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时尽(1/1)
又是一年冬,朔北寒风在山中转了几转,这年的冬天显得格外漫长。
天落大雪,万物覆被。
一群农人聚在陈泛家中吃席,鹅毛大雪如厚重的帷幔,将一切都与世隔绝,只留下这么小小的一间屋子,屋内有足足的炭火和无尽的欢声。
陈泛在这待了两年多,从刚开始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肤色如麦的青年。
他喜欢这种感觉,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天交给时间。
尽人事,听天命,乐天安命,大致如此了。
席间有男有女,有黄发有垂髫,略显拥挤,但胜在开心自足。
屋门忽被敲响,陈泛放下了筷子,众人的谈笑声也停了。
陈泛起身去开门,门外风雪摇摇,雪花飘进屋内,落了一地雪白。
那人撑着一柄伞,伞上缀满了雪,身后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放了三四只开得红艳的梅花。风雪太大,她的身上,头发上,眼睫上都落了雪,脸颊被冻得有些泛红。
陈泛呆滞了,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一个不会归来的人突然归来了,那该是何种感受?
陈泛不知旁人,他只知道自己的。
他的心海中建了一所屋子,如同现在一般,外面是茫茫的雪原,里面是自足的生活。雪原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屋内属于他,他也从未想过要走出这片雪原。
可突然有一天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带给了他一枝梅花。
那是不属于他的天地中的颜色。
它太鲜活了,太明媚了,他着迷沉沦,可当这枝梅花枯萎后,他猛然清醒,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的人间留不住这样的人,如同鱼不会在死寂的水中存活。
远道而来的人如期离开了。
他只能无奈一笑,不再生妄念与期许,虽然午夜梦回,音容如旧,他却在想这是自己给自己编的梦罢了。
人生在世,十十年,百百日,不能总活在过去。
这一日,梅花淬雪,徐轻离顶着风雪而来,道:“你说江南的麦子夜晚开花,江北的麦子白天开花,是对的!”
她来到青煦山中的这个村子,教会了农人播种时节的御寒之法,他便知道她对农学颇有研究。
因着他是村中少有的读书识字之人,便与她聊得很投机。
畅谈之时,他只是随口一说,她便当了真并亲自去验证了。
江南江北,播种时间不同,开花时间不同,她往返期间,观察花期,定然是花费了大量时间。
她醉心至此,世间罕见。
风雪严寒未让她脸上的兴奋减退半分。
陈泛不及他想,便赶紧将徐轻离拉入屋内,催促她去火炉旁烤火。
陈泛心中埋怨,对她道:“冒着这么大的雪,你来就为说这个?”
她嘿嘿一笑,“对呀。”
她张开双手烤着火,手掌在空中一抓一伸,活动着指节。
陈泛又气又不忍怪责,屋内众人看着他俩笑了。
热闹的宴席加了一个位子,徐轻离很快便融入这里,谈笑自得。
那是陈泛第一次觉得与这里与她屏障消失了大半。
之后些许年,她常远行,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或在初夏,或在冬末。
陈泛问她为何选择这里,她道与他的因由相同。
他的因由是何呢?
他仔仔细细地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
他忽忆起一个雨日,自己的钱财都被山匪劫去,自己也被打得丢了半条命,流落街头后,他仍放不下自己的尊严去乞食,饥寒交迫之际,一个乞婆分给了他半碗饭。
她说她年少时也曾安定过,家乡在西南,那里有一座终年青翠的山,十几年不遇雪落,田地富足,百姓和乐。
后她喜欢上了一个商人,为此外嫁千里,中年遭遇变故,走投无路,沦落至此。
陈泛听着于心不忍,问她可想回家。
她却道不想。
陈泛不解,却也没有多问。
他寻到了几份差事,努力谋生,待乞婆如祖母,敬重至极,奉养她至终老。
他把她埋在一座山上,一棵青松相伴,青松四季不凋敝,一如她的家乡终年翠绿。
他攒够了钱,又开始了由北向南的行程。
他想去找一找她口中的青山。
他来到了青煦山,见到此番光景,他便停留了。
一句话把他从回忆中唤回,只闻徐轻离道:“吾心安处是吾乡。”
陈泛神色一滞,而后如释重负般一笑,对啊,此处就是他的故土与归属。
来年春至,村中的桃树枝压满繁盛的花,徐徐清风至,摇曳生姿。
徐轻离载着一车的箱子到来,住在了他的隔壁。
她说此番来,便不走了,她走了许多地方,收集了许多耕种事宜,她要将它们编写成册,让更多人看到农人不易,让更好的耕作之法流传开来,不误农时,顺应天时,让天下无饥寒无饿殍,富足安乐,年年有余。
她眸中带着光亮带着期许,让陈泛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沉寂的心为之起伏,为之感叹,想要追随。
他将自己早年的见闻也一一写在纸上,交给了徐轻离,希望能帮到她。
她常拉着陈泛探讨他写在纸上的旧事,明明她也走过许多地方却还是有滔滔不绝的问题向陈泛发问,像孩童一般对新奇之事好奇不止。
陈泛从不知她的来处,亦不知她的过去。
她一日一日地编撰,仿佛不知累一般。
闲暇之时,便坐在院子里看天,悠哉快意。
待到陈泛从田地中归来,她便会沏上一壶好茶,与他一起品茗。
有一日她突发奇想,用酒水煮茶,尝了一口,自觉还行,陈泛只是轻笑不语。
她就是这般随心而动,想做之事定然是要做的。
一如那日忽然不告而别。
他从城中归来,买了几壶好酒,准备再让她试一试烈酒煮茶。
可屋内东西皆在,却不见她身影。
陈泛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疯了一般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后听一农人说她骑马走了。
陈泛倚在门框上自嘲一笑,几夜难眠。
桃花开了又凋谢,她应是不会回来了。
陈泛心中冷彻,她连自己辛苦数年整理成册的书也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