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燕行千里(1/1)
“嗯,”江安守板着脸,语气硬邦邦地应了一声,就在一旁扒在楼梯口探头张望的一众好事者以为他要当众动武的时候,他却只是沉声说了一句:“进屋再说。”
江翊目光在那群一叶障目躲得一点都不尽心的围观人士的脸上扫过,暗叹了口气,伸手推开门,把威严赫赫的城将大人让进屋去。
这些人不认识自己,可建安城城将大人的脸却不会有人不认识,这客栈看来是待不下去了。
江翊跟着进屋,门还没来得及关好,就感觉什么东西携着一阵劲风直奔自己的后脑勺而来,他不慌不忙地在来者就要碰到自己的时候一弯腰躲了过去,直起身的同时折扇往面前一挡,抵住了去而复返的大手:“爹,君子动口不动手。”
就这一下格挡,江安守已经感受到了自己儿子的内功造诣,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半分不让,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招呼到他脑袋上。
江安守平时使的是大刀,闲来无事的爱好就是在院子里拎着两个百斤石锁活络筋骨,臂力惊人,他这一掌出手就没收半分力,仗着“就算打傻了也不是养不起”的豪气,落得结结实实。
他找回了几分当爹的底气,哼了一声道:“老子关门打儿子还要讲究君不君子?”
江翊这回故意没再躲,生生挨了一下,比想象中的要疼得多,他抬手摸了摸,疼得眼眶都红了。
江安守“嚯”了一声,看见什么稀奇事似的:“怎么着?二十好几的男子汉,站起来比爹都高了,这么轻轻碰一下就要学小姑娘哭鼻子给我看了?小时候都不见你这么不禁打啊。”
话是这么说,却巴巴地凑上去,平时只摸刀枪的粗手粗脚如今拈轻怕重地拿开他的手,自己上手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生怕真打出什么好歹来。
就这么一个亲儿子,真失手打成傻子,自己估计下半辈子都只能睡客房了。
他的手浑厚粗糙,指节指腹间都是常年练武磨出的厚茧,他动一下,那些茧就刮扯一下江翊的头发,扯得他头皮一阵阵发麻。
江翊有些无所适从地拉下他的手:“爹,你怎么来了?”
江安守见他口齿清楚,眼神清澈,知道出不了什么问题,这才又放心地端起来当爹的架子,骂道:“你小子还好意思问?小时候一声不吭留书出走,说去拜什么师学什么艺,一走就走了十几年,你可还记得这建安城里还有你的爹娘在这里?”
他语气听起来像在骂人,仔细一听,话语里却并没有什么严厉的辞令,责备都缺了点意思。
江翊完全不当回事,温声提醒道:“爹,我五年前回过建安的。”
他声音不大,江安守听到了也当没听见,只管自己继续数落道:“你知不知道你娘天天在家盼着你,头发都盼白了好几根!”
这句话里的愤慨听起来倒像是那么一回事。
要不是江翊前几天偷偷回家看过一眼,知道她的娘亲风华依旧,半点没有老态,他差点都要信了。
他于是毫无波澜地插嘴:“我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娘亲还是神采焕发,青丝如云,这两年与我的信件中也不曾有过半点愁绪,怎么到如今就长出白头发了?爹,您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气到她了?”
江安守:“......你别打岔!你那算回家吗?哪家的孩子回家是跑到城门口看一眼掉头就走的?那次要不是你师父顾念你年纪尚小怕你出事,早一步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了手书,我们都不知道你要回来,你还敢提?你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对?”
江翊:“爹之前不是时常教导孩儿,孩儿是城将之子,城即是家吗?”
江安守一瞪眼:“还敢顶嘴?”
江翊从善如流地低下眉:“孩儿不敢,是孩儿不孝。”
江安守一拳打进棉花里,气还没出就已经被卸了一半,一时也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到底是随了谁,可都已经长这么大的人了,真要动辄打骂也实在不像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既往不咎,先抓住眼下的事:“你这次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多久了?为什么回了建安城,宁愿住客栈都不回家?”
“说到这个,”江翊不答反问道:“爹刚才还没回答孩儿,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江安守一拍桌子,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呢?要不是那位大人派人来给我报信,我和你娘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江翊微眯了下眼:那位大人?
不用想也知道,能给城将大人直接递消息还被他称为大人的,除了莫庭熹,如今建安城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虽然江翊已经知道莫庭熹并非自己当年要找的那个“祸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位莫大人有一种打从心底里的抗拒——那或许是某种生根在人三魂七魄深处的本能——他看得出来,莫庭熹对自己也同样没什么好感。
“我刚一回来就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怕回去扰了爹娘清静,就先在客栈住下了。”江翊安抚人的时候向来是一把好手,避重就轻地随口答了一句,又倒了杯茶,认错态度诚恳:“让爹为孩儿担心了。”
江安守是个直性子急脾气,又向来不爱做场面功夫,平日里除了面对江夫人的时候没什么包袱,跟谁讲话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和自家这个独子又是这么些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能和他以这样的模式相处,完全倚仗他们二人血脉同宗间那点天然的、道不清缘由的维系。
这一时间陡然遭了他这么一句动之以情的软话,差点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来应对。
他轻咳了一声,话在舌尖上囫囵了好几个来回,好不容易理出了几句听起来不再那么僵硬的话来:“那个......为父也不是不放心你,毕竟你也这么大人了,行事又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只是你娘听说了你在城中的消息,本来是说要自己来找你的,只是她最近身体不适......”
江翊心揪了起来:“娘亲她?”
江安守摆了摆手:“不碍事,不过是前些天天热,她贪凉多吃了些冰的,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转凉,便时常觉得身体有些疲软,我拗不过她,只好自己来跑这一趟,替她给你带句话,让你这次回来便不要再走了——当然,爹也是这个意思,你是建安城城将的儿子,将来肯定也是要代替爹守卫这一方城池的,如今你已及弱冠,也正是时候......”
他说了一堆,发现江翊神色又沉了下去,即便他没有过多地表情,却能明显地看出其中不为所动的决意,江安守眉头一皱:“怎么?你还要走?”
江翊点了下头,语气坚定不留回旋:“孩儿不孝。”
江安守顿了许久,在桌边坐下。
壶里的茶少了半壶,他才又开口:“燕行。”
江翊整个人不禁一震。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别人这么喊过自己了。
“你知道爹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含义吗?”江安守问。
江翊默默颔首。
燕行千里,终须归。
江安守看着他神色间的变化,终于真正化成了一个和蔼的父亲:“你从小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我和你娘初为父母,一直觉得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才导致你过早开智......”他说着,见江翊要说什么,抬手打断他:“你先听爹把话说完。”
江翊顺从地闭上了嘴,只是垂着眼,睫毛在眼下落成一片阴影。
江安守继续道:“后来我们又发现你虽心智早熟,对我们却并未表现出刻意的疏离,相反,你有时候贴心得让我们这两个做父母的都要自惭形秽,所以你七八岁离家,我们从你的一封封家书里得知你性命无忧,便觉得你万事都能应付得来,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对你疏于过问,到如今再想插手你的事,想来也是为时晚矣。”
江翊低低喊了一声:“爹......”
“爹和你娘别无他求,”江安守抬手压在他肩上:“在爹娘有生之年,都希望能看着你健康顺遂,一生无虞。”
江翊伸手拍了拍父亲青筋虬布的粗糙大手,没敢抬眼。
莫庭晟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父慈子孝的一幕。
屋内两人齐齐抬头,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指了指门解释:“我看江兄门没关紧,还以为屋内进了贼,所以......不是有意打扰二位的。”
江城将一派肃然地收回手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一副严父的口吻:“为父今日所说的话你好好记住,你毕竟是江家独子,随性也需有度,明白了吗?”
江翊应了声“是”,跟着起身送他到门口。
错身的时候江安守朝莫庭晟点了下头,回身朝江翊做了个手势叫停他的脚步:“不用送了,过两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你既然人在建安,记得回家一趟。”
江翊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道:“爹,趁着您和娘还年轻,是时候给家里添点新生了。”
江安守一张老脸差点烧起来,怒瞪着他,开口要骂,眼角瞥到想起来边上站了个人,硬是把那句“臭小子”磨碎在后槽牙,相对含蓄地换了一句:“胡说八道!”而后拂袖走了。
后脚跨出去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莫庭晟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站成房间里一尊相对显眼的摆件,一看到这位江城将如此不沉稳的表现,差点破功当场笑出声。
目送江安守从客栈大门出去,江翊这回记得把门关好了,严严实实地按了两把,又看了看边上的门栓,到底是没真的拿来插上。
莫庭晟率先开口:“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江翊朝里抬了下手,示意他进屋去,笑道:“我们不过父子闲叙,撞见便撞见了,兰兄这样,倒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莫庭晟:“那我到底还是擅闯了你的房间,确实不妥。”
江翊换上新茶杯:“无妨,我上次也闯过一次兰兄的房间,你我两清了。”他正要往杯里倒茶,一低头看到莫庭晟手里提了两个酒瓶:“......你这是?”
莫庭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自觉把酒瓶往身后藏了藏,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毫无意义,只好答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喝一点,”他朝江翊笑了笑:“放心,不拉你陪我,用不着这样炸毛戒备。”
他自以为笑得豁达,江翊却眼尖地看出了其中的逞强,朝他的酒壶伸出手去。
莫庭晟以为他要阻止自己喝酒,手一抬躲了过去,把两瓶酒抱进怀里护着:“你干什么?”
江翊见他这无意泄露出来的孩子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喝。”
莫庭晟一愣,笑意含在嘴里,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你沾了酒,说话太絮叨,我今天只想安安静静地喝酒。”
江翊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把握控制自己醉酒之后的行为,便只好又止住了话头,可他也不舍得就这样放着明显有心事的莫庭晟一个人......
正纠结,扫到桌上的茶水,眼睛一亮,举起来道:“那我以茶代酒,舍命陪君子。”
莫庭晟看了眼他手里的茶壶,又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朗声笑开了:“江兄,陪我喝酒而已,不会要命的。”
他这一笑不再是强颜欢笑,江翊松了口气,跟着弓起眉眼,接过他手里的酒瓶,拎了自己的一壶茶,走到窗边一跃,提息运气,率先上了房顶。
莫庭晟随之而上,在他边上坐下。
黑夜无声,月色如水倾泻,前几日还时有乍响的蝉鸣也销声匿迹了。
建安城度过了一个熬人的酷暑,归于静谧。
莫庭晟不说话,江翊也就没开腔,两人当真就只是以茶就酒喝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