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死难辨(1/1)
门外巡逻的官差看到莫庭熹的房间里出来了两个人,迎面碰上还大喇喇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一时间全都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领头的小队长六神无主间还保留着本能的求生欲,摸了摸暂时还待在脖子上的脑袋,咽了口口水,撒腿跑过去敲门。
那拍门的急切架势,简直让人怀疑他敲的不是房门,而是衙门口的鸣冤鼓,多敲几下整个衙门的人都要被惊动。
好在屋里的人也受不了这动静,没等他多敲几下,就猛地打开了门。
那小队长的手差点招呼到开门人的脑袋上去,被那人当空截住挡了开去,冷言冷语地问他:“有什么事?”
开门的是莫庭熹身边那个冷面青年,那天夜里他坐在马车上所有看不出来,此时站起来,那小队长才发现这人足足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以求自己不用仰视得过于明显。
被挡开的手腕上慢半拍地传来阵阵虫咬一般又痛又麻的感觉,小队长不敢有大动作,动作畏缩地往他身侧探了探,往屋里看去。
莫庭熹正靠坐在床上,从门口看进去,半挂起来的床帐刚好遮住他的脸,看不清是死是活,他虽然对眼前的青年生出说不出名目的恐惧来,为了自己和身后所有弟兄们的小命,还是壮着胆子小心问了一句:“我看到刚刚有两个人从里面出来,莫大人他......他没事吧?”
青年看了他一眼,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偏偏就是让人感觉他好像对这句问话不太满意。
“好得很。”他刻薄地冷哼了一声:“大人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做好自己该做的。”说完当着他的面“砰”地把门阖上。
小队长被门上震下来的灰扑了满脸,呛了连连后退之后也顾不上对方说了什么,拍着心口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站得远了几步,不然这一下非得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不可。
可等他转身准备归队,才意识到了什么,脚下一顿,抬头看向面前几步开外的同僚:“他刚刚是不是在骂我们?”
他话刚说完,被甩上的门又被打了开。
青年眼里完全没有他们,大步流星地往后厨的方向走去,又端着药碗一阵风似的折返。
那碗里的药汤差不多和碗边齐平了,他脚步极快,那药汤却半滴都没有洒出来。
他进了房关上门,不到半刻又打开门,语气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像是怕见到什么脏东西似的飞快地关上了门。
那小队长及身后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一系列操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大人说,刚才那两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不用管。”
青年关上门,偷偷啐了一口。这衙门里的衙差一个赛一个呆,成天伸着脖子等好处,活像一群在笼子里关久了任人宰割的肥鹅。
“灰鹭。”
他闻声利落转过身:“在。”
莫庭熹靠坐在床头,紧闭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缓慢起伏又下落,说话听起来有些吃力:“把药拿给我。”
被唤灰鹭的青年一改在别人面前那张滴水能成冰的脸,低低应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顺手在碗边探了一下温度,确定不烫手了才递过去,看着他喝完,又重新接过放好,这才憋不住话似的开口:“大人,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药效起效很快,莫庭熹难耐的沉重呼吸声已经开始缓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皮还是闭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灰鹭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沉声开口:“没办法......”不知道是因为药力,还是伤口的疼痛太过消耗体力,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之后又停顿了足有三四个呼吸的间隙,才接上后半句:“他毕竟是我亲弟弟......”
他说完这句,就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再没有动静。
灰鹭怕惊扰了他,默默无声地等了片刻,直到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均匀,才小心拍了拍他,确定他再没有反应,便扶着他躺好,细心地压好被子,一闪身,又藏到了房檐上的某一个暗处。
地牢里常年不见天日,在墙上和地面上留下看不清原貌的不知名液体在角落里滋养出了成片的霉菌,潮湿阴暗的腐败气味无处不在,终日在这阳光光顾不到的地盘上肆意盘踞,气味本就不那么令人愉悦。
如今还加上了肉质物体灼烧过度散发出的焦糊味道,又封闭了数个时辰,那气味,当真难以言喻。
莫庭晟自认为本质上也算不上是什么良民,手上沾染的鲜血数以万计,战场上染血为衣,什么酷烈的场面没有见过?
可他踏进这里毫无防备的第一口呼吸差点把他早上吃进肚子里的早点全给翻出来。
莫庭晟当即闭气,转头一看,江翊也是脸色铁青。
江翊接收到他的视线回看,一张俊脸皱成了标准的苦瓜:“兰兄,此等奇境......”他卡了一下,像是掰扯不下去了:“下次咱能不能提前告知一声?”
莫庭晟转回头去不搭理他——实在是他感觉自己现在但凡张开嘴,不光今天的早饭会吐出来,恐怕之后的几天内嘴里都会充斥这种味道。
两人到了尸体在的牢房,就已经觉出不对了——建安城的地牢空间虽然算不上宽裕,可除了那些山匪所在的牢房之外分明还有四五间空着,可偏偏他们全部都被关在了一起。
还专门挑了一个最靠里,最角落的牢房。
两人谁也没做声,对视一眼,打开牢门往里去。
这种环境里,江翊也没多余的心思撩闲,难得循规蹈矩地跟在他身后,不乱摸不乱碰,安静得没什么存在感。
莫庭晟查看的期间甚至不自觉转了几次头确认他还在。
两人前前后后看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从头到尾都没有交流,直到出去站到地面上,近乎贪婪地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油然生出中死里逃生的错觉来。
江翊看着他,认真而严肃:“兰兄,这恐怕会是我这辈子去过最难忘的地方了。”
莫庭晟气笑了:“江兄,你这辈子才过了几个年头啊?将来有的是比这让你更难忘的景致。”
江翊像是听到什么恐怖至极的事,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拒绝:“不了不了,多谢兰兄,下次若是这种地方,不用带我也无妨。”
莫庭晟阔步往来时的方向走:“那可不行,江兄与我既是知己,自然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
江翊赶忙跟上,瘪嘴垮脸,毫无留恋地把自己前些时日树立的好形象抛到九霄云外去,死皮赖脸地讨饶:“江某福薄,这种福气实在享不了啊,兰兄菩萨心肠,定不会怪罪我的。”
莫庭晟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可不一定。”说罢,又迈开了步子。
你来我往地持续着这无意义的对话从翻进来的地方又翻墙出去,即便落了地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一直到走入树林深处找到了赤云。
莫庭晟牵马转身往外走,凝神听了一耳朵。
江翊看了他一眼,摇着扇子:“已经走了。”
莫庭晟点了下头,环顾一周,指了指前面不远一块空旷的草地:“去那里。”
那地方毫无遮挡,放眼就能看得清楚方圆半里地的所有景致。
江翊会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了地方,莫庭晟放开赤云的缰绳,由着它在草地上寻些自己看得上眼的草料,他静静看着,迟迟没有开口。
他站在那里,背脊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得笔直,下颌绷成清晰的线条。
江翊走上前,发现他看起来像是极目远眺的样子,眼神却是空的,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或者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想。
他看不出端倪,只好直接问:“在想什么?”
莫庭晟看向他:“我该想什么?”
该想什么?
是想地牢那些破绽百出的尸体从何而来,又为何在那里?还是该想城府难测的莫大人派人一路尾随到底是怕他们看出什么?
思绪一旦开了头,便如同决堤洪水,咆哮着要把人卷入其中。
江翊看着他眼里翻涌的悲戚,简直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可莫庭晟终究不是那样的人,他到头也只是觉得重重闭了下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已是明澈一片:“那些尸体有问题。”
江翊点了点头:“他们也算费了不少心思,身形相差并不明显,若你我只是大致看一眼,肯定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奈何他们曾经都在各自的战场上见识过不同程度的尸首和白骨,对生前死后焚烧的尸体的区别也心中有数。
莫庭晟听他话音,看了他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挪开眼神,继续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在我说要到地牢去看的时候他答应地那么干脆,转头又派人跟着我们,是怕我们看出什么破绽来吧?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江翊:“或许他是觉得依你的性格,一定会要看个究竟才肯罢休,”
莫庭晟扯了下嘴角,充满讽刺道:“他倒是懂得拿捏我。”
或许江翊说得没错,在莫庭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别说人的尸骨,连动物的尸体都没见过几次,当然不可能看得出他们在那些尸体上动的手脚。
江翊见他皱着眉陷入了自己跟自己的拉扯,不由得找起了能够宽慰他的借口来:“但是我听他说话的时候中气不足,身上的伤势应该做不了假,或许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他说完,对上莫庭晟颇为玩味的眼神,只恨不能自己抽自己两下——他明明是想找机会探查莫庭熹身上的问题的,怎么这会儿反倒替他开脱起来。
莫庭晟明白他的用意,见他脸上透出些不自在,浅笑了一声,承下了他的心意:“谢谢。”
“不......不谢,”江翊不尴不尬地嗫嚅着应了声,又为了化解这份窘迫,道:“不过既然牢里的尸体不是昨晚被抓的那群人,那么眼下我们若是能找到那些人都去了哪里,说不定就能摸到一些苗头。”
莫庭晟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被他先一步说出来,便毫不犹豫点头:“三四十号人的行踪,这在这建安城中,想来要想完全隐藏行迹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说完朝赤云打了个短哨,拉起缰绳上马,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手:“走吧,今天这觉看来是补不成了。”
江翊微微仰头看他,经不住抬手挡了挡。
碧空如洗,日头正盛,明媚得让人无法直视。
李芸看完手书上的内容,呆愣了许久,动手关上了窗户。
她仿佛一瞬间从一个风情万种的俏丽佳人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迟暮老妇,动作迟缓而笨重,连重新展开那封信的手都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
她逐字逐句地又重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到最后也没有落下,声音沙哑地问隐在角落里的人:“这是他的意思吗?”
那人只觉得她这问题问得愚蠢又可笑:“是那上面写得不够清楚,还是我转达得不够明白?”
他的语气就和声线一样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李芸握着手书一角的手紧了紧。
那人藏在宽大斗篷下的眼睛朝她手里看了一眼:“看清楚就烧了。”说完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房里。
李芸独自呆立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沉,她才又动了动,怅然若失地点起了油灯,把信点燃,捏在手里,任由少燃烧之后的灰烬落了一地,火焰几乎要把她的手也一并吞没,她才松了手。
那天她松开机关,才发现椅子后面有一个暗道,原本以为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爆炸的余波把暗道的出口堵死了,万念俱灰之际,那个人又一次犹如天降,救了自己。
她坐到镜子前,解开了发髻,用梳子把每一缕头发小心梳开,又精心挽好,从抽屉里拿出那只木雕的发簪,指尖一点一点地拂过它的轮廓,自言自语地低喃着:“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