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似有渊源(1/1)
“我叹气,是因为今晚这觉看来是睡不好了。”莫庭晟道:“他们出门之后是往东面走的,差不多该出发跟上去了。”
江翊亲昵的动作一顿:“哎——”尾音和眼角都还颇有几分哀怨。
说来,他本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可好事三番五次地被人打断,实在令人气恼。
莫庭晟被他用眼神勾着,心下自然懂他的意思,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笑:“先办正事儿。”
两人迅速换了一身行头。
江翊其实早已经安排了人盯着,只是锦衣卫的人相比起寻常的官兵来,警惕性普遍要高一些,他的人也只敢远远跟着,不敢离得近,等他们两人追上来,便功成身退了。
两人一路追到金陵城东门处的一个小街巷里,那里灯火稀松,就只有一个小医馆还满屋亮着灯。
锦衣卫已经把人送进馆中,但显然并没有把这事当成大事,只留了两个人左右分立在医馆门口守门。
二人正睡眼惺忪,听到屋内一声异响,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作势要开门,被同伴一把拦了下来:“哎,先敲门。”
原先要推门的人这才想起先前被交代过,这姚大夫看病从来不准外人在场。
要是贸然闯进去,万一里面那人出了什么事到时候算在他们头上——想到这一层,推门的手停了下来,在门上轻轻拍了两下:“大夫,出什么事了?”
里面停顿良久,才传出短促的回音:“没事。”
要说这种情况,难免还是要让人起疑,但守门的两人接连守了好几个晚上的夜,本来就一肚子牢骚,这正主都说没事了,他们也就省得瞎操心,于是两人便一转脚跟,眼一闭,继续站岗。
医馆内。
江翊收回抵在中年男人颈上的短刀,拱了拱手:“失礼了。”
男人:“......”听说过先礼后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先兵后礼的。
不过抵在要害上的压迫感消失,男人还是本能松了口气:“......两位是来找这人的吗?”
莫庭晟顺着他指的床上那人看了一眼,转回脸:“阁下就是姚大夫吗?”
“在下姚锦华,”在两人脸上打量着,嘴上道:“两位若是来找姚某的,不知可否准我先看看病人的情况?”
江翊觉察到他的视线,生起戒心:“我们一来就威胁大夫,你怎么好像半点不担心我们是坏人?”
姚锦华自若摆弄着工具:“姚某这里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有的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
莫庭晟:“大夫这话倒是有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说只有病人和不是病人的区别。”
“公子外行了,”姚锦华一心两用的检查起那人的伤势:“人只要活着,这身上就免不了会有大大小小的毛病,只是病症不明显的,身体可以自愈的便不需要求医,求医的多是自己自愈不了的病症罢了。”
“哦?”江翊笑道:“大夫这语气,倒是和那走街串巷的风水先生有几分相似。”
故弄玄虚。
姚锦华翻到那人肩上已经开始起淤的红痕,顿了顿,视而不见地略过,又在他身上几处要害检查了一番,往那人嘴里塞了颗药丸,并停了下来,对他那些意有所指的不善毫不在意,问道:“此人伤在肺腑,要救他需得费一番功夫,劳驾两位先告诉我,此人若是救活之后,二位是否有意取其性命?”
这话问得未免直接,饶是江翊都顿了顿:“若我们说是,你便不救了吗?”
姚锦华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既然救或不救他都难逃一死,我又为何去浪费这个时间?”
这回江翊和莫庭晟不由同时沉默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夫。
“两位早做决定,此人情况不容乐观,再拖下去只怕回天乏术了。”姚锦华催促道。
虽然事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但变成这种场面就显得实在有些诡异,总觉得说救也不是,说不救也不是。
莫庭晟哑然半天,道:“此人性命于我们倒是无碍,不过我们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他。”
姚锦华颔首表示明白,上前抽出一根银针,也没看清到底扎在那人哪里,就见他当即倒抽了一口气,转醒过来。
“问吧。”姚锦华道,说着补充了一句:“最多两句,每句不能超过五个字,多了他也没力气答。”
举凡高人都有点怪异的脾气,这点倒也不稀奇,两人很快便适应了,客客气气道了声谢。
可不等莫庭晟发问,那人睁开眼看清楚站在面前的人,忽然后槽牙一咬,断气了。
看来这人,刚才摔下楼的时候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姚锦华上前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扯了块白布往人脸上一盖:“都说了不想活的别往我这里送。”
眼看到手的线索又断了。
回想起前面几个锦衣卫的对话,想来这位姚大夫时常接这种“特殊病人”,莫庭晟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大夫可见过这人?”
姚锦华把刚才搬出来的那些瓶瓶罐罐收拾回去:“我这破医馆成天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我哪有时间去看每个人的脸,就算见过也认不出来,不过......”他停下动作抬头看向莫庭晟:“你若是想知道他是哪家出来的,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
莫庭晟朝江翊递了个眼神,转而朝姚锦华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了。”
只见姚锦华拿了一个小勺,掰开那人的口腔,伸进去捣鼓了一阵,从那人牙后挖出了一些混着黑血的成块物质,看样子是残留的毒药。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往上滴了两滴清水简单冲洗掉血污,把那些残留放在一个小盘子上,又把东西放到小炉上烘烤起来。
两人不由都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姚锦华不时拨弄小盘子上的东西,借此来加速毒药上水分的蒸发,余光瞥到他们两人的动作:“你们连死人都不怕,倒连这种东西都要躲?”
二人相顾不语——不是怕,是嫌弃......
姚锦华倒是全然不觉得从死人嘴里挖东西出来又烘又烤有什么不妥,专心致志地把那些药渣烤干成粉末状,便关了火,凑上去闻了闻。
他这种举止实在是大胆得有些鲁莽,以至于莫庭晟和江翊都忘了他们前一刻还对此人动了杀心,低呼了一声:“姚大夫!”
姚锦华还了他们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干脆伸手捻了一点粉末,在指尖揉开,仔仔细细辨认过,看得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他一言不合把东西塞进嘴里尝尝味道。
到时候线索可就真的就此断了......
好在他终于只是拿出手帕把东西擦拭干净:“纪明泽的人。”
“纪明泽?”莫庭晟惊讶反问:“你是说户部尚书纪明泽?”
姚锦华点了点头:“这金陵城也没有第二家姓纪了。”
江翊显然无法就这样相信他的话,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就凭那些药渣?”
“是,”姚锦华笃定应声:“就凭这些药渣。”
他的语气带着不同于此前所有冷漠不经心的自豪:“术业有专攻,姚某自知认人的本事不行,但这辨药识药的功力还是有几分的。”
“这些达官显贵人家,平日里做的亏心事多,少不了要养些死侍杀手,而既是死侍,那自然少不了要配置些毒药用以应对危急时刻,寻常毒药是做不到这种见血封喉的效果的,加上这东西又见不得光,不可能广而推之随处可买,所以他们就需要专门找药铺,按照他们的要求量身定做,每家的药方都会有所不同。”
莫庭晟:“......姚大夫的意思是这些毒药?”
姚锦华:“姚某的意思是,这金陵城中制毒制药,我宁生堂是独一号。”
饶是两人武艺超群,也不免背后一阵凉——这哪是医馆,分明就是阎王殿。
姚锦华却对自己说出的话里带的威慑力毫不自知,继续解释道:“当然,我们制的药多了,难免有时候会几家撞到一起,所以为了避免弄混,会在各家的药方里加入一些特殊物质方便辨认,寻常人是分辨不出来的,但我一闻就知道。”
他的说法听起来倒也有凭有证算得上可信,也正因为可信,此人实属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他们两人虽然对毒理知之不多,却也知道真正善用毒的人,可以杀人于无形。
莫庭晟不免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帮我们?”
姚锦华伸出手指对着他们两人虚点了两下:“你们易容了吧?”
莫庭晟心下一惊——他虽然手艺不像他师父那般炉火纯青,但有谪仙老人给的道具加持,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单凭肉眼就看出来,而且他们两人从进来就没有和他近距离正面打交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翊手里的折扇轻轻抖开,满脸警惕地盯着他。
“年轻人,杀心不要太重。”姚锦华拎着水壶绕到药柜前,从几个抽屉里面各抓了一小把东西丢进壶里,加上水放到小炉子上:“内火太旺,喝点去火茶。”
莫庭晟和江翊默默看了一眼那壶——要是没看错的话,他刚刚是用那只捻过毒药的手抓的茶吧?
炉子不大,火力却不小,一小壶水很快就听到“咕嘟”作响的沸腾声,姚锦华在桌边安然坐下:“你们哪位是谪仙老人他老人家的弟子?”
这人卖关子的时候像个招摇撞骗的老神棍,直白起来这话题又跳得毫无前兆,弄得莫庭晟愣了一下,差点就承认了,话都到嘴边了,急转了个弯:“这天底下谁人不知谪仙老人只有莫家三公子一个徒弟,而且那莫三公子不是不久前突发奇疾已经过世了吗?大夫觉得我们二人,谁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姚锦华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这金陵城内如今暗潮涌动,你们又被纪明泽盯着,想来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提防我也是正常,罢了。”
他从灶上拎起那茶壶,倒了一杯,自己想喝起来:“二十五年前,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在毒理研习上有几分天资,便一心想要拜入制毒著称的唐门,求师不成恼羞成怒和他们门下几个弟子结了梁子,结果遭人暗算差点殒命,后来被谪仙老人救下,并加以点拨,这才活到现在......”
他的视线落在只剩半杯的茶汤里,盯着那微漾的波纹有些出神,顿了顿,才又说:“那段时间里我谪仙老人正在研究这脱胎换骨的本事,他做的那个人皮面具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我闻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从你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们跟他有关了。”
他这么说倒也能解释得通他前面所有行为的不合常理,但“莫庭晟”这个身份实在过于敏感,他也实在没办法就此承认。
莫庭晟:“我们这易容术确实承自谪仙老人,但也同你一样,是机缘巧合之下同他认识,他说于我们投缘,这才教给我们这保命的手艺。”
江翊接过话,比他更为直接道:“更何况你也说了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我们根本无从考证,又怎么凭你的一面之词就相信你?”
姚锦华手里那去火茶的功效许是真的好,他好声好气地再三解释却被两个晚辈这般质疑,半点动气的迹象都没有:“谪仙老人当年就曾说过,这手艺是他研究出来给他日后的徒弟保命用的,不会外传,所以你们既然会这门手艺,自然也只会是他的亲传弟子。”
莫庭晟闻言觉得荒唐:“即便我们当中有一人是莫三公子,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大夫却说二十五年前谪仙老人就已经在研究这易容术了,您不觉得您这话有悖常理吗?”
姚锦华往嘴边递茶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像是认真考虑着他的话,缓缓放下了茶杯:“说得也是啊......”
他看起来没有谎言被拆穿的慌乱,倒更像是从来没想过的事被人一言点醒的豁然,莫庭晟和江翊心里都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装得。
可若是装,也未免装得太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