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毓怀(1/1)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几日过去。
我刚刚睁开眼,佩儿就急慌慌的扑了上来,在我身边不住的抽泣。
我想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我没事。
但是嘴巴张合几次,喉咙生涩得很,却是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姚毓怀也在旁边守着,她也忧心忡忡的望着我,在烛影下她的面目朦胧又似菩萨般慈悲。
我又闭上了眼睛,泪就顺着脸颊滑落。
心里酸涩不已,却已经记不得为何而悲伤。
我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努力回想,脑袋却疼痛不已。我眼含热泪的望着佩儿,用尽全力握住了她的手。
我忘了什么呢?
“姑娘醒了,把药喝了吧。“佩儿小心翼翼地搀扶我起来,然后把药碗端到了我面前,她似乎怕我不喝,端药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实在没力气扶着碗,只借着佩儿的力气将药饮尽了。
佩儿大松了一口气,又掏出梨糖来。
我摇了摇头,冲她淡淡的笑了,努力将话说给她听,“不用了,不苦。”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不好,佩儿竟是瞬间又落下了泪,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哭喊道,“我可怜的姑娘,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安慰她,告诉她不要难过了,我没有关系。
可是我的手好疼,全身都似乎被撕扯过。
我抬不起手,只能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哭,没事的。”
佩儿却哭得更凶了。
姚毓怀走到我面前,她的眼睛似乎也湿漉漉的。
奇怪,大家为什么都这么悲伤呢?
帐子被掀开,一股寒风倒灌进来。
我抬眼,是慕容冲。
他还披着一身铠甲,浑身都漫着寒气。他的黑发被高高的束起,腰间的佩剑都没摘下,应是直接从军营而来。
他没进来,遥遥地望着我 ,他那双美的有些妖异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但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姚毓怀上前挡住了他,“将军,先去更衣吧。”她侧目看了看我,“她还体虚,您身上寒露太重,恐加重她的病症。”
慕容冲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姚毓怀走上前来,轻轻的拉过我的手,“姑娘,切莫再伤怀,不然就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她叹了一口气,“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愣愣的望着她,不知道她此话何意。
我到底为了何事如此伤怀呢?
想不起来了。
她又嘱咐了佩儿好些事情,然后便下去熬药去了。
慕容冲又进来了,他已经换回了一身常服,马尾也散落下来了,似乎是沐浴更衣过。
他在我身前一步的距离停住了。
我歪了歪脑袋,看他半晌都没有动作,便主动将手伸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接过了我的手。
我靠在他肩上,只觉得周身都疲倦不堪,人更是懒散的没有力气。他身上还是熏了松木香,淡淡的却令人舒缓。
我问他,“为什么不走过来?”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收紧怀抱,将我已完全占有的姿势拥着,“我以为你不会再愿意见我。“
我闻言皱了皱眉,“为何?“
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缓缓地呼吸着,听完我的话明显僵了一下,却不再答话了。
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追究他为何沉默。
我就这样靠着他的怀抱,又陷入了沉睡。
之后几天,我都在榻上养病。
我的身体似乎更加虚弱了,每日清醒的时间都很短。
姚毓怀一直在我身边替我疗养,她医术十分高明,但我仍能听到她经常在帐外与佩儿说些什么,佩儿便会边听边哭。
这事儿自然是我推断出来的。
帐子到底是很厚重的,我没有办法听到声音。
但是佩儿每每回来眼睛都红通通的,像个小兔子。
她以为她隐藏的很好,实际上早就被我发现了。
但是我知道她怕我担忧,于是我便当作没看见,有的时候装傻确实是一个好的选择。
慕容冲常来,但近日似乎军事紧张,他常常是过来坐一下或者是站在帐子外看看我的情况。偶尔深夜,他会偷偷上榻悄悄地抱着我小憩一会儿。
我的睡眠并不深,虽然不清醒地时间多,但质量却十分堪忧。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多半是知道的,但是我从没开口说过话。
他倒是偶尔会与我说上两句,有时是战况有时是一些情话有时甚至会说要娶我做妻子这种胡话。
我靠着床榻内部,背对着他装作熟睡,泪却不受控制的不断落下,沾湿了我的枕巾。
我听着他每战告捷,听着他告诉我父皇的军队已经是在负隅顽抗,对他来说不日便可攻下城池。
这些话他说出来大抵是十分骄傲的,他曾在十二岁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国破家亡成为我父皇的囊中之物,如今他二十二岁,不过十年光景,便马上可以亲手复了他曾经的血海深仇。
他知道会惹我伤心,故从不在我醒着的时候跟我说。
我忧思愈重,身体也每况愈下。
姚毓怀似乎能感知我的心情,但她从不在我面前开口说些什么,她的话很少,只更加尽心尽力的为我调养。
我担心着几乎成为定局的局势,常常落泪。
姚毓怀每当这个时候便当作看不到,手上仍忙着自己的活计,但她从不曾离开我的身边,当然也不会跟我讲一些假大空的话来安慰我。
她总让我想起原先宫墙中的那支荷花,看着温柔高雅,但最是挺拔苍劲。
其实我很感谢她的这种陪伴,心里渐渐的越发信任倚重她。
除了佩儿,便是姚毓怀与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虽然她多是沉默着为我煎药或者是坐在那里翻看医书,我们几乎不说话,但是她总是能很敏锐的察觉到我的情绪,然后想办法替我舒缓情绪。
大概是半个月之后,她突然打破了我们这份心照不宣的静寂,她问我:“公主知道李贺敏吗?“
她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疑惑道,“是谁?“
她苦涩的笑了,眼眶也红了起来,“是李学士的儿子,李贺敏,我与他青梅竹马。“
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似乎李学士家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没有见过,但曾听父皇夸过他,说是位俊雅无双的大才子。
不知如何答话,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可是姚毓怀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继续开口说道:”父亲要投靠将军的时候我也曾舍命相抗,但他到底是我父亲。“
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像钻石一样剔透,”我与李郎已经定了婚约,本来父亲此次回京我便可以过门。“她摸了摸鬓边得荷花簪子,”这是他亲手替我簪上的,我们约好了再见时他替我取下来。“
她把簪子拔了下来,乌发散落了一部分,衬得她更加娇媚动人。
我翁动着唇,却是一句安慰的话都吐不出来。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只是问道。
她把簪子放在手心中摩挲着,仔仔细细得用手描摹着簪子的每一丝轮廓,轻声说“他死了。”
我心中大怄,震惊的看着她。
姚毓怀痴痴地笑了,泪水更是决堤,她说,”父亲知道我与他还有情,便在和谈书中命他作为使者前来谈判。“
”他来了?“
”自然来了,“她又哭又笑,”他抱着必死的心来的,想再见我一面。“
然后姚毓怀把簪子紧紧得贴在胸口得位置,那是离她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说,”父亲将他斩杀,我亲眼所见。”她抹了把泪,“我拼命得奔过去,只接到了他的首级。
我心中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没想到如此孱弱得女子竟能为爱人做到如此,我开口,”他一定不愿你如此难过。“
”嗯“姚毓怀点头,”我知道,他对我最好了,从不舍得让我落泪。“
她翻开医书,描摹着上面的字迹,”我学医,原是因为他体弱。”她将医书投入了火盆,看着火苗一点点舔舐着书页,直至烧成灰烬。
斑驳得火影印着她的面容,她的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眼底是剧痛之后的麻木。
悲哀莫过于心死,我突然就想起这么一句话来。
“安阳,“她唤我,”我们女子于这世之中,简直型如蝼蚁般。“
我下意识地反对,”怎么能这样说,“我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大姐姐…”
姚毓怀闻言有些慌乱,马上想转移话题。
等一等,我大姐姐?
我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大姐姐是将军,她能行军打仗,”似乎有些记忆就要冲破我的脑海,我的脑子疼的厉害,我连忙蹲下捂着头
姚毓怀急急忙忙得想扶我去榻上休息,可是我甩开了她的手。
“我的阿姐呢?“我问她,”我想起来了,我的姐姐呢?“
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同情担忧,她摇了摇头,”姑娘是不是记错了,长公主并不在此。“
我推开她,”不对!“焦躁不安的就想跑到外面,”你撒谎!我阿姐被慕容冲抓了。”
我哭了起来,抓着姚毓怀的手,“我要去救她。”
她抱着我,想阻止我的步伐,但是我不依不饶,一定要吵着出去找我的阿姐。
佩儿听到骚乱之声也冲了进来,她跪下来紧紧抱着我的大腿。
姚毓怀眼疾手快地拿了桌上的长针,轻轻的扎了我一下。
我便立刻浑身酸软的倒了下来。
但是我想起来了。
“我阿姐…也不在了。”
这些天大脑不时的刺痛,想要冲破的记忆,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终于迎来了他的谜底。
佩儿抱住我,“姑娘,您还有我。”
姚毓怀也一直在哭,却紧紧拉着我的手,怕我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动作。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下已有打算。
“没事。”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理解的,阿姐这般。”
我的阿姐啊,是秦王宫中最骄傲神勇的嫡长公主,是父皇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是其他公主王子们的榜样。
因着大哥哥不喜朝堂之事,阿姐便肩负起了长女的责任。
我的阿姐啊,她是最神武的大将军,最飒爽的军中女诸葛。
慕容冲废了她的武功经脉,废了她的一身骄傲,她又怎会苟活。
秦国的嫡长公主,生来尊贵,死亦壮烈。
佩儿见我似乎真的没什么事,便缓缓松开了我。
姚毓怀深深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也明白了我的打算。
她冲着我缓缓点了点头,又让佩儿去外堂看煎着的药有没有好,佩儿怕药过火候,连忙匆匆的走了。
姚毓怀从小囊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跟我说道,“我无法违背我的父亲。”她把药瓶塞到了我的手中,“有些事情,我做不得。”
“自古忠孝两难全。”她说,“我为人臣为人妻已是不忠,总要最后全了孝道。”
我听出她言中有嘱托之意,有些害怕的抓着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她眼神已很是清明,坚定的望着我,“我夫已死,我自有去处。”
我站了起来,紧紧的抓着她的肩,“毓怀,你要干什么!是你告诉我,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她拍了拍我的手,视作安慰,“李郎已身死,我不能让他等我太久。”她笑了,“他会着急的。“
我便明白她去意已决,无法改变。
”父亲已经将我许配给了慕容冲。“她又开口说道。
我闻言有些难以置信,抬头看着她。
但不是因为她要嫁给慕容冲,而是难以置信一位父亲竟真的能对子女狠心至此。
”我若嫁与慕容冲,父亲在军中的地位便彻底稳固。“她与我说道,”但是安阳,我已经许了李郎嫁做他妻,又怎能嫁与他人?“
“我这几日与你相处,便知你是极为重情重义的人,”她开口,“你既已亲眼目睹长公主这般惨烈的离去,若我也不声不响的离开,只怕你一时想不开。
她抬起眼,满目期待的望着我,“安阳,我知道你会懂我的,对吗?”
我望着她热切地目光沉默着点了点头。
初时见她,我因着姚苌的关系对她颇有怨言,总是没有什么好颜色对她。
可是她不声不响又不骄不躁的为姐姐医治又为我的身体尽心尽力。我那时便觉得她医术高超,心中对她也是感激。便也逐渐在心中接纳了她,后来的相处,我也当她是一位柔软高洁的女子。
我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烈性的一面。
她无法违背她的父亲,无法突破人伦孝道。但是她也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安阳,“她又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她垂了眼帘,掩下万千心绪。
“去做吧,安阳。”她对我说,然后望着我笑了。
她很少笑,脸上也很少有情绪表露。但此刻,她的笑容那么的灿烂纯真,完全的发自内心,带着一丝释然的畅快盎然,仿佛溶溶明月一样皎洁美丽。
我终是不忍的一下子紧紧的抱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她做这般亲密的动作。
大抵也是最后一次。
姚毓怀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安阳,愿我们都能的得偿所愿。”
我附在她耳边道,”毓怀,一定会的。“
她松开了我,将一直摩挲在手中的簪子递给我,”我没能收成李郎的尸骨,唯有这支簪子。“她依依不舍的看着那支簪子,”我去后,愿这支簪能伴在我身侧,黄泉路远,我怕寻不到李郎。“她眼睛亮晶晶的,仍然带着笑意对我说,”父亲不会一定不会同意我这般,安阳,我只有拜托你了。“
我流着泪应了。
时候不早,姚毓怀站起了身。
她慢慢的走到了我的面前,然后郑重地向我跪地拜别,用的是秦国的礼数。
我望着她一步一步的离去,那么瘦弱的背影,却如此坚定。
几日之后,果然听到了慕容冲要与姚苌之女结亲的消息。
慕容冲有意瞒着我,但他其实不用这样。
事到如今,他娶谁,爱谁,早就已经对我的心掀不起任何的波澜了。
我躺在床上摸着我的锦盒,那里面曾经放着慕容冲的玉佩,被我珍之重之的对待。
如今里面放着姚毓怀给我的毒药。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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