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咯血(1/1)
翌日清晨,薄薄的雾气在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院落间慢慢穿行,初升的太阳把院里高大的树木照得一片金黄。突然传来一阵啁啾,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远处飞来,眨眼间又淹没在茂密的绿荫丛中。
从窗口望去,瓦蓝瓦蓝的天空,像一张漫无边际的丝绒手帕。上面飘着细碎的如棉花糖般,洁白而柔软的云块,仿佛是精心设计而刺绣的花朵。
裴与珩被从窗外逃窜至榻上的阳光吵醒,他略微口干,白净的额上还生出了一层不易被察觉的薄汗。拢了拢身下的被子,才发现多了一床喜被。柔和的目光投向婚床,红衣女子正睡得香甜,蜷缩着身子好似一只贪恋余温的小猫。
裴与珩缓缓起身,慢条斯理的下了榻,又动作极轻的把本该属于顾蓝桉的被子还给了她。一转身,却发现原本盛满各类坚果及糕点的合欢桌上早已堆满了小山包似的果核与坚果壳。
他突然心生愧疚,昨晚只顾着自身疲惫早早睡去,完全疏忽了她的吃食。傍晚拜堂时,那隐约听来的咕咕叫的声响,大约也是来源于此。
顾蓝桉被一团热气包裹,稀里糊涂的便用脚踢开了被子。轻轻的蹙了蹙眉,努着小嘴翻过身去,继续做着美梦。裴与珩看着床上正歪七扭八躺着的女子,嘴角闪过一抹难得的笑容。
这传闻中才貌双全、大家闺秀的官家小姐,“她”的睡姿似乎并不大好。要是昨晚真依了她睡榻,估计今早得在地上捡人了。
裴与珩轻手蹑脚的打开衣匣,自行换了衣衫。三两下退去婚服,熟练的套上一件烟青色的锦缎长袍,并拿出一条月白祥云宽边锦带系于腰间。身形被勾勒的颀长挺拔,却也略显单薄羸弱。
黑发高高束起,以墨绿色发冠及竹纹玉簪固定。额前有几缕发丝被微风吹散,腰间的云白坠子也跟着蹁跹飞舞。
轻便的锦纹短靴替下大红长靴,少年苍白的脸颊与光洁的脖颈却因缺氧开始急速泛红。他终是强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喘起来。
顾蓝桉被一阵阵咳嗽声成功唤醒,一睁眼,她便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发现榻上空无一物,送出去的被子也缩在床尾乱成一团。
寻声望去,这才看见半蹲在地咳喘不止的青衣少年。她连忙光着脚丫小跑过去,用手轻抚他的脊背,好让他顺气舒坦。
“来这边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顾蓝桉把裴与珩扶到一旁的春凳上坐下,拿起茶壶轻轻一掂,竟才想起茶壶的水早已于昨晚被她祸祸完毕。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谁叫这茶壶生得如此娇小,样式倒挺别致,到底还是中看不中用了些。
“要不,我让丫鬟送些热水过来?你可是昨晚受了寒?怎会咳的如此厉害?”顾蓝桉提着翡翠茶壶,回头对上少年那双细长明亮的眼眸,略显心虚的问。
裴与珩轻轻揩了揩嘴角,神情自然的藏起带血的手掌,语气温和。“我没吓着你吧?盖那么厚的被子怎会受寒?我这是老毛病了,偶尔会咳嗽的厉害。今晚开始,我便搬去书房歇息,以免再惊扰到你。门外有候着的丫鬟,你看着安排吧。”
“不碍事的,你没吓着我,也没惊扰到我。那个抱歉啊,是我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你感觉好些了没?我这就让丫鬟送壶热水来。”顾蓝桉带着三分客套六分真诚,外加一分的顾虑,尽量扮演出一位新婚“妻子”面对病弱“丈夫”时应尽的义务与该有的本分。
心想,自己都咳的快死了,还担心惊扰了别人,这小孩的素养倒还真真挺高。搬去书房也好,这样一来,他俩便可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裴与珩轻轻点了点头,“好些了,你若是饿了,也可以顺带让她们拿些早点来。”
顾蓝桉一听早点二字,白嫩的小脸上立刻挂上了浅浅的笑意。“嗯,好。”说着便要跑去开门。
“你回来!把鞋穿上再去。地上凉,怎能如此粗心!”裴与珩明显提高了分贝,眉头也跟着轻轻颦蹙。像是责备,又像是关心。
顾蓝桉转身回到床边,快速套上鞋子,又急匆匆跑去开门。她轻轻拉开房门,早已等在门外的菊香和春秀便双双凑了上来。朝她十分恭敬的欠了欠身,齐声道:“奴婢给三少奶奶请安,即颂晨安!”
“免礼吧,麻烦你们谁去东厨拿些茶水及早点来,少爷有些饿了。”顾蓝桉温声细语,不像是在吩咐下人,反而像是在跟她们说悄悄话。
春秀朝里屋张望了一眼,连忙道:“三少奶奶请稍等,奴婢马上去准备。”说着便匆忙离去,像是生怕饿着她家少爷。
“三少奶奶,奴婢伺候您更衣吧,梳洗完毕得去大堂给长辈们请安了。”菊香算了算时辰,略显焦虑。
顾蓝桉机械的点了点头,便领着菊香进了屋。
“奴婢给三少爷请安!恭请颐安!”菊香一见着裴与珩便一边行礼,一边关注着他的反应。
“免礼,现在什么时辰了?”裴与珩脸色不太好,嘴唇也略显苍白。瞟了菊香一眼,随口一问。
“回少爷,现在卯时三刻了。”
“你伺候少奶奶更衣洗漱吧,我去书房一趟。辰时我再过来,与少奶奶一起去给长辈们请安。”裴与珩一边吩咐一边站起了身子,施施而行,留下一抹清瘦的背影。好似一阵风吹来,便能轻轻把他带走。
“小姐,您说姑爷这病,真能看好吗?”菊香一边替顾蓝桉更衣,一边担忧的呢喃细语。
“裴少爷是个好人,好人定会平安顺遂。你以后记得要多照看着些,好生伺候千万别怠慢了。”顾蓝桉坦然自若,思绪却早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不一会儿,春秀便端着茶水及枣糕重新出现在屋外。她一边轻叩房门,一边埋头道:“三少奶奶,您吩咐的茶水及早点来了。”
顾蓝桉朝门口望了望,犹豫了几秒后,还是吩咐春秀把东西送去了裴与珩的书房。
裴与珩一到兰轩阁便吩咐书童备来了清水,把掌心浸入水中,一抹血红便倏地晕染开来。小书童见状,连忙上前询问情况。裴与珩却表现的异常平静,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少爷这是咯血了?可是病情又加重了?要不还是派人传太医院的宋太医过来瞧瞧?”书童长逸眉心打结,扭成了麻花。一边给裴与珩递上擦手的帕子,一边忧心的问。
“万万不可,我的身体我自是明白,休息一下便好。待会儿还要同官家小姐去大堂给长辈们请安,莫要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那少爷应该开心才是,为何长逸觉得,少爷还是闷闷不乐的?可是今早起床后才看清,这官家的小娘子生的并无坊间说的那般好看?”长逸脑子一转,看似埋怨,实则是想逗人开心。
“休得胡言!新娘子好看的......只是,是我连累了她.......”裴与珩语气平缓,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长逸,你去为我备好宣纸与笔墨,我得提前做好打算,有备无患。”
长逸不自觉的努了努嘴,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按照主子的吩咐,连忙小跑至书案前备好了宣纸,拿出砚台开始研墨。
......
长逸与官樰菲同岁,由于父母早逝家境贫寒,九岁那年被照看的同乡含泪卖进裴家,成了裴与珩的贴身书童。可长逸进府还不到两月,裴与珩便在那年端午的龙舟赛上跳水救人后病倒了。
一开始,裴与珩被诊断为感染了风寒。可连续服药半月有余,他的病症也仍未好转,反而有了愈发严重的趋势。换了好几位大夫,直到在裴家长子裴怀瑾的帮助下派人去太医院请来了宋太医,这才重新确诊为痨病。
前期的治疗似乎有了效果,可越到后面,这开出的药方便不那么奏效了。裴与珩被迫逐渐失去信心,当某天意外听到父亲与宋太医的密谈,得知自己已活不过今年年关后,他便也彻底放弃了挣扎。
而他的家人显然没那么容易坦然接受这个噩耗,最后在其祖母袁氏的建议下,竟想出了冲喜的法子。希望能用喜事冲掉裴三公子身上的污秽浊气,减轻厄运带给他的病痛与折磨。
可裴夫人姜氏带着裴家管事及厚礼,说遍了与之交好的世家,却都遭到了委婉的拒绝。知府大人裴清询甚至亲自登门拜访了与裴与珩一同长大的所谓是青梅竹马的肖家,希望肖家看在裴与珩几年前曾救过他家小女肖玲儿命的面上,能准了与裴家的联姻。
但事与愿违,肖家那肯亲手把自家小女推向火坑。倘若裴三公子的病情能好转,那还有商量的余地。可如今,裴三公子病入膏肓需找人冲喜的言论早已在坊间传遍,哪里还敢拿小女的终生幸福去做赌注。
犹豫再三,当天便许下了与城东富商韩家嫡长子韩钦的婚事。虽说韩家非官宦之家,但也富甲一方。小女作为正妻嫁过去,也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倘若日后韩钦不识抬举真敢乱来,欺负了他家小女,肖家官职虽小但也能用头顶的官衔压他一压。
肖玲儿事后得知自己的婚事已定,使着小姐性子在肖家大哭大闹狠狠折腾了一番,却也无济于事。还因错手打碎了肖家老爷最爱的珐琅彩瓷茶壶,而被罚禁足。
迫于无奈,裴家不得不打开格局,向下兼容。但也不能差距太大,以免失了裴家的脸面。请来昍州最能说会道的王媒婆,在她的出谋划策下,裴家又把“橄榄枝”抛向了昍州才情兼备的书香门第及富家之女。其中就包括官老员外的女儿,官樰菲。
裴与珩自从病后,便鲜少出门。尤其是当身子越来越弱,他活动的范围也便越来越小。以前他还会同国子监的三两好友一同出游,现在也是以各种理由推脱,避而不见。就连之前可以随意进出裴府的肖玲儿前来探病,都让他以恐被传染为由一口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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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春凳:又叫床尾凳,可供两人坐用的一种凳子。古时民间用来作为出嫁女儿时,上置被褥贴喜花,请人抬着送进夫家的嫁妆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