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们·其四（1/1）

“我可不会那么干，我心善，看不得别人受苦，”那人将头贴紧古拉父亲黑红交加的头，感受着他的颤抖。“不过你的想法很有趣，有些东西确实只能从你们这种人身上体验到。”

头目起身抽出古拉父亲胸前口袋内用于维修的钉子，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然后又随意地将那钉子丢到古拉父亲的身上。

“死得有创意点，拜托了，别让我们失望。”

父亲最终留下一张写在纸条上的遗书，并拜托主人传达给那些“人”，然后面对着升起的朝阳吞下了一整盒铁钉。

父亲说，他是带着罪去死的，但是古拉知道，真正有罪的是她。

如果那天，她好好听父亲的话不去接触那些大人物，那她的妹妹，她的父亲就都不会死了。

她本想紧随母亲而去，可是那封遗书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替她死了一次了，因此她不能死。

渐渐地，那些深重的罪恶感在拾荒度日之中沉淀在了她灵魂的深处，她想着，至少自己得努力地活到死去。

然而，她得到了拯救。

在如同公主般生活的日子里，罪恶感总会在她情绪高扬的时候如同重锤般击落飘飘然的她。

我真的有资格过这种日子吗，我对得起死去的家人们吗？

从那名消失的拾荒伙伴口中，她得知了，她们之所以会过上这样的苦难日子，是因为莫卧儿的王公贵族们趴在她们的身上吸血。

那么现在，我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我成为“公主”了。

被吸血的又是谁？

看着稿纸上的文字，她的思绪却不断飘远。

向世界念出这些文字，意味着她不仅是踩在家人的牺牲上活了下去——现在她为了活得更好，要背叛家人们的死了。

到了以后，她还会背叛什么？

我……不想。

“总理的通讯转接马上就要来了，你可以先看看你的‘舞台’，适应一下一会儿的发言环境——不过即便是结结巴巴的也没什么，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身旁，女官员的话语慈祥和蔼，但是却又在她即将张开的嘴上加起了千钧的负担，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因此她只能照做，在女官员的指导下进入了会议界面，作为一名普通的莫卧儿公民。

切换成乌尔都语后，古拉终于看懂了界面中的文字，她这才明白了界面中那一长串数字的意义。

“十亿人？”

“是的，联盟的大多数人都在这了，在场的还有你的两亿多名同胞，你需要做的，是让你的同胞们看清联盟的真面目，阻止联盟吞并你祖国的阴谋。”女官员点点头，然后又露出一脸鄙夷：“这种政治过家家的把戏在联盟已经上演很多回了，只是联盟的政治家将责任推卸给民众的一贯手段罢了，因此你没必要紧张。”

这是古拉感觉自己与联盟最接近的一次。

在之前，她与联盟最深的接触，是在联盟的无国界医生为她更换义肢时。在那里，她见到最多的主要是那些体表光滑的就像流动的水银般行走的医疗机器人，除此之外，她只见过两名女医生。

那两名联盟女护士给她的感觉与天竺的女官员完全不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初次见面时，对方对她的态度是漠不关心的，她甚至隐约感受到了对方对她身上邋遢气味的嫌弃。

不过，随着在医院居住日子的增长，她明白了对方这种态度的来源——人太多了，面对着如潮水般涌入的饱经病痛侵扰的莫卧儿病人们，仅有的两名门诊医生实在没有精力去发扬她们的服务精神。

但是这种态度却让古拉有种心安的舒适，因为她感受到了对方流露出来的一视同仁。

现在，她知道这种一视同仁的来源了，联盟的每个公民都在政治地位上是平等的，他们平等地执掌着国家的运行。这种环境对他们的影响就是他们无论见到什么样的陌生人，在潜意识里都认为对方应当至少与自己有着相似的生活环境，因此那两个医生见到被护士机器人捡来的古拉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方是经历了怎样的环境才会如此邋遢。

“长官，在这一切结束后，我会到哪里去？”

“我的女孩，在我们确保你的身体恢复健康后，你会到我们的首都孟买，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吃穿用度都会是最好的，然后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一个心仪的丈夫，与他度过幸福的一生，对了，你知道孟买吗？在很多人看来，即便是联盟的南京城的繁华程度也比不过她……”

那，那三亿二千万莫卧儿人呢？

女官员的喋喋不休突然停止了，在向传令兵确认命令之后，她用双手搭在古拉的双肩，看着她说：“三亿二千万莫卧儿人的未来就看你了。”

短暂的黑屏后，女孩那饱经苦难而早已看不见稚嫩的面庞出现在了十亿联盟公民的个人终端及一百万台会议终端的会议界面中。

“很高兴见到你，莫卧儿女孩。”常务长露出微笑以表达对这个勇于面对十二亿人发言的女孩的鼓励。

“大家好，我叫古拉。”古拉回想起了当初联盟医生第一次见到她时问到的问题，然后补充说：“今年十四岁。”

“古拉，我知道你，在联盟，有很多人都知道你，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刘路感叹道，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以示意。

不过刘路的动作实际上是多余的，技术专员早就调出了智能同声传译系统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不同语言间的直接对话，只是因为低估了联盟计算机的处理能力而没有将翻译系统与每秒文本量最高过亿的文字发言板块进行对接，只是在直接视频对话程序中安装了这一功能。由于天竺的官方语言与联盟一致，同为汉语，因此这一程序在先前两国领袖的对话中并没有启动。

“谢谢……您的称赞。”古拉吞吞吐吐地说，此时她的稿纸已经被避开摄像头的女官员收了起来，而面前的提词器则开始显示出台词。

最开始的台词是平和的，但是古拉知道，那些代表着背叛的话语还在后面。她看着提词器，开始念起上面的话：

“我感到无比荣幸地站在这里，代表我们的国家与你们交流。我曾是一个拾荒者，目睹过贫困、饥饿与人道危机。我如今代表我心爱的祖国及三亿同胞们，与大家探讨我们的未来。”

到底该如何抉择？

古拉其实并不担心如果她没按天竺方的意愿去做会遭遇怎样的下场，并不是因为她认为天竺不会伤害她，而是因为她早已不在乎了。

实际上，先前，她对于新生的莫卧儿政权并不在乎，因为她早已在天竺的控制下，莫卧儿人即将经历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竺将代表着莫卧儿人的话筒交给了她，这意味着三亿二千万莫卧儿人对于未来的抉择将与她产生极大的关联。

“在此之际，我们正面临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即在建立起新的民主国度后，加入环太平洋共和国联盟这个发达的民主同盟中。这是一个充满吸引力的选项，似乎带给我们发展和进步的可能性。但是我，作为我们国家人民中的一员，深感责任重大，必须仔细权衡这个选择对我们国家和人民的长远影响。”

古拉大可以依照天竺给她的剧本演绎一个追求独立自主的莫卧儿人的公主，没有人会责怪她，她只是一个身处天竺军营中，被莫卧儿军队控制住的一个小女孩罢了。

在她的发言结束后，无论莫卧儿人作出怎样的选择，未来面临怎样的生活，她都可以一概不管，那时候的她早就成为了天竺人的明星，享受着最顶级的生活。

“首先——”古拉的话语卡住了，不是因为遗忘，此时提词器上出现的台词以及后面的很多台词，都给她留下了过深的印象。

念出这些话，就意味着她背叛了。

她的父母，她的妹妹，她的过去，以及，她的祖国。

在联盟无国界医院中的日子她大多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次与休息中的联盟医生的对话却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姐姐，听你说联盟的日子那么美好，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们会处于这样的苦难中？”

“这个……不知道，等你长大之后，或许你可以自己去追逐答案。”

“如果没有了那些贵族，皇帝，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变好了呢？”

“听好了，古拉，这话以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要提起，哪怕是在这里。” 听到这话的联盟医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

“哦……”

片刻的沉默之后，医生开口道：“不一定，之前联盟曾经对莫卧儿进行过很多援助，但是我们很快意识到，单单的援助是无法帮助莫卧儿摆脱贫困的，我们曾经绕开贵族对地方的民众直接进行援助，但是我们见到，民众在援助下成长成了新的贵族，我们曾经取消物资援助而改为建立开采企业以及建筑企业来为当地人提供工作，但是我们见到，这些岗位总会在各种东西的作用下成为贵族豪绅家仆赚取外快的工具，我们也曾经直接将物资，资金按人头发放给最贫困的民众，但是我们再次来到这片土地时，却发现这些民众手上的财富最终还是流入了地方统治阶级手中，现状没有改变。”

“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现状源自底层的土壤，不光是……”医生指了指上方后接着说：“宗教意识，传统旧俗，地方豪强等等一系列因素如同一张密闭的锁联网将这个国家的未来锁死着，即便是现在的……倒塌了，如果底层的土壤没有改变，阶级分化依旧存在，那新的压迫终究还是会回到莫卧儿这片土地。”

女官员见古拉迟迟没有反应，有些焦急，但是她只能举起手上的平板写出鼓励的文字面向古拉。

古拉，做莫卧儿人的英雄！

提词板上的红色字体，平板的光晕，终端上联盟常务长的笑容，以及视频窗口下莫卧儿人板块中那时刻滑动的文字冲击着古拉碧绿色的眼眸。

他们怎么办？我的同胞们。

在那三亿莫卧儿人中，还有着无数个古拉，无数个拾荒者，无数个受压迫的百姓们，他们现在是站着的，可是以后呢？

我的身承载了罪。

所以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要扇动蝴蝶的翅膀。

“我们深知，每一个选择都伴随着放弃，因此尊敬的常务长，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你请说。”

“如果莫卧儿人新组建的国度成为了联盟的一员，莫卧儿人是否会失去得来不易的自主权？”

刘路显然也没想到古拉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关于自主权的内容，刘路作为常务长自然是烂熟于心的，因此在片刻的思考后，她严肃地说：“根据联盟《联合宣言》中提及的相关内容，在签订协议后，莫卧儿人将会以完整的共和国的形式加入联盟，军事指挥权以及最高决策权将上交联盟最高常务议会以及全体公民议会，而地方行政权以及立法权将由加盟共和国自行掌握，此外，任何一个共和国若想退出联盟，需要经过其他所有加盟共和国的同意以及全民议会的批准才能退出......”

对话的内容已经超过了天竺方的预期，然而在十多亿人的关注下，女官员只能祈祷古拉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天竺交给她的任务。

在一系列关于社会结构，公民权益，语言使用，经济建设等领域的问题后，古拉拿下了裹在头上的红色头巾，露出了完整的脸：“最后一个问题，在加入联盟后，我会成为公主吗？”

一个很孩子气的问题，但是人们不会因此而见怪，毕竟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常务长露出微笑：“不，你会成为，我们。”

古拉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她的嘴角在不经意间扬起。

“那么，我作为一名普通的莫卧儿人，愿意成为联盟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