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坦然(1/1)
回到车厢内,柳撷枝愈发生气,她开始思考许文安究竟为何这么做。
她瞒着许文安写信给柳未寒正是因为他不愿告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令柳未寒失了事关自己逃亡的重要约定。
况且她在信中的询问未曾有任何逾矩,并没有违背自己答应许文安一同寻医的决定。
他不信任她。
柳撷枝开始分理属于自己的行李,边整理边抽起鼻子来,她很委屈,如果许文安表面与她插科打诨暗中却事事监察,那他对自己来说还有什么好眷恋的?不过是前世的一个美好幻影,她更应该联系上柳未寒脱离这样胆寒的枷锁。
翻到最底下,她的手忽然停住。
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裙角,有莲样浮绣,只是钻入车厢中斑驳微弱的晚霞,也能令它熠熠生辉。
慢慢抽出来完整的一片裙制,她脑中如狂风呼啸。
这是一条水光帛绣莲粉翠裙。
水光帛产于圣殷,是鲛人族才能精制出的布料,它如名字那样,不需要太浓烈的光照,依然能够如水波般粼粼浮动。
它与前世自己送给北洛皇后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是她数年耿耿于怀的亏本买卖。
许文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裙子?他怎么可能……这条裙子是她高价购入鲛人商贾手中的水光帛后,请泊羽城西街左手边第三个裁缝铺定下的莲绣样式,还记得那个裁缝姓白,是个指缝全是针茧的老手。
那裁缝实诚,废料耗得少,也不偷扣客人的边角大料,她守着快四个月才盼出来这条裙子。
皇后的尺寸也是花钱托人打听的,她想留下好印象,自己可舍不得裁来穿。
她小心拎起手里这条,简单比试了腰身,发现这是自己的尺码。
这到底……
难道早就有裁缝卖这样式的图纸了?可是她前世从没在泊羽城看到过,更别说许文安会懂这种东西!
匆忙叠回去,她顺势放下自己的行李,想好好琢磨其中的可能,冷不丁帘布被掀起。
她心虚将手掩在那些包袱上,回头看见许文安探来半个身子:“对了,撷枝,这是柯唐,在我身边多年的护卫。若是我不在,就只能麻烦他帮我暂且照顾好你了,不然我还是担心。”
方才擦肩而过的这位熟人与她行礼。
他并没有瞒着她派柯唐行监视的污糟事,而是在回来后立马大方介绍于她,哪怕他完全可以暗插在她身边……
柳撷枝开始恨自己的无名多疑,眼下如何解释自己将行李捯饬得一团乱,还私自从他行囊中把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搜刮出来才是十分棘手的事。
“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么?”
她赶紧拉开话题。
“嗯,床铺够,只不过还要麻烦后厨空出台炉火,好给你把睡前该服的药熬出来。”
他边说边钻进车厢,柯唐坐上驾马的位置。
“我去熬就好了。”
柳撷枝想趁这个机会,先离开许文安一会自己再捋捋那条裙子能够出现的缘由。
“我才不信你会控制火候,可别熬成仙丹了你还不知道要弃柴压火。”
如果许文安去,也算二人分开一段时间,柳撷枝没再拉扯。
可这时候柯唐轻快的声音传了进来:“将军都驾马一天了,卑职赶来不正是为将军和夫人排忧解难的么?卑职去熬便好了。”
柳撷枝深吸一口气,千言万语汇聚成几个字:“……还不是夫人。”
“明白了,夫人。”
“他好像听不懂……”柳撷枝着急看向许文安,他挑眉不以为然。
罢了。
柳撷枝脑子仍是混乱不堪,倚靠着窗边求得些许宁静。
而这边的许文安向后躺靠,刚眯起双眼,余光瞟见柳撷枝身后乱七八糟的行李。
他目光最后也落在那沓东西中,遗漏出的那片裙角上。
只稍微停顿一会,又淡淡瞥向心不在焉的柳撷枝。许文安唇角露出不可莫测的笑意,转瞬即逝。这是他想在某个时刻送出去的礼物,它现在于自己来说价值已不至昂贵,可要完全记住绣样复刻并不是易事。
所幸他总归对柳撷枝所热爱的东西十分上心,不能记个十成,八成毫无问题。要寻到那个裁缝不是难事,前世的时间大概是一年半后柳撷枝去送布样定裁,他提前了,也就是裁缝的针脚些许错孔,没有那般熟练,但她怎么可能分辨出来,她甚至没有见过。
她会喜欢的,她曾经可是舍不得穿,还因为送出去不得重视而耿耿于怀啊。
不过……怎么会露出来这么一片?他明明塞到最底下的。
许文安想着怎么能不惊扰柳撷枝将它再塞回去。她也许是翻找自己的物什顺带扯出来的?她看见了吗?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许文安想不引起柳撷枝注意将裙子塞到最底下,可这时柳撷枝又想起那一通乱的行李,慌忙移来目光,却和神色紧张的许文安对上。
他如墨眸子在晃动的点点光芒下难以琢磨,柳撷枝在这寂静中竭力去探那底下的波澜。
前世自己到底是先爱上他,还是先读懂他的?
马车驶入一片密林,自帘外而来的斑驳光影忽明忽暗,藏匿了许文安扯出的干涩笑容。
“若是你不习惯与陌生男人同车……”他缓缓起身,顺势俯下来从她身后把裙子完全塞回去,“我与柯唐一同坐外边。”
“不必了。”她还来不及说完这三个字,手先伸去攥他的衣角。
她一直是向前走的那个。
幼时和宫里的孩子玩游戏,以算数为基石,大小定步数,最先被追上的人要成下一局的猎人。
后来嫁去北洛的那些年她都遵循这样的步伐,哪怕许文安这本书的扉页上全是酷冷固执的谜语,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盘算如何解开。
她从未觉得自己像个猎人,因为许文安太晦涩难懂。他并非难以靠近,相反,任何人都能很轻易到他身边,但只要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就能察觉到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疏离至极。
“好,那我…继续留在这。”他的衣角还在柳撷枝指尖,但回首时,那黑眸中已经多了动容。
坐下时,离柳撷枝近了一些。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这里?”他得寸进尺,“我可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柳撷枝并不应,扭头看窗外,官道两旁的树满是暖春发的新芽,她努力辨识着。
“那是桂树吗?”牛头不对马嘴。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什么好人。”许文安对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很是气恼,扬声道,做着没有攻击性的威胁。
“北洛也有桂树的吧?”柳撷枝不理睬,继续自顾自说着,“我们到泊羽城时,桂花也到能开满街道的时候了吧?我做桂花酿可是十分拿手的……”
许文安探手将充耳不闻自己言语的柳撷枝揽进怀里,恶狠狠瞪住:“先改改不听夫君说话这个毛病才行。”
“那你要尝桂花酿吗?”
“……要。”
他无奈叹口气,手盘上柳撷枝柔软的鬓发,温热气息将些缕拂动。
“但是呢,你要先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去泊羽城?”
许文安的心眼子不小,他这时箍住柳撷枝的臂膀纹丝不动,似乎想到什么破绽才如此霸道。
和亲的目的地……不是泊羽城?柳撷枝神色惊滞,又随即试探道:“我也不过是听闻……殿下的府邸坐落于泊羽城,既然不是,定是我听了谁的谣言。”
“那地方,边陲荒城,离长泽倒是近。”许文安云淡风轻笑着,“我在岳州城有府邸,怎舍得让你在泊羽城受苦,那儿冬天可十足冻人。”
柳撷枝这时脑中是泊羽城冬日遍野的雪松,许文安不管如何天寒地冻,仍是在天边微亮时醒来,蹑手蹑脚为她捏好厚褥的每个边角,穿上轻便戎装,往那样白茫茫的林子里钻。
他总是觉得,也许努力练武,也许付出比其他兄弟更多的勤勉……总会被父皇认可。
可惜他与柳撷枝没什么不同,不被偏爱从来不是因为资质卑劣或性格不讨喜。就算会被想起,亦是因为需要一枚弃子罢了。
她此时又看着眼前微侧脸庞的许文安,他如今像个自信笃定的狼首,随时能够立起鬃毛挥舞利爪庇护亲族。
他说泊羽城的冬天冻人,不能让她受苦。可他曾经却十年如一日,将那片林里的雪松都练得千疮百孔。
手上的疮一遍一遍冻烂,是她去民田购来许多白萝卜根茎,用水炖煮成清绿药汁,在饭间边责嗔他一根筋,边用柔软轻纱取湿为他擦拭疮口。
他明明疼得冷汗直冒,还是面不改色,将她的唠叨当耳边风。
于是待结痂时,她便狠狠剥去几片,趁他吃痛剜他一眼,问他还要不要折磨自己。
他垂了眼眸,缓缓点头,又很快摇头。那也是柳撷枝一直未能读懂的回答。
也许,正如前世出嫁前夕,柳未寒问她为何不想嫁仍要嫁时,她良久无言那般无奈。
-
客栈的楼顶是一片瓦排,柳撷枝小心翼翼趁着夜色爬上来,晚风微凉,令她打个寒颤。
柯唐也在这里。
“柯公子——”柳撷枝歪歪扭扭坐到他身边去,吓得柯唐连忙伸手搀扶,“我听说,当初是殿下要与我和亲,这是真的吗?”
“确是真事。”柯唐礼貌微笑,“不瞒您说,殿下可是与贵妃娘娘吵了一架。”
“他的母亲吗?他为什么……”
“谁都不知道其中缘由,毕竟殿下很少与旁人促膝长谈,包括在下同样很难理解……”
头顶并无明月,可却有斑驳微弱的白影,盘踞于瓦砾上映出片片冰霜。柳撷枝惆怅拾起一片,掂了掂。
“到底是什么病呢?会害得您几乎日日需以药代食?”寂静中,柯唐问。
“我也说不清,若是能有人治好,我也不必如此备受折磨……”
目光落在方才拾去瓦片的地方,居然空了一小块屋顶缝隙,而那房中正是闭眼酣睡的许文安,他只攥了半截被褥,散开的发丝将脸庞揉裹着。
“难怪你蹲坐在这块位置守夜呢。”她压低声音轻轻一笑,“柯公子,北洛喜欢殿下的姑娘多吗?”
“不多,您放心吧。”
“你没骗我?”
“我没必要骗您。”
将瓦片放回原位,柳撷枝起身掸去灰尘:“你能不能把马借我一用,我要去驿站取件落那儿的东西。”
“太晚了,还是明日……”
他话还没说完,柳撷枝已经往下一层跳,步伐飞快,他只好赶紧跟上。
她想将那封寄给柳未寒的信取回来,若是许文安真的能带她找到治愈身疾的医师,也不必与未寒事事问询,他帮助自己逃出来已经蒙承许多,若是被父王母后发现,落得他遭惩戒便是恩将仇报了。
驿站的门紧锁,她重重扣动门环,令陪她一同等候的柯唐面露尬色,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旁户被吵醒。
很快有个大哥睡眼惺忪打开门栓,没好气:“现在不收任何信件与货物……”
“我想问问,今日傍晚我有一封寄往长宁府的信件,还没送走吧?”
“空了,都送走了,别再敲了,还让不让人明日起来做生意了?”
驿站大哥因为被扰去睡意,十分烦躁,若不是看在有个柯唐站她身后冷冷睨他,应该早就发作了。
“什么时候?现在还能追上么?”柳撷枝眉头皱了,不依不饶。
这倒好,大哥干脆把门一敞:“您自己进来找找,都是空的,全送走了,护镖的路我能告诉你?让你们都去劫吗?姑娘您别太为难我,我得回去睡了,您想怎么闹就在这闹吧,我真累死了。”
看他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柳撷枝抵在门框上的手掌也垂到身侧。
“罢了。”她扭头便要走,却被身后人拦了去向,正要问柯唐为什么拦住自己,抬首却是挂着倦容的许文安。
他没有看自己,淡漠的黑眸里像有无尽深渊,徐徐从衣襟内掏出一块沉甸晶亮的牌子举到驿站大哥不耐烦的脸庞前:“够不够让你给她指路?”
大哥双目惊瞪,仔仔细细端详好一会,又看看目无情绪的许文安:“够,够!”
他突然来了精神,转身回房腾腾腾往楼上跑去像要取什么来。
柳撷枝乘这时也凑过去想看看这块能够令人生畏的令牌,牌迎着光那面刻写了方形花纹,中圈有排列的字痕:叶白临。
“这也不是你名字啊……”柳撷枝好像认得这个名字是哪位,但需要回想一番。
“谁让他粗心大意拜访我时忘取走,那我就直接拿来用咯。”
许文安这时没再板着脸,狡黠扯动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