在讽刺,还是想尽力表现得有风度。
想必是后者。
两个球形物体中,一个土豆还没有熟,另一个土豆已经烤焦了,一股呛鼻子的焦糊气息在两人间弥漫。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难以言喻的气氛。
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女孩用右拳砸击左掌说道∶“好啦,冒险者先生!来我家吃饭吧?”
那双略带狡猾的眼睛,像是在说∶总不可能第二次还要拒绝邀请吧?
但对于古怪精灵来说还真有可能。
虽然糊了一个,至少还剩下……
但是这时,更加强烈的焦糊味扑鼻而来——第二个马铃薯在过多的火炭的猛攻下,也壮烈牺牲了。
诺亚斯向来把握不好火候。
扶额,叹气。
“天气真热啊……”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农家女孩看看太阳,张开五指扇着脸庞,生硬地转移话题。
在慢慢染上赤色的天穹之下。
“那么,我带路喽?”
农家女孩活泼地迈开步子,回头看见冒险者先生站起身,无奈地说道“死棋了”而后跟了上来。
她心情大好。
随心所欲挥动镰刀,一边蹦跳唱起歌,那是从她已逝去的外婆那里学到的乡村曲调∶
/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
/使树根枯死的力,也是我的毁灭者。/
/我无言可告佝偻的玫瑰/
/我的青春为同样的寒热所压弯。/
/催动水穿透岩石的力,也催动我红色的血液;/
/使喧哗水流干涸的力,也使我的血流凝固。/
/我也无言可告我的血管/
/在高山水泉是同一张嘴在嘬吸。/
/搅动池塘水的那只手,也搅动流沙;/
/拉着风前进的手,也拖曳着衾布船帆。/
/我也无言可告绞死的人/
/绞刑吏的石灰用我的泥土制成。/
/时间嘴唇像水蛭紧贴泉源;/
/爱情滴下又积聚,/
/但流下的血/
/将抚慰她的伤痛。/
农机女孩唱完,停顿一下后对诺亚斯简短说明∶“这首歌唱的,就是生命与自然枯荣与共,生死同命。”
与自然共生,是所有生灵的注释。
更是精灵的生动写照。
虽然不符合自己。
诺亚斯跟在她后面,头巾在诺亚斯眼前晃动。
对这支歌,他平淡称赞道∶“不坏。”
“是啊,外婆会唱很多曲子,这是她最喜欢一首。说到这个,诺亚斯先生你的家人应该也擅长歌唱吧?”
毕竟精灵族也是能歌善舞的种族。
“…………”
沉默。
“诺亚斯…先生?”
“…………”
难道说。
女孩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低头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亲人们——”
“他们都还活着。”
“欸?”
那为什么……女孩以不解而紧张的表情,如此问道。
“活得好端端的,根本不需要别的人担心他们。不像我,他们完全能照顾好自己。”诺亚斯没有表情地解释着。
这样啊……总之松了口气。
回头察看他的神色,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左手看。
左手掌心,紧紧缠绕着有些脏污的裹手布。
似乎注意到女孩的目光,诺亚斯迅速将手藏到身后。
那是……秘密?
“是你不会想知道的东西。”
精灵为了避免更多的提问,提前抢答。
好像笑了一下?
那到底是苦涩的笑还是由衷的笑?
他别过头的速度实在太快,女孩焦急地思考着,仿佛弄清了这个问题就能看清这个奇怪的人。
不行啊。
想不透。
气氛有些冷下来,即使头顶是异常炎热的太阳。
女孩有些泄气地长叹一口气。
他当然不会询问叹气的理由,他就是这样孤僻的人。
算啦算啦,看不清又怎样呢,反正本来也没有过多的奢望。仅仅是能答应吃一顿饭,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包围在他四周的雾,不会在自己面前散开。
农家女孩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失望,不会哭泣。
“到喽,冒险者先生。”
“打扰了。”
无论对于哪一方,彼此都是过客。
摆好饭桌,拿出碗筷。
好险好险,差点又像上周那样把碗摔破。那样的话一定会被弟弟告状,被妈妈大骂一顿吧。感觉自己总是这么笨拙。
桌子旁的他没有发笑。这是理所当然。
“请开动吧!”
“多谢款待。”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升到正当空之前。
带着弓与剑的精灵向她挥手道别。
仿佛模仿他似的,屋旁的柳树也摆动干枯的枝条。
而树荫下的金盏菊,悄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