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催命账册(1/1)
三日后,江翊收到密信来报,说是查到了西北军营中当晚那场异动的原因。
郊外五里亭,方圆无人。
“属下查到左相齐轩自数天前就来了的凉幽城,如今正住在当地的一个员外卓越群的家中,当晚送往军营的密函中所写,正是提醒西北军营各将领提前做出应对准备。”
时已秋末,寒风霸道,江翊身上的斗篷边沿被吹得猎猎作响,帽沿贴在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齐轩带了兵马?”
半跪在外那人答道:“只看到几个侍卫,不过这几日他府上时常进出一些走卒打扮的人。”
齐轩明面上未带兵马,却让莫庭熹紧张到要动用西北军营的人,很难想象这位左丞相借着商贾之名在西北为继这些年,到底暗地里积攒了多少人力。
亭外的手下没听到他说话,却能清晰感觉到头顶的无声压迫,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低垂着头,在这萧瑟的冷风里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听闻鬼面罗刹喜怒摇摆,捉摸不透,他入门五年第一次当面做汇报,来得路上心里就在不住地打鼓。
江翊沉默了许久,思绪像是出走了大半个都城又收回来:“点过这些年和齐轩做生意的人吗?”
那人往下压了一下:“是,青雾大人前日吩咐之后属下等人便第一时间清点了,这齐轩的生意人脉网罗范围辽阔,上至字画玉石古玩,下至市井鱼菜肉贩都有,仔细算起来,有不下五千人。”
江翊略有些诧异。
西北地域辽阔,凉幽城的常驻人口数量应当不少,但是五千,至少已经占了凉幽城人数的四分之一。
西北军营常备军力也不过两万,而且未起战事,不能倾巢而出,反而可能因为各方受制而未必比得上齐轩的人马。
但是换个角度而言,齐轩全部能拿得手的就只有这么些人,而莫庭熹真的逼急了,给他冠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未必不可能让西北军营以战时状态处之,到时候孰是孰非,也就是看最后活下来的人是谁了。
“只不过......”江翊心说:“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紧张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导致莫庭熹生出这样的顾虑来呢?”
他摆手挥退了诚惶诚恐的下属:“青雾,那天巷子里埋伏莫庭熹的人查到了吗?”
青雾:“查到了,是卓越群的人。”
“卓越群的人?”江翊在前三个字上加了重音问道。
青雾明白他的疑问从何而来,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的,齐轩并不知情。”
他这说法有些奇怪。
齐轩既然住进来卓越群的宅子里,那就意味两人是沆瀣一气的“狼狈”,齐轩的身份地位在这里摆着,从属关系一目了然,那么既然是卓越群的人手,自然会联想是齐轩下的命令。
江翊皱眉:“你是说当日是卓越群自作主张设伏围杀莫庭熹?”
青雾不懂这些事里面的弯来绕去,便平铺直述地把消息梳理了一遍:“卓越群财大气粗,手底下养了不少杀手打手,平日里在凉幽城里横行霸道,莫烨遭伏的前一天,他们二人因为一本什么账册发生了口角,此人心胸狭隘锱铢必报,可能是因此动了杀心。”
江翊不禁冷笑:“莫庭熹是什么身份,一个地方员外,若只是心胸狭隘,哪至于太岁头上动土?”
想来这齐轩即便没有直接开口,恐怕也是默认的。
这一层他能想得到,莫庭熹也会想得到。
青雾转过弯来,道:“所以这个卓越群是被人当成了棋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翊懒得再去深入探询这几个人之间那些乌糟事,顿了一会儿,道:“南边有消息吗?”
青雾的神色有些迟疑,道:“暗桩来报,隆盛帝近来生出了和北蛮通商建交的念头,算日子,派出的使臣可能已经快到北境了。”
江翊骤然抬起脸,头上的斗篷被风掀掉,露出底下煞气见现的眉眼:“那你现在才来告诉我?”
他语气极重,声音却不大,青雾一震,当即跪地:“主人放心,属下已经派人盯着,倘若真有变故,自当第一时间禀明主人。”
江翊面无表情:“你是说我只需要听你安排就成?”
青雾脸色煞白:“主人明鉴,属下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江翊冷然:“青雾,自打建安之后你就变得很有主意,我念你跟我有些时日不与你计较,你却屡犯不止,今日本座便听听,你要如何做解释?”
蚀骨的寒意从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体内,青雾当下错觉自己置身冰窟,拼命用指甲掐进手心里,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
是他忘了,这些日子看着面前这人过得日子越发像人,便忘了他们都是一群地狱里爬回来身负深仇的恶鬼。
“青雾。”江翊毫无起伏地提醒他,能留给他开口的时间是有限的。
青雾没有心眼,也不会说好听话的话,只好愣头愣脑地道:“属下......属下见主人这些日子和莫三公子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便想着若是能多为主人分忧,便不来叨扰主人,是属下逾矩了!”
他搜肠刮肚也只能说出这么一两句听起来很像是指摘江翊“沉迷男色乐不思蜀不务正业”的话来。
但江翊只是顿了顿,脸上表情柔和了不少:“你不用多虑,我初衷未改。”
青雾闻言抬眼想看看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却晚了一步,只能看到他离去时身后翻起的斗篷,像一张铺张开的黑色羽翼。
他出了亭子往回城的方向走,远远传来一句话:“告诉他们,时候到了。”
青雾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他望着江翊策马而去的背影,第一次生出了劝他出局的念头,但是马上就压制住了,只是低声回答:“是。”
字音被逐渐升起的日头一晒,同这清晨的朝露一起,化作了无形的水汽散了。
江翊拎着一如既往丰盛的早点推开房门的时候恰好看到莫庭晟从窗口放飞了一只信鸽。
莫庭晟侧身看着那只展翅远去的飞鹰,目光悠远。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身,冲江翊笑了笑,看向他手中,自觉往桌边走去。
忽然间,莫庭晟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这辈子从小就只想“不学无术”,所以从来不曾早起刻苦,二十年间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结果这些日子每天被江翊拉起来吃早饭,吃着吃着,他竟然开始习惯了早起。
就好像他如今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不用动脑子,到点就等着江翊给自己变着花样带着五花八门的吃食回来。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从窗户到桌边的短短几步路里,莫庭晟便看着那张日渐相熟又越发觉得百看不厌的脸好生感慨了一番。
江翊熟稔地摆好碗筷,一边吃饭,把得来的关于西北军营和莫庭熹遇伏的相关信息告诉莫庭晟。
莫庭晟意味深长地看着江翊。
在建安城的时候他就感觉江翊不是普通人,后来得知他是建安城将之子,便觉得能解释的过去,可是到了凉幽城之后他就发现,江翊的势力和建安城无关,他手下好像有用不完的“影子”,以及收不完的暗线。
单从这些天的暗桩深度来看,他这些线埋下去都是三年以上的,可是江翊和自己一样,不过二十出头,哪里来这样的势力?
“怎么?”江翊见他看着自己发呆,问道。
“罢了,”莫庭晟心想:“他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妨碍呢?”
他眨了下眼,没有收回视线,像是单纯只是视线落在江翊身上走了个神:“没,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来着?”
江翊伸手搭到他的腕上,把了一会儿脉,感觉手下的脉搏平稳有力,才放心了一点,问道:“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莫庭晟嘴里咬了一口馒头,口齿不清地到道:“嗯?挺好的啊,你我不是在一张床上睡的吗?”
他现在一天胜过一天地变得肆无忌惮了,暧昧撩拨的话张口就能成章。
江翊对他这种口无遮拦既爱又恨,有时候觉得其中透着旁人无法比拟的亲昵特别,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就已经变成了这种模式,总觉得有些划不来......
可不管怎么样,嘴上还是不会退让的:“就是因为你我睡在一张床上,我才怕你没休息好。”
说着便上三路下三路地扫,用两只眼睛就要把他刚起床还来不及换下的一身不甚轻薄的里衣给脱个片缕不留。
莫庭晟虽然不知道他心里在顾虑什么才如此克制,但至少已经知道这人就是嘴上讨便宜,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多看两眼说两句也不会少了什么,便顺着他“嗯”了一句:“也是啊,兰某的定力比不得江兄,这心上人同榻在怀还能坐怀不乱,倒也确实是心绪难宁无法安睡的。”
江翊:“......”我是不是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莫庭晟见他露出吃瘪的表情,见好就收,表情都不带多换一下,话题就转到了正事上:“照你这么说,他之前跟我西北有人要他的性命,倒也不全是瞎话了。”
江翊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就是莫庭熹,见他已经连二哥都不叫了, 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可这些主意对于莫庭晟来说肯定不是易事。
莫庭晟没在意他的眼神,整理心中所思道:“不过那左相齐轩是只成精的老狐狸,利害权衡算得很清楚,若说有什么事值得他以身犯险,那么恐怕一是齐展啸,这第二就是他的万贯家业了......”
“对了,账册!”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来,道:“我记得太子继位两年后,这齐轩便被人参了一本,说他敛财无度,罔顾人命,陛下起初不信,后来那人呈上了确凿的证据,陛下看过之后雷霆震怒,命.....”他停顿了一下,“那人前往西北主查此事,后来我再回朝,就听说齐轩举家下狱,一应家眷亲属无论男女老少尽数发配边疆,我记得当时那份证据,好像,就是几本册子。”
江翊:“你是说那些册子就是账册?”
莫庭晟又想了想:“很有可能,他们这些人既然都是利益勾连,这账册一来可以作为分赃的名目记载,二来可以作为相互制衡的手段,同样的,也是把他们串成一串蚂蚱的绳子,若是有人想要拿这账册做什么文章,齐轩跟他拼命也是合情合理了。”
“若是制衡,那这账册肯定就不止有一本,你还记得当时看到的总共有几本吗?”江翊问道。
莫庭晟摇头:“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领兵打仗,那回也是刚好进宫汇报军务,就当朝看了一场大戏,但是只觉得朝堂错综着实不适合我,便满脑子便只想着远离......”
结果就给足了人家诟病造谣自己空间。
莫庭晟耸了耸肩,把这半句话借着这个动作从胸口颠回肚子里去:“按照眼下看来,至少齐轩手上会有一本,这凉幽城当地的主要负责人手上应当会有一本,另外至少会有一本在那人手上,剩下的,就不好推测了。”
江翊深以为然:“既然如此,先想办法弄回来一本,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了。”
他说得这般轻巧,莫庭晟一挑眉,没说什么。
江翊如今已经处于一种半藏不藏的状态,试探地露出了一点尾巴尖等着莫庭晟来揪,又有意藏起主体的一大部分。
怕冒然暴露会让他就此远离自己,又时时希望他能够今早发现,好给自己一个痛快。
可不管哪一种结果,江翊都无法自己动手揭开。
于是一直掩耳盗铃地就着这种藏一半露一半的方式,无限期延缓自己的死刑,存着妄想,希望后续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必发生。
可他清楚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就在刚才的凉亭外,他已经给自己下了最后一道催命符。
箭已离弦,绝无回头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