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瓷器（下）（1/1）

府里的厨子接到指令，立即为官员准备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下人们按照吩咐，将每一种菜肴分别盛入了崔明带来的瓷器中。

而崔明此时却不像表面那样冷静，他内心一直充满了忐忑。自己这次孤注一掷的行为，正确与否还是未知数。

这套瓷器是依照《陶埏怪谈》里的步骤制作的，至于它的功效有没有书上说的那么神奇，崔明心里没有底。

他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就像一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罪人一样。

官员坐在主位，扫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只见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到鼻前闻了闻，随即送入了口中。

只咀嚼了几下，官员“噗”的一口就将鱼肉吐在了桌上。

见此情形，崔明的脸都绿了。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只叹没能和家人做最后的道别。

此时佣人和卫兵早已将崔明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头上。

就在崔明闭眼等待死亡的时候，他听到官员在一旁骂道：“妈的，哪个乌龟王八蛋做的饭？想把老子咸死么？”说着，他把一整杯水咽了下去。

还不等众人反应，一旁的太太大声道：“老爷，您能尝出味道了？”

官员闻言，手里的杯子也停在了空中。他先是疑惑的看着夫人，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只见他离开座位，迅速走到了崔明面前。他怒视手下骂道：“都瞎了么？怎么对待崔先生呢？都把枪放下。”

众人立刻将枪收了起来。

官员换了一副笑脸，将崔明扶起。二人携手来到饭桌前，他请崔明坐下。

官员一边给崔明斟酒，一边安慰道：“崔先生，刚刚他们多有得罪，请一定海涵。”

崔明此时已经稍微回过些神色，但他的身体还是有些发抖。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颤巍巍地说道：“您说哪里的话啊，他们也都是职责所在。李大帅，您…有味觉了？”

见崔明这样，李大帅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转向餐桌，往崔明的盘子里放了一块肉，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明把肉放到嘴里，只这一口，就感觉自己像是掉到了盐罐子里一样。难怪刚刚听李大帅骂娘，原来厨子真的把饭做的这么咸。

刚把揉吐到桌上，就见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被带了进来，崔明断定他就是厨子。

只见厨子浑身哆嗦，一言不敢发。直到一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厨师才开了口。原来大帅几个月前失去了味觉，厨子们自作主张想立功，就在饭菜里猛加盐。他们认为只要饭菜味道重，大帅迟早能恢复味觉。结果这一习惯就延续到今天……

处置完厨师的事情，李大帅又回到崔明身边。这次，他郑重其事的向崔明表达了感谢，随即命人到明月阁订了桌上好的席面，几人一同前往庆贺。

席间，崔明见大帅狼吞虎咽的吃着桌上的各种佳肴，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在了地上。

一顿风卷云涌后，李大帅提起酒杯，崔明也忙着站起身。大帅满足的打了个饱嗝，然后对众人说道：“崔先生救我于危难，这份恩情我李某自当铭记于心。以后只要是崔先生的事情，就是我李某人的事情。凡是······”

就这样，一场庆祝大帅康复的宴席，在众人的欢笑中结束了。这次的劫后余生终于让崔明体会了一次幸运女神的眷顾。一直到启程回山东时，崔明仍感觉自己是在梦里。

虽然自己坚持不收大帅的钱，但士兵们仍然给崔明塞了一箱子银元。

见到满载而归的丈夫，郭淑婉简直惊掉了下巴。崔明将事情的始末简单描述后，她仍觉此事不可思议。

就在夫妻二人沉浸在金钱带来的喜悦中时，另一个更激动人心的消息也接踵而来。

崔明到家的第三天，一份委任状被送到了崔明的面前。经过山东省政府批准，崔明被认命为山东省商会副会长。

几天之内，崔明可谓是名利双收。他不仅获得了金钱，还得到了官职。面对这样的人生逆转，任谁也没办法控制心中的激动。

因为背后是李大帅撑腰，崔明的生意做的越来越大。他不仅将陶瓷厂的规模翻了几番，同时还涉足了纺织、茶叶、卷烟等多种行业。一时间，崔明成了无人不晓的商业大亨。

随着生意规模的扩大，崔明个人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而回家这种小事更是成了奢求。这期间，他不仅认识了很多上流社会的要人，同时也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

有句话说得好，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对于崔明来说，突如其来的暴富让他的生活品质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不仅在老家置办了别墅，还在省城购买了几套公寓。

随着交际面的扩大，一些花枝招展的异性逐渐进入了崔明的生活。他开始留恋于灯红酒绿的夜世界，和女人交往起来也变得游刃有余。

短短几年间，他就交了十多个女朋友，在她们身上花的钱也不计其数。

对于丈夫在外面的事情，郭淑婉自然是知道的。但现在的丈夫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崔，他已是名满山东的崔大亨。作为妻子的她，没有办法对丈夫太过干预，只能每日在这深宅大院里郁郁寡欢。

虽然崔明在外面的生活非常奢靡，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一切都是李大帅给的。每到分红日，他都会将大部分利润上交给大帅府，而这样的举动也为他换来了长久的庇护。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怎知风云变化，短短几个月内政局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这期间，为了争取到更大的利益，各方军阀出现了大规模的冲突。包括李大帅在内，几乎所有军人都卷入了这场角力中。

经过几个月的混战，李大帅在正面战场打了败仗，他的地盘都被其他势力瓜分。李大帅的一家老小均被对手俘获，最终一个不留的全部被杀。

接下来便是对李大帅余党的大清洗。但凡是和他交往过密的人或组织，都在清缴的名单内。

作为李大帅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他身边的第一红人，崔明自然被列为首批清算的对象。

早已获知消息的他，一直在私底下活动。他将大部分家产变卖，所得资金全数交给了“新政府”。他希望这样能换来自己一家的平安。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的简单。他所面对的是一群更加贪婪残暴的主。这些人贪得无厌，任你怎么做，也喂不饱这群饿狼。

迫于无奈，散尽家财的崔明还是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此时他想到了河北老家，他要回去投奔父亲。

可当他携妻儿到达村里时，崔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于三年前去世了。

好在表哥一直帮着他们打理院落，见崔明回来，他马上把屋子腾了出来。

看着这熟悉的地方，崔明感慨万千。他眼前的一切，和自己离家时相比没有一点变化。这里虽然破旧，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好歹是个安稳的窝。

将妻儿安顿好，他找到了表哥。崔明向表哥简单说了自己的境遇，然后从身上掏出几块大洋递了过去。他很感激表哥能帮自己照看庭院，同时也表示今后他们一家子需要表哥的照应。二人客气了几句候，表哥便将钱收了下来。随后他带着崔明来到了父亲的墓前。

崔明在这里站了很久，他仿佛有无数的话想对这个老人诉说。但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当夜，崔明又失眠了。他转头看着越发憔悴的妻子和逐渐长大的儿子，崔明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了过去那段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日子，想到了自己被众星捧月般的生活。那些曼妙的身姿一个个浮现在自己眼前，与众人把酒言欢的画面不断地涌上心头。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奢靡生活的崔明，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变成现在的他。这种念头在心里越来越强烈，仿佛一团烈火无休止地烘烤着全身。

崔明猛地坐起身，他又拿出了那本《陶埏怪谈》。“既然这本书能够改变一次命运，那么它也一定有能力再帮我第二次。”崔明一边想，一边又认真的翻看起来。

和之前一样，崔明刚一番看这本《陶埏怪谈》，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起来。

第二天清早，郭淑婉刚起床就看到丈夫趴在书案上。她悄悄的来到丈夫身后，将一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也真亏崔明娶了这么一个好老婆，在他患难之际，郭淑婉仍对他不离不弃。

但真心永远换不来真心，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领你的情。原先的崔明还有可能迷途知返，但如今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从前。

自从崔明再次翻开那本怪谈，他的性情变得比上一次更加乖戾。一连几天，崔明都盯着书看，其他任何事都不做。有时候，他还会疯癫的自言自语好久。每到夜里，他都会秉烛夜读。即使已经将书翻了无数遍，他的表情仍是那么的认真和痴迷。

到了第七天，崔明放下书。他把自己关在了老窑炉间，开始重新修缮这个废弃的工坊。

又是几个不眠夜，老窑炉在崔明的手上再次换发了“青春”。当他走出窑炉房时，崔明早已没了人样。

由于连续多日没有正常进食，崔明的脸颊深深凹陷了进去。他的双眼向外凸，满身的灰尘，一眼看去就像是从阿鼻地狱跑出来的恶鬼。

崔明在井边洗了把脸，然后来到炕上倒头就睡。当他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迷茫的揉了揉眼睛，看着郭淑婉，突然嘿嘿的笑起来。

这声音听起来既别扭又恐怖，像极了夜猫子的叫声，让人头皮发麻。

看着丈夫的样子，当年那股恐惧感顿时涌上了郭淑婉的心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又变成了那副模样。

郭淑婉的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和崔明在一起这么多年，酸甜苦辣她都吃过。最初发现崔明的诡异举动后，她选择将事情烂在了肚子里。后来崔明发达了，没日没夜的在外找女人，为了这个家她也选择了隐忍。最后，丈夫变得一贫如洗，她仍然选择与他并肩战斗。

但现在，面对这个即将发疯的男人，郭淑婉再也无法忍受。

她像是山洪暴发似的突然蹦起，歇斯底里的发泄着这么多年的积郁。郭淑婉在屋子里疯狂的乱转，她的声音大的吓人。

也许是喊累了，经过一通宣泄后，郭淑婉瘫坐在床上。她喘着粗气，抬头看向了床角的崔明。

从郭淑婉爆发到现在，崔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此刻盘腿而坐，脸上竟还带着无法言说的笑容。

郭淑婉彻底崩溃了，她知道自己已无力改变这一切。

之后的几天，崔明又开始了深夜外出。但郭淑婉并没有理会，因为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去向。现在的她只希望丈夫能尽快完成他所需的“作品”，然后重新回归这个家。

崔明这段时间的确又开始了陶瓷的制作，他的方法仍然是《陶埏怪谈》里描述的。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却遇到了困难。崔明很不解，同样是人骨，为何这次的成品却大不如前。

这样的困扰持续了多日，崔明捡回的骸骨也用的差不多了。一次次的失败，让这个男人丧失了信心。看着眼前被自己砸碎的瓷器，崔明逐渐陷入了疯癫。

每到夜里，崔明都能看到无数人影在屋里摇晃。它们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每当崔明想接触他们时，这些人影就会跑的无影无踪。

渐渐地，崔明发现自己能够听到人影之间的对话。这些声音虽然很细，但内容却充满了对他的讥讽。

那是个没有月亮走动的夜晚，崔明离开了陶瓷作坊。站在院中，他的灵魂也被黑暗吞噬殆尽。

崔明在厨房里找到一把切菜刀，转身走向了里屋。在那里，睡着他最亲近的两个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崔明手起刀落，两颗人头顿时滚落到地上。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扛起尸体步入了陶瓷作坊。

经过三天三夜的烧制，三个精美绝伦的瓷碗展现在崔明的面前。看着眼前洁白晶莹的瓷碗，崔明的脸上再一次浮现了笑意。

而此时的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

崔明将窑炉口打开，里面的热浪让他猛地一抖。崔明转头看了看瓷碗，然后毅然决然的跨了进去。

现在的崔明已孑然一身，唯一与他相伴的只剩那本《陶埏怪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