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崔日用弃暗投明(1/1)
忽然,悠悠的笛声又从东墙外飘来。
太平公主侧目倾听了数叠,温声道:“今夜,何人在宅子里吹笛?”
李隆基回道:“是大郎成器。”
“大郎和崇简性格最像。他也是个恭谨自守的人,不妄交结,不欲朝政,为人太安分守拙,不懂得变通。二郎、四郎、五郎,皆是如此。你们兄弟五位,姑姑唯独欣赏你!”
“姑姑抬爱三郎了!”
“记得小时候,你入宫拜见皇祖母,小小年纪的你,敢在御前怒喝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 ‘吾家朝堂,干汝何事!’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那时候,姑姑就觉得你有鸿鹄之志、鲲鹏之怀,将来必成大器!”
叶法善天师闭目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默不出声。
遥想当年,武氏一族是多么风光啊!
所有的武氏子弟都看不起李氏子弟,却鲜有李氏子弟出来反抗的。李隆基初生牛犊不怕虎,赫赫权势震慑不了他。
太平公主不一样。
对她而言,李氏是她的娘家,武氏是她的婆家。
无论谁做皇帝,两边都能沾得无上荣光,都能让她安居檐下,清享荣华富贵。
如今,掌权的是韦氏一族。
太平公主瞬间被边缘化,什么都不是了,地位变得非常尴尬。
她选择了与皇嫂韦晚香对抗,不仅仅是心系大唐王朝的安危,更多的是关乎与切身相关的利益。
叶法善天师暗自感慨,太平公主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身披细鳞战甲、调皮又单纯的姑娘了。
李隆基道:“那个时候,三郎年幼,根本不懂李氏与武氏的区别,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大唐王朝是李氏的朝堂,谁也不容侵犯。这么多年过去了,三郎依然心存这个信念,什么武氏、韦氏,任何异族都不可以染指李氏江山!”
太平公主听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先帝不明不白地死在韦氏手中,至今没有给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法。三郎,我们只有奋起回击,为他报仇雪恨,为江山扶危定乱!”
李隆基觉得,太平姑姑是一篇内容丰富又难以读懂的文章。
有时候,是辞藻堆砌、文辞隐晦的骈俪文;有时候,是讲究韵律,平仄起伏的韵文。
有时候,又是一首首短小精萃、明净清丽的绝句,叫人读之不尽,参之不竭。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及时刈除韦氏一党,他们必定像荒草一样,离离遍野,大唐江山怎能平静!”
“姑姑和你一样,誓死维护我们李唐江山,绝不能叫外人篡夺去!”
李隆基转身寻找叶尊师,发现他正闭目安坐在不远处。
叶法善天师慢慢睁开了双眼。
“刚才,贫道暗中卜了一卦,得天火同人卦。此卦异卦相叠,乾为天,为君;离为火,为臣子百姓。上下和同,同舟共济,象征人际关系和谐,尤其与他人的合作会十分成功。殿下起事,必定是一呼百应的!”
“好!”太平公主非常激动,拍掌道,“这是取法于火,明烛天地;上情下达,意志和同,连上天都在帮助我们!”
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王守一等人纷纷表示,只要韦氏一党有异动,就会与太平公主和临淄郡王共赴生死。
第二天正午,李隆基与叶法善师徒在临淄郡王府中促膝论道。
子虚为他们弹琴助兴。
高力士进来禀报说,门口来了一位和尚,吵着要面见李隆基。
“你们施舍一些斋饭和银两与他便是,何必要面见本王?”
高力士低眉垂目,道:“那和尚不要任何施舍, 在门口一直嚷嚷什么 ‘当今天下,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只有临淄郡王能救苦救难,济世安人……’”
“这是何意?”
“不知道何意,下人们听了很害怕,只能将其请进来,免得他在门口信口胡说,招来什么横祸。”高力士回道。
子虚抚琴的手蓦地停了下来,琴声戛然而止,府中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
叶法善天师道:“殿下,这位和尚一定是有要事相告,不妨见上一见。”
李隆基扬手道:“那就将他请进来吧。”
过了片时,高力士引来一位面容干净,身材微胖的中年和尚。
天气炎热,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早已挥汗如雨。
赭黄色僧袍的衣领处,洇开一大片深棕色的汗渍,脖子上挂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脚穿皂色麻布罗汉履。
见了李隆基也不行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背后的橡木臈缬屏风。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子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下。
六扇折叠米黄色绛帛屏风,简洁素雅,大片留白,屏风下端有一小片蓬莱山水,悠悠溟海上,无日无月,几朵澹澹白浪拍击着孤崖。
那和尚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正南看北斗,鼓角大鸣,地动山摇,天将崩、地将坼,天子即将踏浪而来矣!”
李隆基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法师,仙乡何处?来本王府上有何贵干?”
和尚这才举起莲花掌,唱了一声佛号,恭恭敬敬地答道:“贫僧来自长安通义坊宝昌寺,法号普润。紫微正坐堂上,是它一路指引我,来到临淄郡王府上的。”
“当今天子,正坐于大位上,你在此胡言乱语,休怪本王将你赶出去!”李隆基怒道。
普润法师走到屏风前,又唱了一声佛号。
“这悠悠溟海,七朵浪花排列成斗形,正对应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七星。临淄郡王就是这颗明亮的紫微帝星,受命出为大唐未来天子的!”
李隆基心中矍然一惊。
自己是一位废帝的庶出皇子,从未想过,将来要称孤道寡,更不曾想过,自己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紫微帝星。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剑指神霄,成功铲除韦氏乱党,势位至尊的也应该是父亲相王。
看得出来,普润法师是一位法眼通天的高僧,已经知晓了天意。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普润法师,你可有什么消息带来?还望详细告知。”
“贫僧今日前来,的确有一要事相告,请殿下主持大局!”
“力士,为法师上座!”
高力士给他搬来了一张胡凳。
坐定后,普润法师道:“贫僧本不问俗事,只因与崔日用交好,受其所托而来。”
澄怀道:“法师说的,可是兵部侍郎崔日用?”
“正是他。”普润法师答道。
李隆基立刻多了一份警觉。
崔日用进士出身,初任新丰县尉、监察御史,长期不受重用。后来,依附了韦氏一党,与宗楚客结成莫逆之友,才得以升迁兵部侍郎。
“崔侍郎带来了什么消息?”
“韦太后图谋杀害少帝,夺取帝位,又深忌相王及太平公主。于是,她和韦温、宗楚客、安乐公主、叶静能法师等人定下计策,先除去相王和太平公主,再伺机杀害少帝。”
李隆基皱眉道:“崔侍郎是韦太后的心腹之一,为何要亲近我们,透露韦氏一党的秘密决策?”
“韦氏一党乱我庙堂,崔侍郎忧心李唐,怎能坐视不管?他对韦太后的计划十分惶恐,特地让贫僧前来报信,让你们先发制人,起兵发难,将这场内乱扼杀在萌芽中!”
原来,崔日用从宗楚客那里得知了韦氏一党的计划,心中惶惶,行坐不安,担心日后会祸及自己。
他悄悄跑到宝昌寺里,问普润法师,大唐真命天子何在。
普润法师推演了一番,却惊奇地发现,紫微帝星并没有入主大明宫中,而是在临淄郡王府里。
近年来,崔日用也在暗中观察韦氏一派和相王一派的实力。
他深深觉得,韦晚香依靠宗楚客、韦温等人,不可能成为则天大圣皇后那样名留千秋的女皇。
思虑多日后,决定向李隆基告发韦氏一党的阴谋。
“相王将皇位逊让兄长,不曾想,大唐江山会被韦氏所饕食。”李隆基道,“你回去告诉崔日用,相王才是真正的紫微帝星,如果他有心襄助相王重归帝位,日后,一定报以高官厚禄!”
“统御之权,归于至圣,命宫主星为紫微之人坐镇禁中,四海才能升平。不管你们父子谁为紫微帝星,崔侍郎说,他一定会倾力相助!”
“此事,有待日后商榷,回去后,请先代本王向他表示感谢。”
普润法师颔之,起身告辞。
李隆基走到叶法善天师面前,抱拳行了个叉手礼。
“尊师,韦氏一党孤注一掷,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篡唐自立的脚步,大唐江山危如累卵,本王该何去何从,请您指点!”
叶法善天师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到窗前。
“昨晚,为师回去后,心中忐忑,特意告天许愿,得火天大有卦,上卦是离,下卦是乾,火在天上,明烛四方。两卦皆是上上卦,殿下大可放心!”
“火天大有卦,是金玉满堂之兆,日丽中天之象。这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机会吗?”
“是的!我们起事的大好时机,已经来了!殿下众阳拱应,吉无不利,一定要顺应天命,抑恶扬善!您看,这一轮烈日,遥挂天上,普照着人间万物,正是得天命、得人心的象征!”
李隆基手搭凉棚,向天空望去。
烈日炎炎,皎皎似火,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让他骤然阖上了眼睛。
他感到眩晕,感到虚幻,仿佛人生归于真寂,归于本元。
听见尊师道:“普润法师的法眼,看到紫微帝星降落在临淄郡王府里,但他没看出来,相王殿下和您,都是受命于天的紫微帝星。岌岌可危的大唐王朝,等着你们去挽救!”
第一次知道身负的天命,李隆基突然觉得自己成了承天之柱,上要顶天,下要抵地,欲将摇摇晃晃的大唐王朝高高擎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昨日,我的方寸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现在,不会心生退意了!我要做一只卧在高山之巅的雄鹰,目光炯然,俯瞰大地,坐观其变,伺机而动!请尊师倾力襄助我!”
叶法善天师叉手道:“我们师徒五人,一定与您共赴生死!”
这时,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王守一等人,带着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从侧门进入府中。
葛福顺身穿便服,见到李隆基,挺身行了个叉手礼。
“殿下,韦太后打算后日宣相王、太平公主进宫吊唁,命我等埋伏在太极殿里,将诸位一举拿下。她图谋不轨、乱我社稷,末将代表万骑将士,向殿下请命,发兵诛杀韦氏一党,兄弟们皆愿决死从命!”
葛福顺与王毛仲高情厚谊,肝胆相照,不仅以兄弟相称,甚至想要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已决意,要与王毛仲一起,效忠人人敬仰的临淄郡王。
李隆基扶起葛福顺,打量着那黝黑英武的脸庞,两撇漂亮的八字胡,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
“你们本是堂上燕雀,煦煦相乐,不为生计发愁。跟随本王密谋起事,稍有不慎,便会举家掉脑袋,你们不怕落个李多祚将军那样的下场吗?”
葛福顺门荫入仕,是游击将军葛德威之子。
他没有经历过景龙之变,但李多祚这位夷人将军的大名,一直如雷贯耳。
李多祚两度参加兵变,可惜最后一次跟错了人,兵败被杀,年仅五十四岁。
他的英勇之举,至今还是万骑兄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葛福顺与陈玄礼、李仙凫相觑一眼,坚定不移地说道:“将士当以赤心奉国为己任,国家危难之际,只谈正义,不谈生死!”
陈玄礼从怀中掏出一张大兴宫、大明宫的舆图,和李仙凫一起将其铺在几案上。
“殿下,兄弟们都是宿卫禁军,不能转战朔方,亦不能鏖兵西域,但我们也是心系大唐安危,身任天下之重的!愿忠心追随殿下,一起共谋大业!”
李仙凫亦道:“兄弟们日日被韦播、高嵩等人鞭打,心不甘情不愿!有殿下为我们出头,您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
叶法善天师静静地看着这些英武将士,他们为人直率、言语粗鲁,却都有一颗滚烫的心。
“且慢!”李隆基走到案前,将手掌摁在舆图上,深垂着脑袋。
半晌才抬起头来,咬牙道:“此番举事,我们是为了挽救大唐社稷,事成后,福祉自当归于相王。万一事败,我们几个要以身殉国,不去连累他人!”
众人齐声称是,指天涕泣,发誓生死不负。
王守一道:“有相王殿下、太平公主,以及那么多万骑精锐禁军的加持,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不!”李隆基正色道,“相王若赞成我们的计划,也会参与到危险的行动中去;若不赞成,反而会坏了大事,我们便进退无路。所以,此事不能告诉他,连宋王、衡阳郡王他们也不能告知!”
叶法善天师道:“诸位,相王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允文不允武。如果你们要将他作为储君,就不能让他处于阽危之域。何况,依他温厚的性格,一定会阻止我们举事的!”
葛福顺粗声道:“相王殿下允恭克让,光被四表,天下谁人不知!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我们肃清内乱,将大唐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他手上,我想,他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好!”李隆基这才放下心来,对高力士道,“力士,你将郡王妃、太平公主、薛崇简等人一并请过来,共议大事!”
高力士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