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秘“三线”(1/1)
“三线厂的人在山洞里上班?军事化管理?造高射枪和高射炮……”,父亲跟母亲交往时,也曾好奇的问过“三线厂”工作的情况。生活在七八十年代的人,对“三线”一词并不陌生,家里除了上山下乡,参军,能去“三线”工作,那时一件光荣的事。母亲的同村同学,也曾打听那个神秘的地方,母亲则守口如瓶。
安家母亲从上海回到保密单位后,先把安家送到崮乡娘家,则把安沪送进厂幼儿园,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继续过日子。安家觉得母亲真的很棒,像奥特曼。母亲1965年招工进厂,她没有进娘家附近的机修军工,当时那个厂子貌似招满职工,反而进了离家相对远一些的代号9426厂。
七十年代初,安家母亲是通过闺蜜介绍,认识的安家的父亲。当时安家父亲已经在部队。闺蜜嫁到了安家父亲那个村。父亲难得回崮乡探亲时,母亲的闺蜜正好遇到,碰巧,大爷也托母亲闺蜜给二弟找个媳妇儿。母亲闺蜜觉得父亲不仅形象好,又是解放军,根正苗红贫农出身。主动跟安家母亲联系,“找解放军,军工厂结婚政审好过关”。
安家父亲的部队,因为是警备区,守护首长安全。对军人家属要求比军工厂更严格。安家母亲家也是贫农,父亲是老党员、老支书。
“即使是结婚以后,父亲的单位每年都要到厂子来外调家属情况。”安家母亲提起往事,“没结婚前,路过你父亲家,家里似乎过得不太宽快。家里的房子也矮小,弟弟妹妹又多。”
母亲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对贫瘠的年代,在那年那月,父母的千里姻缘跨越山海一线牵。
“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三线军工”这个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曾见诸国内媒体。绝大多数人,对“三线军工”也知之甚少。当时是国家的一项绝密军事工程,实行军代表制,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和食堂等,一直处在“神秘”的帷幕之中。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三线军工”军转民,陆续从隐蔽的大山搬迁到开阔的城市。接踵而来的,便是九十年代初,部分“三线军工”人出现在下岗失业大军中。至此,“三线军工”逐渐揭开神秘的面纱。国家对那个特定时期的“三线军工”建设,在历史中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赞扬,这段往事终于尘埃落定。
六十年代,蒙山沂水之间,一下子聚集起几万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线人”,他(她)们从重庆、成都、上海、青岛、济南……,跟安家的母亲一样,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和奉献精神,到大山深处从事半军事化管理的特殊秘密任务。虽然比起今天的航天和火箭,核武器来,他们微不足道,但是,在特定历史时期,艰苦环境下,为前线运送所需要的武器设备,在那个年代,他们做到了。
就这样,安家父亲在上海部队,母亲则在“三线厂”,两人都有上进心。比翼齐飞、共同进步。安家父亲因为长得帅,穿军装的照片,还被母亲那个村的人当成了国民女婿,有的人拿到父亲的照片,挂到自己家里,比着这个标准找男朋友。这件事,在当时姥姥家那个村传为佳话。父亲得知此事,只是嘿嘿的一笑。
可怜的安家,因为父母两地分居,母亲一个人没法照顾她。她有时跟着父亲在部队,有时则回崮乡姥姥家,在姥姥家的生活,给了她贴近大自然,了解农村生活的机会。因为安家不愿意去幼儿园睡午觉,只有在姥姥家农村的广阔天地,她才觉得充满乐趣。母亲则一个人带着弟弟,在军工厂打拼。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幸好有二姨和小姨帮助母亲照看弟弟,母亲还能评上车间里的“干活能手”和“优秀女工”。
有一个事情,母亲如今提起还后怕。她一个人带着学龄前儿童安家和弟弟去上海探亲,济南转车时,母亲让安家搂着弟弟坐在行李上。母亲则自己去窗口买票。现在想来,有些后怕,万一俩娃被人带走了。幸好那时还没有人贩子一说。母亲真是泼辣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他们的家庭,像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家庭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
当年参与建设代号9426厂的老前辈说,杏峪村在大山的深处,周围群山连绵,符合三线建设“靠山、隐蔽、分散”的方针。工厂有严格的保密制度,职工进厂的第一要务就是接受保密教育。安家记得母亲有一张跟工友一起合影,穿着工人阶级特有的背带裤,手里还拿着毛主席语录。由于保密措施太到位,造成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起初的邮政代号是“济南市第718号邮政信箱”(后改为“101信箱”),曾经有职工的亲属从四川赶到山东探亲,到了济南却无论如何打听不到718信箱的地址,那个年头又没有电话,只能空行千里悻悻返还。很多孩子记忆中,从未听父母提到军工生产的内容。
“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子女,父母们可以说是模范执行了保密纪律。”军工二代小鹰姐这样评价父辈们。
孩子们只知道厂里生产军品,从不知是何种军品,更不必说型号了;有人家里的洗脸盆,会用废弃的绿色弹壳焊制而成。孩子们对山洞充满好奇,却从未进过山洞。在安家仅有的记忆,似乎跟发小建芝姐姐找邻居马阿姨,马阿姨的车间就在山洞里,山洞里很多叔叔阿姨在忙碌着,回荡着机器哒哒和咔咔的声音。
安家从军工二代小鹰姐姐得到的厂志,揭开三线些许神秘的面纱,了解许多先前从未知晓的内幕。 比如:熟知的“山东前进配件厂”其实是第二厂名,第一厂名是:“五四式12.7毫米高射机枪厂”。最早代号 9426厂。这一些,是安家父辈们从没有提起过的。
9426厂初期的设计规模是年产12.7毫米高射机枪500挺,1966年实现“四个当年”,出厂五四式12.7毫米高枪17挺,全部验收合格。1975年达成最高产量802挺,1979年为军品收尾之年,生产600挺。历年总产量是5800多挺。1971年企业扩建,在原设计规模基础上,增加14.5毫米高枪1100挺的年产能力。14.5毫米高枪1971年开始试制,直到1977年才形成量产,当年生产50挺,1979年生产200余挺,为历年最高产量。历年总产量是400多挺。
“以上两个型号高射机枪的产量,似对于一个千人大厂来说,似乎太少了呀”,小鹰姐姐曾和她的父亲技术工程师王伯伯探讨这个问题。
“不能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待半个世纪之前,当年的情形是机械化程度低、工效低,很多工序都需要手工完成,即使是这个产量也需要经常搞大会战加班加点才能完成。”王伯伯认真的回答。
神秘的三线厂啊,承载了几代人的回忆。
安家父亲1983年转业,回到母亲的单位。他在融入这个大集体之前,特意带着安家和弟弟爬了家属院后面的大山,锻炼身体和意志力。父亲从警备部队转业到地方,他的部队建制高,工资比其他人高。但是,父亲从没有表现出优越,特别低调谦和。相反,母亲在厂子里出了名的泼辣,无人敢惹。因为她是建厂元老,干活又快又好,又是群众,敢说话。年轻人亲切的称呼她,王师傅。
父母在三线厂,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过了十几年的日子,期间,三线军工也从生产军品转到生产民品自行车。山东金象自行车,就是大山里三线厂共同的作品。期间,父母把安家送到一百多里的重点中学读书,希望闺女将来能有点出息。
那时候,三线厂每当寒暑假开学,会专门派车到县城接送学生。那些一起在重点学校读书的同学们,羡慕三线厂的同学回家有专车坐。这也成为一些大学生,愿意分配到“三线厂”去的一个“梦想插曲”。
在那个年代,有人把“三线厂”比喻沂蒙山的“小青岛”,直属省军工局管理。在县城很少有楼房的时候,“三线厂”已经铺上了柏油马路,盖起几十栋的家属楼;还有自己的军工医院,学校和技校。“三线”也成为崮乡农村娃娃向往的上班地方。
现在想来,无论哪一代人,都无法左右历史车轮的转动,前辈们肩负光荣的使命,也承载了转型的阵痛。九十年代,刚参加工作的安家,不想到乡镇当老师,通过省直分配,到了离家近的“三线”子弟中学工作。重回生她养她的地方,自然有温暖和踏实。不巧的是,她分配的时候,正好是“三线厂”最低谷的时期,身边朋友提起“三线厂”,一脸的不屑。同事的妈妈在丝绸公司效益好,能有条件穿新款鞋子,她们言语中看不上“三线厂”,觉的效益不好,劝安家不用给母亲买,太贵了。也许,同事是怜悯之心,但是安家心里想,一定要让父母不再受形势下的煎熬。
那年那月,面对歧视,三线厂的父母们用事实表现了工人阶级的立场,什么叫坚韧,什么是工人阶级,什么是军工精神,他们不埋怨不抱怨。从头再来。有一群人,跟着安家要强和不服输的妈妈,一起去给外贸制作绣品,不等不靠,生生凭着自己的双手挣饭吃。最困难的时候,安家看到一位过去的叔叔去拉三轮车,当他看到安家时,眼里流出了泪水。
听母亲说,安家的二舅小时候主要负责在家里放猪,二舅自己决定去参军的。二舅的部队在徐州,姥姥和姥爷还去徐州部队探过亲,那是姥姥去离家最远的地方了。二舅从部队退伍后,也分配到安家母亲所在的军工厂。二舅妈(鲁西南叫妗子)还是安家母亲给做的媒。二舅当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已成家,还有一儿一女上学。舅妈还没有工作,二舅为了生计,就去采购蔬菜,然后在早市摆摊。二舅是八级钳工,是有技术的老同志啊。再后来,有厂子能干的小伙子,牵头成立小型制造厂,聘请二舅当技师,二舅家的日子,才慢慢好转起来。
记得有一次,父亲请安家和母亲还有弟弟在蓝天商场旁边的饭馆吃饭,点了土豆丝和宫保鸡丁,那是,三线厂从大山里搬到沂蒙市,一家人第一次去饭馆吃饭。父亲很知足,那顿饭吃的很香。安家心里酸酸的,她知道,那是父亲从不多的工资里咬牙挤出的钱。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不过最终靠着三线厂的韧劲挺了过来。从前那种军工厂桃花源的生活被钢筋水泥的现实所替代。三线人留恋老厂的时光,因为如果没有时代冲击,那里不愧是世外桃源。安家觉得,那里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是一个和谐生态大家园。那样的地方,前辈们付出了,他们也会有回报的,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曾经的付出。
多年以后,远在北京的安家,听母亲的退休工资已经劳动局发放,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因为母亲那个单位,从大山搬出来后,一直处于徘徊不前状态,年富力强的分离到合资企业去了,留下的都是老职工,机器老化,生产能力跟不上,企业效益很不好。母亲虽然内退了,工资还在厂里发。在职职工都发不上工资,更别说已经内退了的母亲了。母亲从没有在安家年前抱怨过,母亲从来没有把苦难看的太重。因为她从农村出来的,她坚信,只要有一双手,能出力干活就能吃上饭。那时候的母亲正是五十岁左右。她坚定了跟着为之奉献一辈子的厂长在一起。
如今,曾经的三线厂经过涅槃,重新搭建起家园编辑部网络平台,那是一个精神上的家,给经历过创伤和措手不及的三线人生活情感的展示。
安家觉得,人是需要感恩的,三线人曾经辉煌过,也曾经历低谷。自强不息的精神一直在。三线人的后代也继承了父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传统,有人觉得那是傻。安家觉得,工作多干些,不为别人,为了自己和家人心里踏实。军工二代经历过父辈冲击波折和彷徨,反而抗击打能力比父辈强了。
贾樟柯导演曾经拍摄过的《二十四城》,也是对那个年代企业文化社会转型的折射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