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血(1/1)
“你不问我是来取回什么东西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许文安把手从她肩上收回来,静静笑着,“你想让我知道,便会告诉我。既然不想,何必问那些不讨喜的。”
柳撷枝抿嘴沉默。
“……真不想告诉我啊?”许文安无可奈何,“你可真不留情面。”
“既然是需要我出面才能帮你把这东西追回来,你告诉我也不过分吧?”
“这是叶白临的牌子,要说功劳,也不是许公子的功劳。”柳撷枝犟起气来,退去几步瞪着许文安,“不过是一封信,送到贵娘那里,我告知平安!”
“好好好……”许文安先服软,揉揉她的头顶,柔声道,“我知道啦。”
驿站大哥此刻火急火燎下来,手上是一张蜡塑开口的薄信封:“这是他们下一站会停驻的休息点,一般都是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你们可得辨清方向,处处小心……若是现在追去,能赶上。”
许文安接过来,揭开蜡封,掏出一张色墨细画的图纸,没看两眼便收好递给身后的柯唐:“谢了,多有打扰。”
往回走时,三人都不说话。
“我们……不追吗?”柳撷枝问得小心翼翼。
“撷枝,我好困,明日再说吧,我现在都可以枕着你席地而睡。”许文安打起呵欠,“你过来点。”
她疑惑地走近些,却被他整个上身倾覆于肩背,额角抵在她颈侧,睫尾扑打得肌肤瘙痒无比。
柳撷枝不敢乱动,僵着身子缓缓向前走。
他不算太重,只是棱角分明,将自己硌得慌。她侧目,看他朦胧眯着的双眼,觉得好笑又可怜。
回到客栈,将他安置回床榻,吹熄油灯,瓦檐透过的光纹打在许文安面容上。
在柯唐的默许下,柳撷枝又坐到床边。
她前世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因为总是许文安起来早,回屋晚,自己通常是等待的角色。
如果这一世能与他就此做世间的普通夫妻,采桑织麻,养些动物……
……还是需要先把病治好。
正准备离开,她又顿住身子,俯下为他捏紧被角,仔细压好下颌的边缘,殊不知那双紧闭的黑眸须臾间睁开亮晶晶望她。
那深色汪洋里有些浑浊,尔后有被风吹起接踵而至的悲伤浪花。
柳撷枝手上动作滞住,两人四目相对良久。
“如果这还是梦,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极小声喃喃道。
她附耳听得很清楚,仍是没有答他。
柳撷枝何尝不害怕,会有再次醒过来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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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正还在回想那块万能牌子的主人是谁来着,今日就被正主找上门来。
柳撷枝梳洗好下楼便看见许文安翘起腿倚坐大厅的椅子中,漫不经心听着身旁男人的不停聒噪。
那男人原也算俊俏公子,只是这会挤眉弄眼好不滑稽:“文安兄,你这可就没劲儿了,我是不小心落你手上了,这不也是幸好落你手上嘛,若是换个你们老许家别的男人我可真是得倒大霉……”
他说到老许家时,一旁的柯唐也开始憋笑。
“我是觉得,老许家就你是最平易近人的,不然咱也不能够十几年的铁关系,那咱的这块铭牌——我也不是小气,你说拿去玩玩我无所谓的,但是目前确实小弟我也是被老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被这密集的言语吵得头疼,忽然有转身回楼上的冲动。
“撷枝!快下来吃些早点喝药,一会药凉了。”
还是冷不丁被许文安瞧见身影。
柳撷枝点点头,快步走去他身旁坐下,又被那聒噪男人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真是漂——”
“小心舌头。”许文安终于回应他一句。
“许公子已经带我私奔了。”柳撷枝这会调皮的性子上来,笑吟吟道。
“看不出来文安兄是这种人啊……”他咂咂嘴,方才揉弄到一起的五官被抚平,与许文安相似的黑眸里较之多了棕褐沟壑,呈现完全相反的轻快灵气,“你也真是的,岳州城里还那么多女人都心心念念着去你府里做侧——”
许文安冷着脸把他嘴捂上了。
“侧什么?”柳撷枝倒是兴致勃勃,“柯唐还和我说,喜欢许公子的人很少呢。”
“呜呜呜……呜呜呜!”叶白临瞪大眼睛迫切想要解释,但许文安的手掌纹丝不动,将他脸憋成肝红。
“许公子还是放开他吧……”柳撷枝恳求。
许文安叹口气,只好松开手掌。叶白临深深喘息,开始口若悬河起来:“还许公子呢,你俩也不太熟嘛!你这也敢跟着他跑了?”
“咱们岳州城北呢有座过水桥,就这名儿,缘故我也不明白。总之有一年的乞巧节,北洛其他地儿有门第的姑娘们都来了,若是城北进来就只能走那过水桥。”
“那年正好是文安兄当值北面,他又摆谱,板着个脸杵那桥头。天知道是哪个姑娘传起来的,说他生得好看,还就得是脸无喜乐时俊俏!你说我这样整天乐呵呵的美男子上哪儿说理去?”
“差不多得了。”许文安扶额。
“结果宁愿绕路往过水桥走的姑娘越来越多,老的少的都有,可谓一大盛景。于是,也就半月时光,啪!这过水桥给踩塌了!”
“岳州城都督自己重修也不是,上报宫中要银两也不是,最后呢,文安兄自己出钱把桥给修了,听说可不是小数目哟……”
“也不多,就你家叶氏通宝一个季度的税银。”
这会子轮到叶白临瞪大眼睛看向许文安哑了半晌。
“这些姑娘都喜欢许公子?”柳撷枝仍是追问。
“别听他胡说,过水桥倒塌是因为前任岳州都督贪腐克扣,将石料削减导致造工极差。我那段时间正好能在现场多方查证,上报刑部,让那狗官不得颐养天年。”
许文安平淡补话,将柳撷枝吃空的点心盘推开,挥手让柯唐去后厨取熬好的药汤。
“还有,那些姑娘可能只有不到半数是想来看我,大部分皆是从舞乐从娼业,听说叶氏通宝的二公子回岳州,便想着能与他歌舞彻夜罢了。”
“看来得让父皇将你叶家的税率再提一提,不然还能容得你肆意吃喝玩乐,不将家业与人世放于眼中,整日无所事事,连铭牌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随意遗落,幸得叶老庄主不止你一个孩儿。”
叶白临听完瞬时翻起白眼:“你瞧,他就这么古板无趣。”
“赶紧拿上滚。”
许文安掏出那块铭牌,丢到他腿上。
柯唐正巧将药碗端来,被拾起铭牌猛然起身的叶白临撞歪手臂,那温得恰到好处的药汁如同节日的烟火,飞溅成凌乱的水花。
柳撷枝惊呼小心碎片,探出前身欲抢救几块碎片,手指却被剜出数条血痕。
待回过神时,耳边已是许文安推倒椅子冲来捂住自己鲜血淋漓双手后的呼声,眼前还有叶白临惊惶扩张的双瞳。
如蚁啃食的刺痛密密麻麻盘踞在手掌各处,柳撷枝身子微微颤动,呆怔片刻,连忙道:“不打紧的……我去洗洗伤口……”
“叶白临!”许文安拢着她的双手,低沉吼了一声。
柯唐知道叶白临哪能应付得住已上气头的主子,顿身上前伏地道:“将军!叶公子并不知卑职在他身旁,错在卑职,卑职这就为柳姑娘去取药箱。”
“是我自不量力,非要伸出手去,他们俩不过无心之失……只是这样小伤……”柳撷枝也附和求情。
“小伤……”许文安的眼底忽然缭绕浓重的阴郁沉冷,并不是看她,而是望着她手心纵横可怖的血迹。
“我责问谁了么?叶白临,将你庄下最近驿点的快马牵来。柯唐,药别煮了,带上药箱驾马车跟着我行进路线!”
他从怀中取出净帕,不顾血迹紧紧缠绕住柳撷枝的伤口,一圈一圈,愈发用力。
“疼……”她喃喃道,“许公子不必小题大做,这伤不消几日便要好的……”
“那是别人。”他气息粗重,似一只弓背伏立的凶兽,瞪着她道,“你不一样。”
“我哪儿不一样?”
可是他又缄默不言,绑紧帕巾,极柔地牵住她手腕往外走。
心知自己惹了大乱子的叶白临已冲出寻马,柯唐匆忙为他俩收拾细软,驾驶马车。
柳撷枝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掌,鲜血仍如泉眼般汩汩涌出,将方才还干燥灰白的手帕染得点点艳红。
痛意缓和,可是伤口却无丝毫止血迹象。
“你刚才说……我不一样……究竟是什么不一样?”柳撷枝心底有惶惶惊悸,再次追问满面凝重的许文安。
这时叶白临火急火燎牵来了马,许文安仍是不作言语,将柳撷枝轻轻抱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起,拾起缰绳,力夹马腹,二人便如风疾驰。
“我要救你的命。”柳撷枝在风中奋力睁着眼睛,耳边除了簌簌风声,便剩下许文安的声音,“柳撷枝,我是说,就算你总归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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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许文安初次发狠处决的,是父皇派来的宫医。
他抽剑时如鹤唳长空,旁人甚至柯唐都未来得及拦住他的动作,血光飞溅,那宫医还悬停空白药笺上握住毛笔的手已被斩落在地。
满屋惊惧高呼,已然不再入他的耳。
他只是冷冷问:“你再说一遍,没有任何办法止住她伤口的血?”
那宫医已如蚓虫在地上蠕动哀嚎,压根回应不了,他便提着剑,踏至这人腰腹:“你再说,她还能流血多久?”
柯唐领着一众府上的仆人跪倒在地:“殿下!这不是他的错啊!请殿下放过他吧!他毕竟是陛下派来的,殿下不可冲动啊!”
许文安听至自己父皇的尊称,黑眸中的寒气更多几分,剑锋划至脚落处,用力刺下,任那人痛苦挣扎,渐渐不再动弹。
“柯唐,将他送回来的马车上,原封不动还到岳州去。”他又将剑极慢拔出来,一地的鲜血开始凝结成暗红湿块,“再请人来医。”
他知道,没人再敢来医他的妻子,他更知道,他的妻子早就无药可医。
逃离满是血腥味的前院厅堂,他失魂落魄丢下了剑,走回内庭时看到坐在园中石椅上,面色苍白连伸手逗弄蝴蝶都费劲的柳撷枝。
他疲惫的脸上是用尽力气揉出的笑容,慌乱擦去掌腕的血点,走向她。
“撷枝。”他蹲伏在她眼前,旁边便是铺满枯黄落叶的花坛,“别待外面太久,凉。及时换药了吗?”
她点点,忽然皱了眉头:“你衣角怎么有血?受伤了?”
“柯唐流鼻血了,我让他休息一下。”许文安面色如平撒着谎,目光悄然落在柳撷枝腿上包扎好的地方,还未有血渗出,松了口气。
在柳撷枝滑倒刮破小腿后,当第一位医师说夫人情况良好不假时日便可恢复时,他笃信不疑。
当第二位医师为她清洗伤口,仍是血流不止,说夫人的情况不容小觑时,他有些动摇。
第三位宫医数次诊察,说夫人罹患奇疾,创口无法结痂复愈,还伴有难以缓和的肺病,属实雪上加霜,此疾全北洛找不出第二个,能捱过这个冬天堪称天方夜谭。
他无法接受,怒气攻心。
叮嘱好侍女不准与柳撷枝透露分毫,将换药频次翻倍,不让她知道创口的恢复情况。所幸柳撷枝痛感却如常人,虽不再愈合,可是仍会递减疼痛,只需骗她好好上药静养。
他总在绞尽脑汁想如何将谎顺利圆下去,柳撷枝随着一个个的谎言活了一个又一个月份,许文安幻想着天方夜谭可在她身上显现。
尔后父皇的罚令随着冰冷的秋风一同到他的桌前,要他赶回岳州领罪削俸。
他又撒了谎,告诉柳撷枝自己要执行军令,但很快就能回来。
路途中,却打探到不少消息,关于柳撷枝病痛的可能,关于圣殷的鲛人族,关于有谁也许能够救她,关于她的身世与遭遇。
他记得那个贵人的名字,清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