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与父亲的会面(1/1)
一天临下班前,洛晴破题儿第一遭来消息说她就在公司附近,等她下班后一起去买护肤品,要是她约做别的事情,王小妮大概率找个借口推掉,但提及到的是护肤品,她的神色就有点骚动,洛晴付款后商品赠送的试用装都会进入她的口袋,为了免得洛晴因不熟悉周遭环境找不到等她的合适地方,她灵机一动想到了常存活在同事们口中一家饮品店推荐给洛晴,不久洛晴回复称找到了,这家店环境还挺舒服的。过了十几分钟后,又为了免得洛晴因一个人待着无聊发窘,她溜出公司去看上一眼。就在洛晴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停住,转为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点单的方向,轻轻说道:“那个男人长得很不错哦。”王小妮顺着她的眼风转身去看,因洛晴在她的心目中绝不是一个眼界狭小的人,有了洛晴的评判,她更觉得他出奇的好。“他是我同事。”“他是你同事?那你为什么不下手?”“人家有女朋友了,不过现在好像分手了。”她用毫无紧要的八卦者心态说道。
事情的演变仿佛是预定好的剧本似的,朱志亮手握着一杯咖啡特意走过来,跟王小妮主动问了声招呼,这是王小妮万万想不到的,因为以他俩间交情来论,还没有熟悉到特意打招呼的程度,更万万没想到的是洛晴用毫不遮遮掩掩的心态,带着光芒闪耀的笑容和引逗的眼光主动搭腔:“你也喜欢这个口味的咖啡啊。”“对的,这也是他家的招牌。”让王小妮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的是朱志亮又提问道:“你也是我的同事么?在这喝咖啡。”“我不是,我是她的表妹。”“哦,我说我怎么觉得在公司没见过你呢。”“哈哈,我是来这游荡的。”洛晴的笑声令人听了怪舒服的,好比咖啡因里面透入一道阳光,还未流入口就已经为之振奋了。几秒间隔后他说:“你们聊,我先回公司了。”“我也回去,快要下班了,等下班后我再来找她。”王小妮说完,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出了饮品店。
两个人互相无言走了一段,王小妮平时内心所没有激动使她脸色有点儿红,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能与他交谈的话题。一定是洛晴坦白的眼睛和健康的气色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精神安定的女子能获得许多崇拜者的兴趣,他跟她开口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的那个表妹挺有意思的啊!”“你怎么知道她有意思?”“感觉而已。”“就见了短短一面,就能感觉出来,怎么可能,谁能那么厉害,她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小妮情绪激烈得不合时宜,其实朱志亮跟谁关系交好都跟她没有直接关联,可若是换作洛晴,这个在旁边做对照的人,这就不是小事一桩,就一反常态的变成了感觉能直接触动她眼球的大事,近在眼前的嫉妒心使她惊恐不安,如果采用实不相瞒的态度,她确实就是故意的要他相信洛晴是那种疯疯癫癫,喜欢去东拈西惹挑逗男人的女人。
虽然下班后跟洛晴在一起谈的是护肤品,可洛晴会通过谈到她的朋友继而谈到王小妮的同事,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扯上跟朱志亮有关的故事,“他原先跟我们公司的一个同事谈恋爱,后来两人分手了,谁知道现在俩个人是怎么回事,关系扑朔迷离的,暧昧不清,他已经有了一个新女友,他身边不缺女人的。”王小妮脸上全无表示出萌动中的小算盘,但在精神上正一拳接一脚地糟践着吸引力的纽带。可心心相吸的结果就是两座同步行走的钟,无论怎么样调乱时针的分布,它们也会拨乱反正,使双方的生涯烘托出妙用,简直是种演绎不尽的富藏。
这以后,王小妮在公司附近看到过洛晴两次,基本上可以猜到她来这的次数很是频繁,并且每次都不是来找自己的,每逢看到她,王小妮就带着笑容向她跟前走过去,可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脸上带着那神秘的神情,仿佛要跑掉,急于躲开,当问及她为什么来,她却含糊地说有点事情要办,当追根究底地问她是什么事情,她就羞羞答答的笑,显出很难为情得把身子转过一边说道:“先不告诉你。”为了探究出秘密,王小妮变换着题目对洛晴问长问短,频频给出一些不识趣的关切,比如谈恋爱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提防渣男等,洛晴倒从一而终的闭口不言,只说不急于谈恋爱,如果恋爱关系确定一定会告知的。
父亲再次打来电话时可怜巴巴的语气让人动容,本来是没有见面缘分的父女俩因王小妮羡慕舅舅与洛晴之间父女情的背景之下,爆发出了缘分,王小妮同意见面,上苍让这场本已自嗟自叹的安排又增加了心肝上的苦难,似一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着,这破天气,真是见了鬼了。”王小妮又恨又愤,高声的自言自语,径自大踏步在一片汪洋中往饭店跑去,在暴雨如注中撞到别人也不理人家的埋怨,只顾像疯了一般刹不住闸的往目标地走。等到饭店,她噘着嘴巴,挺不高兴又不耐烦地挽起湿透的裤管,这可是为了向父亲展示自己过得不错特意新买的战袍,糟心之下,都预备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得走了,但屋外湿冷冷的阴气和零零落落的几张无关痛痒的陌生面孔连奔带跑进来,还是让她考虑到父亲老远地跑来同样不易,又深长地叹息一声坐下了。街上荒荒凉凉的,与这等待同等荒凉,她对于见父亲一点也不热心,甚至都不愿意抬头留意一眼门口父亲是否已经到来,可即使留意又如何,她能够认得他么?
她怎么会不认得呢?只是像无聊时散漫的眼睛向某处不经意的一瞥,她便认出了那张明明熟识,可又不熟识的脸,这也许就是血缘的本色吧,无论丢弃在浩如烟海的人浪中多少个年轮,都能戳破修饰的外衣,外人无从感知、极细微的征象,窥到彼此的全貌,她不认识这张皮色发黄,宽广的脑门上褶皱连成了格纹地毯的脸,却认识这张脸上的熟悉感,这熟悉感又教她记起自己过去不胜悲苦的影子,随便又轻视的神气走上心头。他浑浊的目光找到了焦点,朝她走来,一副骨架撑不满带有雨星的打皱外套,王小妮机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示礼貌,他带着并不很光彩的笑容,但心中喜悦着望向她,喉咙抽搐着仿佛预备说什么似的,但不料讥讽冷酷的眼睛使他马上把话打住了,亲热的态度像刚冒尖的嫩芽突然给一脚摧毁了,她对着对面的椅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他一声不出的慢腾腾坐了下去,看得出她有意在他们之间制造出冰冷的空气,他便不敢冒失地说句什么话去有违她的意志,偷偷注意她的脸色和举动,她也察觉出父亲怯生生的,只敢静默得打量她,“今天的雨真大。”她打破沉默,“是的,下得都起烟了。”嗓子的音色拉回记忆,近距离瞧见他有点儿往下掉的脸,一下子就把她轻蔑无视的性子给压下去了,“帽子都湿了,要不然摘下来吧,容易感冒。”这句带有关切的话使他胆子大了些,一双没有神的眼睛放出光来,“没事,戴着就行。”他焦黄的脸憋得微微发红后禁不住轻咳几声,“服务员,来一壶热茶,把菜单拿上来点菜。”她说,“给我来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有时候人就是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应,父亲这一句保存着当年习惯的话让她想要发疯,小时候不知道如何应付的时刻又回来了,酒醉后的疯言疯语和甩身而去指靠不住的母亲,看着他呷几口酒时的姿态,她最开始的平静就消散了,用严厉的眼光偷觑他,似只有倾泻出一堆恶毒的话才能解气,同几秒前的自己判若两人,但在人生沧桑的残酷面前还是硬不起心肠,蕴藏着对老去颓唐之感的体恤,她没让自己批判他一句,只说出了一句不算过火的话:“你可不要喝多。”“就一小杯,不会的。”他说,“想喝多一杯也没门。”她心里在恼怒的这样说。
几口酒饮罢,他的语言系统被化解开了,在一旁不知轻重地一直问她问题,她回答的越来越冷淡,一个未尽责,一直与她生活毫不相干的父亲呶呶不休询问她的生活问题教她起腻,他提到的残存的过往记忆尤其使她受罪,明眼人一眼看破他本性还是适合沉默寡言,说话多就会逻辑混乱,词句匮乏,找不到更多的字眼,一直是几个字眼翻来倒去,话中的意思也说不清,还喜欢发表生活的感触,什么生活就是苦,挣钱不易之类惹她厌的消极话,不时露出骄傲的工作成就甚至有点儿可笑,说跟几个很厉害的包工头关系要好,她鄙夷不屑地打断他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只是没见过更厉害的人而已。告诫她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把她的耳朵都磨得起了茧,她不大能听他的话,抱着手臂只装做听着的样子,她出神的直追溯到过去,父亲的到来像一粒坚硬的种子让张梦梦在烟消云散的童时回忆中明目张胆的意外绽开了,童年有什么可沉溺的,一想起就难过得想要流泪,只有张梦梦这一道光轮罩着她,遗忘了这么多年,她在哪呢?离得遥远么?还有此生再见一面的缘分么?在急剧地乱奔乱窜的恍恍惚惚中,她听见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她随口一答:“谁也回不到过去,过去种下的快乐还是怨恨,都很难忘掉。”
父亲用像一只重伤后野兽的眼神望望她,支支吾吾起来:“当年我跟你妈离婚让你受......”,预备还要再往下说些什么之前,她不想再听他对此问题的胡言乱语,毫不犹豫岔开了话题,问起他离开之后的生活,相形之下他就很乐意回答她的问话,从他流露出的一团乱麻的衷曲和颠颠倒倒时间线中,她追踪出了一条思想的线索,归总出一个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轨迹。他嗜酒恶习依旧未改,导致一直被贫穷磨着身子,离家两年后再次成家,新家庭成立后也没找到一条可以摆脱贫困的大道,儿子没考上大学,从小就学习不好,再婚老婆的脾气比母亲好很多。当他提到儿子有机会可以跟王小妮见面时,她立马回绝,自然而然得摆出优越高傲的神气,他一心想继续多说些,也想要了解她,希望她能多说些,她随口应付的一句极平淡的话就会让他快活得很,随意敷衍的一个笑容看得出是他急不及待想要获得的最大安慰。
染上暮色的时间已至,想要结束会面的念头从会面的一开头就挂在她的太阳穴上,时不时扫一眼时间,从窗户望见下着雨的灰色天空,耳朵老听着饭店的脚步声和雨滴打落在树叶上翻卷的声音,连菜盘上最小花纹的枝节都在她脑海或多或少得印下了或多或少痕迹。就在她心神按捺不住,即要决堤之边,父亲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并不注意他有什么事情,但从声筒里语速和音量估摸出这件事情还挺急迫。“我们离开吧,时间也不早了。”她借此通电话吐出她的想法,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几秒后用吞吞吐吐的声音回应她的话:“明天你还有时间么?”“没有时间,我每天都挺忙的。”仿佛就在那一瞬间里,看得出他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眼皮低垂下去,那副样子让她相信他真的很失落,他哆哆嗦嗦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带着受了委屈的可怜口气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能见上你一面......知足了!还有人照顾你,也放心了,我做你父亲做的不好,别怪我啊。”她心中登时一沉,自愧像海啸一般掀起巨大的狂浪拍打着心房,冲他的怒气也消了,为了缓和太难堪的态度随和得问道:“你会在这呆多久?”“呆不了多久了。”她没问他为什么会来这座城市,跟随工程队四处扎营是晓得的事实,因此为何落得此地可以不问。“这周六我可能有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就告诉你。”“好啊。”他分明嘴唇上翘,流露出一种纯粹的欣慰。
离开饭店前,她想要付账,她一方面猜测出父亲比她手头更窘,另一方面享受站在他面前付钱的得意扬扬,但立刻被他拦住了,争执道:“我来,不要你付钱,你一个孩子,留着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把钱直接丢在了收银台上,好似丢弃压抑不住的怒火,她不再争执,认为为这种不起眼的小事引起大惊小怪的举动,会使外人发笑的。室外被风雨搅得冷飕飕的,月光照在积水上像是长了腿的满盈银盘,她站在他身边打了一阵悄没声儿的寒噤,烦恼这雨怎么也不见小,“你打车走。”他伸手要为她拦截一辆车,“不用了,我就住着附近,走回去就可以了。”“天这么黑,路这么滑,你自己走也不行啊。”“没事的,就在前面那条街上。”“我先送你,然后我再回去。”一路蹚水前行,才下脚鞋里就已吸满水,她的鞋子本身就很重,走得愈发吃力,他拽着她,相扶相持往前走,她听得见他胸腔传出得低沉响动,彼此畏怯的情感踪迹被雨水暂时荡涤干净了。
第二天晚上她带着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不悦的心绪走向小区门口,不爽撕扯着她的情绪,父亲竟擅自主张来到小区门口找她,她后悔暴露了住处,可是已经暴露了,想要改变已不可行。看到他的样子,她目瞪口呆,他扛着一大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毫无道理的笑着,把她的心都笑得松动了,然后解开麻袋,把话一齐倒出来:“这个香瓜很甜很甜的,这边买不到的,最后一批成熟的了,我记得你愿意吃瓜,多买点,你多吃点,这瓜放冰箱里能放上一阵。”她尝试拎起,袋子却纹丝不动,未免一惊,累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怎么这么沉?这也太沉了。”“你别拿,你拿不动的。”他说,“你扛过来的?”她心中生起一热,“没扛多远。”她看见他面如土色,汗水成流,擦了擦从帽檐下面流出的汗,紧裹在脊背上的衣服显出了很多洇出的汗斑,“这天气挺热的,把帽子拿下来能凉快点。”“就是走热了,我给你抬进家吧。”他刚伸手,她火急火燎得说:“不用了,我男朋友今天在我这,我让他下来抬就行。”“麻烦你们这些孩子干什么,我给你抬上去就行了。”“他在,你上去不方便。”她幽幽的讲道,他听后微微笑着,有点儿怅惘得说:“那有人照顾你就行,帮你忙就行,我也就不用惦记。”他突然兀自伸出手想抱一下她的肩膀,她本能很强烈的躲开了,他继续笑着,透出一股失意,“那我走了。”他用十分亲切的语调说道,她想说点什么亲切的话,可咽喉被塞住了,照旧对他抱着敬而远之并加以防范的态度,只点了下头。晚上的几道光辉是极度柔和的,父亲留着汗水的干瘪腮帮在照耀下好像刚被油漆刷过似的,油黑闪亮,他走了几步路后还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肩膀一耸深呼一口气后一直走,再没回头,慢慢消失在了岔路口,世上无风,像不出任何声响的一片死林。
“呀,这瓜真甜,又甜又脆,你舅舅可真会买!”李延锋一口接一口啃着,汁水四溅,果香四溢,“你赶紧尝一下啊!”他说,其实她不喜吃香瓜,经年历久,也许是父亲记忆出现了偏差,也可能是自己口味发生了改变,她一口咬下去,不禁一惊,竟是生平首次领略的那种甘甜,暗里长出对香瓜的一种喜意,好比腐朽发霉的房间突然开窗通风,轻轻爽爽气息拂面而过,渗透屋子,愉悦且有益健康。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跟她联系,送瓜之后的那几天,她还在闲暇时推敲他为什么不联系,后来就淡忘了,两个人就那之后一直没有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