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青衫宛丘(1/1)
街上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但客栈里的喧闹声有增无减,无数人破口大骂兵痞欺人太甚。
女子忧心忡忡地坐着,一会儿秀眉紧锁,一会儿轻咬薄唇,一会儿自言自语,总之,她很忧郁,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或许是过了新鲜刺激的猎艳阶段,少年克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打破沉默:
“女侠,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呀。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呀?能不能跟我说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美女连姿势都不曾变换过。
“女侠,美女,你说句话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很难做呀。我甘冒奇险留你在房内,要是被那些御林军逮住,估计会死无全尸,你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让我死也有个念想吧?”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斥着坚毅决绝,少年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现在思虑什么,但从那双眸子里察觉到她在做艰难的决定。
或许是已然想通,美女的表情略微松动,深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少年缓缓道:“我不是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我怕我一旦说了,你会被吓死的。”
少年拍拍胸口道:“不妨一吓,看看本公子的胆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叫郦宛丘。”
嘶!一口凉气充塞少年胸臆,突然感到牙疼,很快蔓延到头疼和蛋疼,双手揉搓太阳穴,严肃认真地确认一遍:“是那个郦宛丘?”
自称为郦宛丘的美女道:“天底下只有一个郦宛丘,独一无二的郦宛丘,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郦宛丘!”
半个月前,在一家酒楼里,少年曾经听说书先生讲述郦宛丘的故事。
郦宛丘,潭州郡守郦元乐之女,今年十七岁,生的国色天香,有倾城倾国之容貌。
据说去年七夕节,郦宛丘一袭青衫泛舟于湘江之上,潭州城为之一空,男女老少凭栏远眺看宛丘,城中文士戏称“宛丘一出满城疯”。
从此她乘坐的小舟改名为“宛舟”。今年元宵节的青梅煮酒评上,当世第一名士许鹤评选出四大美人,号称“东梅”“西竹”“南丘”“北岭”。
南丘,郦宛丘。
由于她的艳名远播,皇宫里那位天子都闻风而动,一道诏书下到潭州郡,纳宛丘入宫为妃。
宛丘的父亲,潭州郡守郦元乐接诏大喜,屁颠屁颠安排送女进京,派出多达七百铁甲护送。
车队一路北行,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无数春心荡漾的少年中年老年老色批,都想亲眼目睹“青衫宛丘”风采。
最近一个月,大旗王朝茫茫万里疆土,郦宛丘的车队乃朝野江湖焦点,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不是已经被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预定,即便是有七百铁甲贴身护持,这支车队恐怕很难到达永安城,半路就会被野心勃勃的诸侯拦路打劫。
然而那位名动朝野江湖、即将成为天子女人的绝代佳人,刚才睡过他的被窝,此刻坐在他的面前。
傻子都能猜到,她是逃出来的。一不小心睡了皇帝的女人,这祸简直比天还大,他那个抽搐呀,顿感欲哭无泪!
“怎么,怕了?”郦宛丘倒是有些幸灾乐祸,仿佛她是无关看客。
少年为之气结,愤愤道:“郦小姐,郦女侠,你逃就逃了,钻哪个房间不好,干嘛钻进我房间?这不是移祸江东吗?要是被御林军搜出来,我必死无疑不说,家人都会被你牵连。”
郦宛丘呵呵冷笑道:“怕死?那你直接把我送给御林军呀。”
少年撇嘴道:“送?刚才他们看到我们同被而眠,此时把你交出去,他们也会把我大卸八块,难怪别人都说红颜祸水,这可不就是祸水。”
“呸,你才是祸水。”用手抚摸鬓角青丝,郦宛丘又斟冷茶喝,平静地打量着少年。
房内不敢点蜡烛,屋外过道上的灯笼,窗外的月光透着纱窗照进来,轻微的光线还是有的,不至于一团漆黑。
见少年不言不语,郦宛丘好奇道:“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少年漫不经心道:“免贵姓张,字甫田,你就叫我张甫田吧,我是幽州人氏。”
两眼泛光的郦宛丘如同发现救命稻草,追问道:“你是幽州人,姓张?那你是否认识镇守幽州的张道冲大将军?”
张甫田眼中掠过一丝异芒,波澜不惊道:“不认识,我就是个破落的流浪儿。”
顿感失落的郦宛丘神情黯然,仿佛醒悟到那根稻草终究不可依托,神色凄苦自怨自艾:“哎,我就知道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好能够遇到张家的人。”
被勾起好奇心的张甫田诧异道:“遇到张家人又怎么啦?你可是皇帝垂涎三尺的女人,镇北大将军敢收留你吗?你今天逃出驿站,可是在这座永安城里,你又何去何从呢?”
她轻咬性感的红唇,像是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块翡翠玉佩。
张甫田乃侯门公子,一眼瞧出这块玉佩必定是宫廷之物,品质绝佳,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天凤凰,价值贵重。
她将玉佩轻放桌上:“这块凤形佩是那皇帝老儿赏赐给我的,西域贡品,触手温润,冬暖夏凉,市价至少两百黄金。我们做笔交易,你送我出永安城,这块玉佩归你,公道吧。”
张甫田撇了撇嘴,断然摇头道:“这种断头送命的买卖,再多的钱也是有命赚没命花。”
满脸失落的郦宛丘缓缓收起凤形佩,冷笑道:“这不是一桩买卖,你和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要是被御林军抓到,你也难逃一死。但是只要你能送我离开永安城,我们都有活路。”
张甫田没好气道:“你说的倒是轻松,这里是什么地方?铁桶一样的永安城呀,御林军三千员,城卫军三万员,重甲铁骑五千多,一流高手多如狗,各个衙门豢养的江湖高手满地走,你以为想走就能走?真是异想天开。”
郦宛丘幽怨道:“大哥……”
张甫田赶紧做个打住的手势,连忙道:“这位小姐,本公子今年才十六岁,再过两个月才十七,比你略小几个月,你别叫我大哥。我这人天生铁石心肠,最喜欢辣手摧花,你别对我使美人计。”
郦宛丘噗嗤娇笑,满脸不可思议:“你才十六岁?可是你明明这么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威武不凡,成熟稳重……”
张甫田双手怀抱胸前,摆出一副“这马屁拍的好,你继续吹捧,我乐在其中”的无耻架势。
那副欠揍的表情立刻让郦宛丘失去了吹捧的动力,拎起杯子就要投掷,吓得张甫田连忙摆手劝阻道:“千万别丢,砸碎杯子会把官兵引过来。”
真是流年不利,怕啥来啥,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二人顿生警惕,张甫田隔着房门道:“谁呀?”
胖老板的声音在门口悠悠响起:“公子,是我呀,掌柜的。我知道您还没休息,可否开门让我进来说话?”
“有什么事吗?”
“公子,您开门说话吧,有要事与您商量!”胖老板的语气近乎哀求,但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决。
张甫田与郦宛丘对望一眼,示意她回去蒙上被子,郦宛丘感知到了危险,迅速蹿进被窝,面朝墙壁以被蒙头。
张甫田缓缓拉开门。
门才半开,那胖老板鬼鬼祟祟挤进来,反手将房门锁上,扑通跪倒在地,抱着张甫田的双腿哀哀道:
“这位公子,小的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收留的那位客人是何方神圣,您不用告诉我。瞧着今晚御林军大张旗鼓的架势,你收留的这位客人身份非同小可。
小的一家人在永安城谋生,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那座皇城里的人,求求您大发慈悲,让那位客人赶紧走吧。”
心头巨震的张甫田,目光阴冷的凝视着胖老板,很想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看穿,压低声音道:“你既然猜到我被窝里藏着御林军想要的人,刚才为何不直接供出来?”
那胖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公子爷,一看您就是外地人,没领教过这些兵痞的手段。
要是让他们在我店里搜出那位客人,不管我是有意窝藏还是无意留宿,不管我有没有首告,多半是死路一条,他们可不会讲道理的。
这些皇宫里出来的人,杀人不眨眼,刑部衙门都不敢招惹。在这永安城里,他们是无法无天的大爷,他们比天还大。”
倒吸凉气的张甫田叹道:“难怪世人都说这个太平日子过不了几天,堂堂京都,竟然没有王法。”
转念对胖老板苦笑道:“老板,不是我不想让她走,实在是外面风声紧,这位朋友根本就逃不出去。”
胖老板哭丧着脸道:“公子呀,我有个办法,我客栈后面有辆马车,你让那位客人偷偷从后门乘坐马车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张甫田冷笑道:“后门坐马车离开?哼,老板,你可真会做人,外面到处都是御林军,说不定等下还会调来城卫军,就算乘坐马车离开客栈,又能逃多远?还不是会被逮住?
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她人离开客栈,就与你无关,她是死是活,在哪里被逮住,你都无所谓,是不是?”
满头冒汗的胖老板带着哭腔道:“公子爷,这话听着是很无情,可我与您那位客人毫无瓜葛,为何要我全家老少陪他赴死?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是吧?”
张甫田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确实没理由把客栈牵连到这桩祸事里,可是如今他是骑虎难下。
这美女摆明是赖上他了,他不能直接将她交给御林军,暂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除非她愿意自己跳窗出去自投罗网,她显然不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怎么答复胖老板,静静地转动着念头,那胖老板恳求道:“这位公子爷,求您高抬贵手大发慈悲,给我全家老少一条生路吧!”
想通关节的张甫田摆了摆手,沉声道:“掌柜的,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这位朋友好好谈谈,等会给你答复。”
那胖老板抹了抹肥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脸无辜的瞅了瞅床上那位客人,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神情,犹豫片刻,缓缓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开门走出。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老板走远,才迈步走到床边,郦宛丘掀开被子与她四目相对,愤愤不平道:“你什么意思?真想把我赶走?”
默默叹息的张甫田柔声道:“郦小姐,你可是皇帝老儿迷恋的女人,只要进了宫,以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是回去吧。
你留在这里,害人害己,何苦呢,我是孑然一身,被你害死只不过是烂命一条,可是人家客栈老板与你无冤无仇,连累他一家老少,于心何安?”
泫然欲泣的郦宛丘,清澈明媚的大眼睛里荡漾着楚楚可怜的泪花,惨然道:“我才十七岁,那该死的皇帝老儿都五十多岁了,比我父亲还年老。
这老头子后宫有三百多妃嫔,荒淫无度,醉生梦死,我郦宛丘凭什么明知是火坑还要跳进去,成为他的胯下玩物?我可不想成为他豢养的金丝雀。”
张甫田耐心开解道:“可是你这样一逃,害我不要紧,害客栈老板一家不要紧,毕竟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但你就不考虑你的家人么?
这皇帝老儿见不到你,一气之下迁怒你父亲,弄不好要满门抄斩的,这昏君恐怕干得出来。”
郦宛丘咬牙切齿道:“满门抄斩最好,我那个父亲利欲熏心,一直把我当成升官发财的筹码,从来没把我当女儿看待,我的家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少年老成的张甫田叹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你怎么会对父母产生如此深的怨念?”
伤心欲绝的郦宛丘恶狠狠瞪着他道:“怨念?哼,张甫田,要是你有这样的父母,保管你比我的怨念还深。
从我长大成人起,他整天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老头,就是送给那个老头,其中最老的一个,荆州都督的老爹,七十八岁,是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鬼,走路要人搀扶,牙齿全掉光了。”
“啊?不会吧?这么变态?”感到匪夷所思的张甫田不断摇头,难以置信,“后来怎么没送出去呢?是良心发现了?”
“呸,他有什么良心可言?他压根就没有心,冷血动物。你以为他不想送?
当时轿子和车队都已经准备妥当,我被他逼着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个自称什么半仙之体的清风山老道人拦路,他对我父亲胡扯什么我命中贵不可言,将来是天子之妻,这才把我留下来。
可是他也没消停过,从那之后,就不惜斥巨资请无耻文人士子写诗撰文给我造势,像去年七夕节那次泛舟,就是他们鼓捣出来的。
他甚至还托人买通宫里的太监,要不然那个只会躲在皇宫里泡酒池肉林的昏君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哼,一切都是我父亲的大手笔呢!”
对于习惯在边疆与戎狄厮杀的张家子女,张甫田初次听到这些内幕自然感到新鲜刺激,特别是关于造势一词,收获良多。
以前他不明白,张家六代人戍守幽燕一百多年,中原大地改朝换代频繁,朝代换了三个,皇帝换了无数个,战争从来有没真正停止过。
可是张家北拒青奴,东拒黑水,不让蛮夷一兵一骑进入中原,为华夏九州立下不世之功。
张家子孙在北方战场上战死无数,流干了英雄血,然而在中原始终不为人知,没人歌颂张家的巍巍功德,没人传颂张家的好处。
对中原腹地的老百姓而言,远在幽燕之地的张家,与域外的黑水汗帐青奴汗帐一样陌生一样缥缈。
原来是因为他们只顾着打仗,只顾着拼命,不懂得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