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纸上冠军侯(1/1)
张甫田的确是走了,他赶着马车离开了小楼春,在深秋的季节,风急天高的日子,没有猿啸,没有鸟鸣,他走的坚决而果断。
戚大姐说他老气横秋,一点儿也没错。在世俗人眼里,这个少年才十六岁。
可是十六岁的少年成长历程非同一般,他五岁开始学文习武,七岁进入蓟州大营随军操练。
十二岁初当斥候就敢单骑越过雁愁峡,闯入青奴境内三百里侦察军情,把全家老小三军将领吓得半死,急的父兄率三万大军深入草原寻人。
十三岁第一次上阵杀敌,单枪匹马灭掉青奴一个斥候伍,十五岁将祖传的风雷枪法练到顺风雷之势的境界。
风雷枪法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借风雷之力,此境界使枪,如同用瓢泼水伤人,力道散而伤敌轻。
第二层是挟风雷之力,此境界使枪,如同以橹划水,橹向后而舟向前,力道重而伤敌重。
第三层是顺风雷之势,此境界使枪,如置身于高崖瀑布之颠,顺激流之水而冲下,势不可挡,到此境界时,方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可与天下英雄争先。
张家百年将门,诞生无数陷阵猛将,可是十五岁臻至顺风雷之势,仅此一人。
父亲张道冲,当年人称武学奇才,二十二岁才修炼至顺风雷之势的境界。
他的两个哥哥,大哥张崇忠,今年三十一岁,还在顺风雷之势的门口徘徊,将进未进。
二哥张崇孝,文武双全的儒将,二十一岁堪堪到达挟风雷之力的境界。
三姐张崇仁,今年十八岁,对家传枪法毫无兴趣,拜幽州境内的无名剑客为师,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剑。
他意识到风雷枪法修炼至顺风雷之势时,到了一个瓶颈,不打破这个瓶颈,张家武功不可能再上一层楼。
欲上一层楼,再证武道,幽州已无名师,只能深入中原。
同时,他预感到张家镇守幽州一百年,家族气运到了一个峰值,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无破局之策,恐怕家族即将由盛转衰。
此次从北至南,一为风雷枪法证武道,二为家族问运道。
去年他向父亲阐述这些道理的时候,父亲颇不以为然,于是他趁着年后父亲巡边,单骑走中原,匹马行天涯。
这样的少年,即便是十六岁,谁敢小觑?
他将马车送回聚八仙客栈,牵走自己的大黑马,给老板补了一两银子,那胖老板倒是慷慨豪迈,送了他一壶桂花酒。
十六岁的少年不知愁吗?不知。十六岁的少年不喝酒吗?呸,咱张家公子,六岁就在军营里混酒喝了,正所谓“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
他将酒和行囊挂在马背上,一人一骑往南城的苏家而去。
苏振是大名鼎鼎的兵部右侍郎,严格来说应该是臭名远扬。
与金淳中这类在战场上斩将搴旗成名的兵部将领不一样,苏振乃文人出身,举孝廉入仕,依仗的是熟读兵法韬略,成名靠的是舌灿莲花。
没人敢说他不懂兵事,论起兵书,不管是孙武兵法,还是尉缭子,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不重样,打遍满朝武将无敌手。
可是没人敢让他带兵打仗,虽说他入仕之际,大旗王朝已一统四海,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零零散散的剿匪战呀、征南蛮呀、逐青奴呀,很多地方不时都有。
当年太祖皇帝李正气对他青睐有加,想给他积攒军功的机会,让他带着装备齐整、训练有素的五百轻骑、两千甲士前围剿一个马匪山头,黑狐山。
黑狐山上的马匪不过三百人,只有三十匹羸弱不堪的战马,缺刀少箭,装备极差。
就是这样一场强弱悬殊的剿匪战,被兵部大佬戏称为拿大象打蚂蚁的对决,结果三百马匪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五百轻骑损失战马三百多匹、战死五十多人,两千甲士阵亡二十七人、受伤六百多,鬼才知道他是怎么指挥的。
参与那次战役的全体将卒事后更是讳莫如深,绝不对人提起战役细节,气得兵部大佬指天大骂。
此役过后,“纸上冠军侯”的名头不胫而走,成为本朝最大的笑柄,黑狐山战役从此以最大的反面教材著于青史。
饶是如此,却也无法减少两代君王对此人的信赖重用,无他,有才也,那让人羡慕又让人恨得牙痒的舌辩才华。
想起以后会有这样一个纸上谈兵的老丈人,张崇义感到牙疼,蛋疼,浑身都疼,这也是他极其憎恶这桩娃娃亲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十年的太平让永安城得以休养生息,繁华的商贸给这座城市注入了无穷的生机,南来北往的行商带着源源不断的货物和财物集中于此,建高楼大厦,宴宾客佳人,文恬武嬉,好不热闹。
路上的行人穿金戴银者不少,锦衣绸缎者不少,衣衫褴褛者,也不少。
与寻常百姓相比,张崇义那身蜀锦衣衫还算有些底气,但与首善之区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相比,他又显得有点穷酸了,小县城的土财主遇到大城市的王侯将相。
半个时辰后,到了南城深处,向路人打探到了苏府的位置,貌似距此不远,再拐一条街都可以看到苏府的大门。
此处与东城西城截然不同。
街道两侧的商铺和路边的摊贩,经营的商品起码上了几个档次,不是珍贵的书画陶瓷,就是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要么就是别处买不到的山珍海味,随随便便一件物品价值几十两银子,铜钱在这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更多的是随处可见衣衫华美的俊男美女。
虽然不敢肯定,但张崇义猜测那些身段婀娜多姿、穿金戴银的年轻美女多半是附近的青楼名妓,因为正常的官宦子女不会这么浮华浅薄。
有一些,但不多。
将近苏府时,他有些忐忑,远远眺望苏府的门楣,当真气象森严、蔚为大观,弥漫着翁润氤氲之气。是福气吧。
尴尬来了,即便来到苏府门口,怎么才能见到未婚妻苏清人呢?总不能没皮没脸走过去对门房说,你好,我是张崇义,想要见见未婚妻苏清人,看她配不配得上我。
绸缪了近十年的计划,总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吧?门就在那里,半敞开着,一个恹恹欲睡的黑衣小厮靠在门口。
他呆呆站了大半个时辰,不时有人或骑马或乘马车擦身而过,微微扫一眼他的装扮,哂笑。
日到中天,那小厮从睡梦中醒过来,伸个懒腰,抬头见到百步之外,立着个牵着魁梧大马的魁梧少年。头发胡乱盘起,穿着浅色蜀锦长衫,眼神生辉,一看就知是将门虎子。
那小厮站起来,带着真诚笑容,小跑过去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找我家老爷论兵?”
啊?张崇义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有种还没列好阵型就被骑兵冲阵的荒唐感觉,不由腹诽这老丈人估计是闲得蛋疼吧,随便在路边逮住一个人就要跟人家论兵?
不等他开口解释,那小厮礼貌地邀请他进府,说什么老爷今天在家休沐,没去兵部值班,又恰好今天没有访客,有大把时间与公子论兵谈武。
那个殷勤备至,那个礼数周到,那个牵马带路,害得张崇义狡辩都来不及,就被领着进了苏府。
得,船到桥头自然直,随着他去吧。
进了大门,迎面是个小巧雅致的花园,种满菊花,有矮脚黄、宝莲灯、碧玉台、荷花红等等,此时恰是菊花季节,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小厮先将大黑马送到马厩,马上有个斯斯文文的绸衫中年人过来引路,那人笑道:“公子,你来的正是时候呀,老爷此时有空!”
“嗯!”
“公子贵姓?”
“敝人姓张!”
“弓长张,好姓氏,公子面容俊雅清秀,仪表不凡,气质卓绝,一看就是侯门子弟,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张崇义正在琢磨着要不要瞎编身份搪塞,那个小厮屁颠屁颠跑来,急忙道:“公子,老爷正在沁芳亭等候,请公子移步。”
那中年人施了一礼,转身走进旁边幽深的院子,由黑衣小厮在前面带路,七弯八拐到了沁芳亭。
沁芳亭周边种着蓊蓊郁郁的松柏,颇为雅静,亭子倒也平平无奇,中间摆着茶几,左右两侧各立着光滑圆润的木墩。
一个四十来岁的儒雅书生斜坐在亭中看书,望上去真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好不潇洒,稀稀疏疏几根短须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的气质,一袭华丽的袍子,腰上系着明珠腰带,佩戴着一块斑斓古玉。
张崇义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吧,难怪两代帝王都对他如此恩宠。这人要是不带兵,只清谈,倒也于国无损。”
小厮引着客人上前,弯腰小声道:“老爷,张公子到了。”
苏振大袖一挥,将古籍搁在石凳上,潇洒转身迎客,待看到张崇义稚气未脱的脸蛋,不由一怔,大笑道:“想不到张公子如此年轻,请坐。”
未来老丈人就在眼前,张崇义急忙鞠躬:“晚辈张生,见过侍郎大人。”
慷慨豪迈的苏振长袖飘飘,亲切道:“叫什么侍郎大人,多俗套,读书人切磋学问,以先生称呼即可。张公子请上坐,上茶。”
战战兢兢的张崇义,被热情洋溢的苏振强行拉到一个木墩旁坐下,苏振自己则坐在对面。
那小厮斟茶,张崇义一看,茶壶也还罢了,是官宦人家常见的紫砂壶,但茶杯却是和田玉茶杯,玉质俱是上品,单独一只茶杯少说也要百两纹银。
这个风流潇洒的老丈人,不愧是两代帝王的宠臣,随便拎出来的茶具都是宝贝。
张家虽被封为镇北侯,官居正二品的镇北大将军,比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高出一品,但论豪富程度可能有所不及。
毕竟张家要养兵,五万大军每年耗费钱粮无数,因为张家半割据的特殊地位,长期维持着与朝廷的特殊关系,朝廷从来不会拨付一分钱粮到蓟州大营,五万大军的钱粮全部自筹。
张家豪奢不起来,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满面春风的苏振请张崇义饮茶,自己优雅地啜了一口,缓缓道:“不知张公子是哪里人士?从小治何经典,今日莅临寒舍,意欲切磋哪本典籍?”
面对单刀直入的老丈人,张崇义硬着头皮顶上:“晚辈是青州人士,近来虽然读了几篇孙武兵法,可惜学问浅薄,不敢在侍郎大人府上班门弄斧,论兵一事,恐怕贻笑大方。”
苏振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不妨,公子既然是读过孙武的,我们就聊聊孙武吧。孙武十三篇,古今春秋兵法集大成者,博大精深,韵味无穷,可谓兵家之冠冕,公子从孙武入手研习兵法,极当,极当!”
从小听惯苏振清谈的臭名,张崇义对他有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唾弃,初见时因为儒雅风采本来产生了几分好感。
聊着聊着,那种好不容易摁住的厌恶又窜上心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实在是不适合拿来扯淡的。
拿兵法来扯淡,这既是对兵法的亵渎,更是对沙场将士的侮辱。
更何况这个所谓的兵部侍郎,竟然无聊到随随便便从门口拉陌生人进府论兵事,更是扯淡中的扯淡。
哼,老爹是这种不着调的人,女儿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接下来的所谓论兵,完全沦为苏振的个人秀,同时也是张崇义精神上的煎熬。
口若悬河的苏振,滔滔不绝讲解兵法,有些是张崇义学过的内容,但更多的是他未曾涉足的领域。
不管是他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他都缄默不语,静静地聆听这位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纸上冠军侯”的知识洗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总之,似乎该吃晚饭了,一个穿着大红衣衫的强壮女侠飘然而来,瓮声瓮气喊道:“父亲,晚饭时间到了,请客人去用餐吧。”
父亲?张崇义的心抖了一下,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堪称雄壮威武的女侠。
只见她腰圆膀阔,穿着鲜艳的大红衣,背着银光闪闪的虎头刀,行走时虎虎生风,落脚时踢踏有声,长相不算太丑,绝对与美人这两个字风马牛不相及。
是那种走在街上,压根没人搭理的路人乙,过目即忘的存在。
苏振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这个称苏振为父亲的强壮女侠毫无疑问就是苏清人。
完了!这就是他两年后要娶进门的老婆?张崇义心里生出一股悲凉,傻乎乎地看着她,内心波涛起伏,痛斥狗日的娃娃亲害人不浅。
后来苏振说了什么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浑浑噩噩牵马离开了苏府,貌似那个强壮女侠对他没礼貌的不告而别颇为愤慨,差点抽刀剁死他,好在被另一个冲出来的蓝衣女孩给拉住了。
可惜张崇义没看到蓝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