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有人敲钟,等你归家(1/1)
树林荫蔽,天空上的碎云层层,霞光满天。
从树林里缓缓走出来一道身影,身上的白衣垮拉着,佝偻着身子,不再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反而看起来有些萎靡。
他走到小木屋的旁边,坐在台阶上。
忘了解开手上的红绳,忘了和之前一般摸摸身边那痴傻呆愣的小姑娘的脑袋,忘了装作轻松又打开那本小册子反复观摩。
他眼神空洞,看起来应该是忘记了许多事情。
直到夜幕深沉的时候,他才回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解下,系回它本应该在的地方。
小申鹤转头看向他,有些奇怪问道:“这是第几次了,先生?”
白衣先生无奈地勾起嘴角,说道:“怎么轮到你问我了,感觉还挺让人奇怪的。”
小申鹤挪动自己的小屁股,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是两万五千一百一十次了,先生还是没有回家来。”
白衣先生闭口不言,鼻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叹得小申鹤心口发紧。
“若是以后都回不来了呢?”他说出了之前从未说过的悲观话语来。
小申鹤抱紧他的手臂,摇头道:“回得来,先生答应过我的。”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他的手臂搂紧,仿佛搂得越紧,先生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白衣先生感觉到了她的失措,有些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刚才又死了一次,可能有些倦了。”
小申鹤抬头看他,眼神里布满担忧:“先生辛苦了,那其它人呢?”
白衣先生点头:“嗯,也都死了一次。
他肆无忌惮,带来的后果越来越严重了,修修补补,我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若是一直撑着,反复无常,与他比拼耐心,好像还能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的话,总有一个机会能够看到希望。”
然后他又摇头:“现在反而是我有些撑不下去了,果然,毕竟是我,也不愧是我。”
小申鹤掀起他的衣服,白色的袖子下,手臂早已经化作死皮,比起枯萎的树皮还要更死气沉沉些。
她摸着手臂上的皮肤,洁白细嫩的小手顺着裸露凸起的血管往上延伸,好像听到了嘎巴嘎巴和刺啦刺啦的声音。
让人心生烦躁,让人厌恶恶心。
时间在上面腐朽,透露出来的气息让人胆怯畏惧,却又无能为力。
她心疼地往上抓去,还要掀起他的衣服看,被白衣先生抓住手拦了下来、
“诶诶诶,这可不行哦,你现在几岁?”白衣先生碎碎念道。
“十八岁。”
“NONONO,那更不可以哦,男女有别,这堂课我们在五岁时你自己第一次洗澡的时候就教过你了。”
小申鹤却倔强地昂起脑袋回道:“如果没问题,那我愿意让先生罚我,但要是有问题...让我看看也没要紧的吧?”
白衣先生有些愣神,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嘀咕道:“之前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看着她的手坚定地伸向他的衣服,他有些埋怨道:“只是有些少儿不宜,怕吓到你。”
小申鹤缓缓掀起他的衣服,眼神一凝,紧接着就是眼眶一红,泪珠已经开始凝聚。
“先生...答应过的...明明答应过我的...”她哽咽着说道。
她摸着那一根根白骨,手上先是有冰霜凝聚,而后自己的手也成为了那老皮层层的状态。
白衣先生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胸前拿出来,对她笑道:“别哭啊,看我给你变个魔术,呼——”
他轻吹一口气,她的手便恢复如初。
“你看,先生还是很厉害的对不对。”他笑着,将那眼底深处的勉强藏好。
可是小申鹤的眼泪还是掉个不停,白衣先生只好一边擦一遍嘀咕:“既不夸先生厉害,也不问我魔术是什么,果然长大了就是不好骗。”
小申鹤抓住他枯槁一般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颇有一副不说清楚就哭个不停地架势。
但是这次先生没有再哄她,只是继续擦着她的眼泪,然后说道:“先生答应你的,一定能做到,我会保护好大家,大家依然会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他话说到一半,小申鹤睁大着眼睛看他,虽然眼角的眼泪没停,但是哭声好歹止住了。
他又接着说道:“但是你要做好先生回不来的准备。”
她的眼神一顿,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白衣先生无奈又好笑,吐槽道:“也不知道那个我是怎么带你的,肯定是把带胡桃的方法用在了你身上,怎么就变得这么娇气了,你这样,可是成不了那位白衣仙人的,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少人骂我带人都能带歪来,带成OOC。”
小申鹤突然止住哭腔,说道:“不许你说先生!”
她说完自己都呆住了,惹得白衣先生叹了一口更长的气。
“这真是...”他哭笑不得。
不过好歹止住了哭声。
小申鹤伸出自己的手腕,想将那红绳摘下来,重新系回他的手上。
以前也是这般做的,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
可是这次,白衣先生摁住了她的手,四目对视,他缓缓摇头。
她倔强地把那红绳往前递,却还是挣不脱他的手心,她嚎啕大哭,躲进他僵硬硌人的怀里。
“不可以...不可以...”她重复道。
白衣先生说道:“已经不再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再重复也没有意义,所以这一次,戴不戴都没有关系。”
小申鹤哭着问他:“怎么会没有关系?没有它你怎么回到这里,怎么把我带出去,怎么一起回家,怎么和大家相聚?”
他不回话,喑哑的晚风替他作答。
“除非你不打算回来?”小申鹤睁大眼睛,在他的怀中抬头,哭红的双眼让人异常心疼,“先生要把我丢掉了,是吗?”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怎么会不记得,我明明就记得,先生先生...陪我长大的先生,把我从魔神手里救出来的先生,带我上山拜师的先生,与我同修课业的先生...”
小申鹤喃喃不止,把她有限的十八岁的记忆说了个遍,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越说,却发现自己的回忆早已经根深蒂固,那个答案怎么都说不出来。
白衣先生一摊手:“是吧,没有人记得。”
小申鹤紧握住他的手,希冀道:“那你告诉我,我一定会记得!”
他指指天上,说道:“嘘,有人会听见的,要是被他听见了,就会找到这里来,小心把你吃掉哦。”
她却不为所动,让白衣先生有些尴尬。
他摸摸鼻子说道:“忘了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可我刚说了我十八岁...也就是刚刚发生的事,你都会忘记吗?”她眼中布满心疼和不解。
这下连摸着鼻子的手都顿住了,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
“被发现了啊。”
“你不是先生,不对,你是先生...那为什么?”小申鹤紧紧抓着他,心底猜测到了什么。
白衣先生看着她,好像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最后只能撂下一句:“长大了就是不好骗。”
他缓缓说道:“那家伙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我,此时此刻,真正的我现在应该在那树下沉睡许久。也许再过些时日,再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他很聪明,就像我一样聪明。
这副身躯,是找一个老朋友造的,心脏是某颗替代品,身体是璃月浇筑的泥土,旷野上栖息的风,雪山上的冰水初融,海上的旭日东升...
上面承载的,都是故人的思念与羁绊,若是没有人再记得,我也将不复存在。”
小申鹤不敢置信地喃喃:“我记得啊,我明明记得,我记得先生的...记得上万次,也会记得无数次!”
白衣先生摇头,有些自嘲道:“不,你不记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记得。一个是我,一个还是我。
也许从一开始,我的选择就是错的,伪装身份,随意穿越支流,试图改变世界,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瞒天过海。
所以他的出现,是必然。
我能掌控所有,所有人的记忆,所有人的变数,唯有一个人掌控不了,那就是我自己。
也许从一开始,我便以自己的身份与你们相处的话,也许还能保全一个姓名,但是姓名并不是关键,谁知道那个时候,他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又怎样与我厮杀。”
白衣先生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白色袍子,上面的灰土拍来拍去,几乎要把它给拍黑了。
小申鹤睁大眼睛看他,捏紧手上的红绳,捏得指节发白,惊疑不定道:“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
这次他点头了,点得她委屈地瘪嘴,一瞬间又掉下了眼泪。
“与你道一声再见。”他说道,“当然,很可能是再也不见。”
“呜呜呜....”她掩面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刚才任何一次都哭得更加伤心。
她哆哆嗦嗦地将红绳拿出,又想系回他的手上。
红绳刚刚束缚的一瞬间,穿过他的手臂,掉在地面上。
她弯腰捡起来,重复刚才的动作。
“只要能系上,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的对不对,我还是能在这里等着先生,一次次,又一次,无数次...”
可是现在,一次次循环往复的,是那根红绳。
它跌落在地上,沾染上了无数的泥土,变得脏兮兮的,发黑。
她不甘心地哭喊:“明明已经陪先生死了那么多次,为什么,凭什么!
我只想要先生回家啊,我只想要先生回家!”
哭声惨烈,还夹杂着哽咽和剧烈地喘息,在空旷无人的山林里传远,却只有空荡荡的风声回应。
她不甘心地抬起头,想再尝试一次,将自己手里的红绳递出。
可是伸出手的一瞬间,才发现眼前的白衣先生已经失去了双臂,整个身形虚幻。
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心疼,眼底的痛苦反复沉浮。
带着歉意道:“对不起啊,刚才想替你擦眼泪来着,但是好像做不到了。”
小申鹤的嘴又紧紧一瘪,可是却没有再哭出来,只是嘴角颤抖着,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没...没关系,我现在不哭了,不麻烦,不麻烦先生...呜...”
她伸出袖子,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颊,胸口猛烈地起伏。
放下手臂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是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嘴角向下弯着,眼眶红红的,哭得像是肿起来的鸡蛋,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那嘴角弯了又弯,弯了又弯,像是每月每月,一年一年,在天上弯起的新月。
“不可以,不可以笑我难看...”她带着哭腔说道。
白衣先生摇头,回道:“笑什么?会笑的申鹤自然是最好看的。”
只是这话一出,她的眼角又是几滴眼泪落下来。
她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已经虚幻的身影,已经能够洞穿他的身体,看到夜空之上挂着的那一轮弯月。
“真的只能说再见了吗,先生?”不知为何,她突然坚强起来,擦擦眼泪,流利地说完这句话。
白衣先生点头,说道:“你们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小申鹤同样点头:“我相信先生,先生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但她又好像自言自语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如果我能帮到先生的话?”
他又叹口气,对她说道:“这事与你无关,等你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修习...”
她摇摇头,打断了他说话:“听腻了,说了太多遍。”
白衣先生脸上有些愕然,带着些许感伤,自言自语道:“听腻了也好...”
小申鹤扬起头来,突然笑容灿烂道:“下次先生与我说的时候,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虽然先生说没什么用,但是就是想知道,申鹤想记得。”
白衣先生下意识点头,“自然无妨...等等,什么下一次?”
她的脸上笑容浓郁,眼神柔柔,十八岁的申鹤,有着少女的万般心思,还有不惧生死的义无反顾。
“先生答应过我的,都做到了,对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将那红绳放在身前,一截一截,将它捏得粉碎。
“不!”白衣先生脸色猛然一变,想伸出手去抓,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只剩下虚幻的一道,完全无法阻止她的动作。
“那是你的七魂六魄,你的本源,你存在的证明!不可以...怎么可以!”他脸上充斥着惊慌,从未预想到这一幕的发生。
申鹤不管不顾地继续手上的动作,紧闭双眼,每捏碎一截,都伴随着脸色一白,身体都轻了几分。
她说道:“我记得,有一个申鹤,陪着先生步入那座庭院,成为坟墓里的一部分,我是说,如果,先生能不能帮我,帮我成为她。”
白衣先生蹲在她的身前,脸色痛苦,喃喃道:“你会消失的...就像我一样。”
她猛地一甩头,甩出两行泪水,她大喊道:“我只想问,能不能!如果不能,还请先生助我。”
少女的眼神通红,捏碎了第三截。
她眼神愈发空洞,侧着耳朵,却发现自己已经听不见了。
再一捏,又一捏。
在她的眼睛失去光泽之前,白衣先生对她点了点头。
她满意地笑笑,叮嘱道:“先生莫哭,先生莫怕,月亮弯弯,树上枝桠...”
她轻轻哼唱着记忆里某人哄她的歌谣,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罢了。
随着最后一点红绳碾为粉末,她软倒在地,便一直软倒在地。
月亮碎了,碎成满天的星河。
这条时间线将不复存在,他不复存在,她也是。
“先生先生,你听我说,如果再次遇见你,我会对你说:
我是千万缕执念里的一道,在无数的时间长河里,万千个山林云野间,等你归家。”
......
树冠葱郁,遮天蔽日。
垂落的树藤都有二人环抱之粗,但是地上的枯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小。
那些随着时间逝去的枯叶里,开着一朵七片叶子的小花。
莹黄的花蕊, 白色的花瓣。
只是被抽走了太多的生命精华,已经奄奄一息,即将枯萎。
花下是一座削平的坟包,坟包边有一副莹白的枯骨。
从泥土里钻出一条腐朽枯烂的藤蔓,系在一截骨臂上,抖落泥土,才发现那是一条红绳。
惊异的是,那副枯骨竟然重新活动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骨臂缓缓扬起,又缓缓落下。
“咚——”只是轻飘飘的落下,却如同作大地之鸣。
声浪掀翻了所有的枯叶, 传向远方。
像是有人敲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