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人不如狗（1/1）

道观大殿的广场自然没有凳子可坐。

里特尔铿缓缓绕了半圈，远远站到张元申的斜对面。这是他来到巴山脉数十年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真人法师，此刻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那株干枯的树木。

“阚度支王庭飞燕先锋里特尔铿见过张真人。不怕张真人见笑，我也有一个巴山脉的名字，叫做李腿儿。”里特尔铿有些怅惘地道，“刚才我看到了一条满头皱纹的大黑狗，酷肖我的一位朋友黑狗儿。”

“它就是黑狗儿。二十八年前，我从云天府的道观中拿回了两条小黑狗，一条养在道观，一条为它化形开智之后养在卧虎村寨，充当我的耳目。”

里特尔铿苦涩一笑，道：“真人道法，深不可测，拨弄众生，翻手风云。我从来不曾想过，几十年来与我吃喝玩闹的朋友，居然是一条黑狗所化。”

张元申没有回头，不过也感知到了里特尔铿的悲愤之情，微微一笑，道：“你觉得黑狗儿现在做一条狗好呢，还是以前在卧虎村寨做一个人更好？”

里特尔铿咬牙，道：“自然是做人好，畜生怎能与人相比？”

张元申摇摇头，道：“你不是狗，怎么知道狗的心思。黑狗儿和它的伴侣分开二十多年，如今恢复狗身它最为开心。”

张元申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正眼打量了一下里特尔铿，他道：“我知道你了，黑狗儿在卧虎村寨所见我也可以知晓大概，你确实是它的好朋友。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五六岁被阚度支人混在草头村寨儿童之中，让孙建州掳掠到卧虎村寨，从此在巴山脉生活了三十来年，那么，你觉得自己是巴山脉的村寨山民呢，还是阚度支王庭的臣民？”

里特尔铿张口欲言，思绪翻翻滚滚，却是哑口无言。

张元申微微一笑，继续道：“你还不如黑狗儿洒脱。”

张元申的眼光掠过里特尔铿，似乎瞬间一眼浏览过巴山脉的山山水水，感慨道：“这穷山恶水真是应该属于黑狗儿们，现在它们可劲儿在丛林之中撒欢，我还从来没有见到它们如此欢快。强扭为人，循人文道脉，做村寨山民，不是它们的道路啊。”

里特尔铿听了张元申的说话，目瞪口呆，被震慑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说……的……刚才跟着黑狗儿的那些……是……那个……”

张元申淡淡道：“数百年前或者千年前，它们的祖辈本就是巴山脉的兽类，不过彼时有人施展了一个很大的道法，让某人承负了后果，改变了它们的命格，也改变了它们的物性，它们成为了山民。此时不过是道法消退，生命发展回归本来路径。”

里特尔铿脑袋里面嗡嗡嗡地响，有些难以思考了，这是什么道法？

里特尔铿期期艾艾地道：“村寨山民说……山民先祖从星宿海来，在灵巫峰遇神女……这样那样……诞生了巴山脉的人文道脉……”

张元申淡然道：“这是村寨山民之中流传的巴山脉人文起源传说了吧，也不是太过离谱，算是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只不过，先祖未必是先祖，神女未必是神女，人文道脉么……呵呵！”

里特尔铿没法理解，张元申不想多说，语焉不详。

张元申道：“黑狗儿近三十年来几乎走遍了灵巫峰方圆千里的山林，与你一样。”

里特尔铿诧异地道：“如何是和我一样？”

张元申笑了笑，道：“三十年来，黑狗儿东奔西走，是在为我丈量巴山脉的地脉。几乎也在这三十年里，你化名为李腿儿在巴山脉的村寨间来来回回，其实也是在为阚帕神庭丈量地脉。”

里特尔铿更加迷惑了，道：“地脉……我没有丈量过什么地脉啊。”

张元申怜悯地看着里特尔铿，最后只是道：“你就要死了。”

里特尔铿身子一缩，道：“真人要对我动手了吗？”

张元申摇摇头，转身又去观察干枯的梨树，道：“你的躯壳内有一个神力缔结的死亡倒计时法术，就在抵达此处并且见到我之后的一刻钟。那个倒计时法术还会把这里的坐标传递出去，为数日后阚帕神庭的精准攻击提供最后的帮助。你真是一个阚帕神庭的完美工具。”

里特尔铿说不出话来，此时，身体内逐渐生出的异样变化让他忽然间明白了许多，如同回光返照，一些不敢想、不愿想的东西顷刻间如同掌上观纹。

沉默良久，他涩声道：“我明白……阚度支王庭不会召回我，阚帕神庭不会奖赏我，只因为我在巴山脉生活了三十年，他们没法确信我是否还是一个阚度支人，而且，我对阚帕神庭的信仰也极其淡薄，甚至在神灵面前有些狂妄悖逆。”

张元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里特尔铿。他围绕着干枯的梨树转圈，喃喃低语，发出佶屈聱牙的语音，又一次踏罡步斗，施展一个新的道法仪轨。

里特尔铿浑身失去力量跌坐在广场上，心中酸涩，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他知道张元申不是说假话来吓唬他，以至少五十公里的时速狂奔数百里，他没有感觉一丝疲倦，因为有神座剑主拜和泰的神力支撑，而抵达镇岳道观之后，过了某个临界点，神座剑主的神力骤然离去，那些长途跋涉应有的疲惫和损耗猛地袭来，让他几乎可以明确自己命不久矣。

他露出傻痴痴的苦笑：“我真傻，拼命奔跑自以为是在完成什么崇高使命，临死才知道原来我连提线木偶都不是，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标记……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这里面水很深，牵扯到很多东西，详细情况不能够打听，就算知道点东西也要被灭口……”

张元申招了招手，瘫软成一团的里特尔铿凌空漂浮，被他用法术挪移到干枯梨树旁，倚靠着树干躺坐。

“其实你不用懊恼，与那些浑浑噩噩的村寨山民相比，至少你作为一个带路党这辈子做过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张元申顿了顿，继续道，“安心去吧，这一次，那些村寨老太爷老太婆活不过几天，阚帕神庭也拿不到所想要的东西。”

“我……不懊恼……只是有些不开心……原来，我并不是……我想象的……人……”李腿儿，里特尔铿说完最后一句话，闭上双眼死去。

张元申看着死去的李腿儿，心中喟叹，一个人一辈子就是工具人，要想成为自己想象的那个人谈何容易，即便全真大法师也未必办得到啊！

“希望你体内那道法术传递的坐标精确一些，让阚帕神庭的攻击能够帮我砍一砍这棵梨树。”

当下的镇岳道观建筑群自道法中具现之后，张元申对巴山脉的地脉的感知精度提高了很多。即便有灵巫峰那边阚帕神庭的神座剑主的干扰，他也能够感知到青石村寨附近地脉上的道法符箓被破坏的信息，不过，这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偶尔，他会想，假如百年前，镇岳道观封山之后不久，这些老太爷老太婆就一起将地脉之上的道法符箓破坏掉，会有什么变化？或许经常会有阴兵借道，但对付阴兵借道对于四层境界的力士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可惜，历史没有假如，人们总是依赖着自己熟悉的路径，并且，如果有机会成为胜利者，将会在事后万般美化自己当初的选择。

青石村寨的老太爷陈东藩此刻沉浸在一种为了子孙后代的圣徒情绪之中，开始幻想自己为巴山脉开创了万世太平，手舞足蹈，状甚癫狂。

幸运的是，林通政、朱济世及时赶到，破除地脉道法符箓经验丰富的林通政中断了陈东藩的施法。

“记住，你欠我一次。”林通政毫不客气地对陈东藩道，“当初我也差点迷失在破除禁制的快感之中，幸亏詹姆斯神甫挽救了我。”

林通政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专门等着陈东藩出事，借机施加援手，让陈东藩欠他人情。

一个寿命绵长的村寨老太爷，即便是陈东藩这样有意愿为普通人创造更好未来的老太爷，他们的心态绝不会出现为后人开创万世太平的想法。他们本来就能活过普通山民的六、七、八世，甚至十几世，他们自己就堪称“万世”维系一身的情况下，出现所谓“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虚假口号形成的垃圾圣徒情绪，意味着他们在迷幻中将自己的生命层次降低到普通村寨山民的层次——要真的是这样，还开个鬼的万世太平，陈老太爷会直接把所有村寨山民全宰了……

陈东藩有些后怕地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状态，道：“你之前居然没有提醒我，你是故意的？”

林通政点头道：“我故意的。我提前提醒的话你并不会相信，一样会尝试着自己沉浸感受一下。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

陈东藩想了一想，确实如此，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不同的嘛，遂放过这一节，道：“破除地脉的道法符箓之后，还会出现哪些异常？”

林通政脸色凝重，道：“阴兵借道。最有可能出现的异常就是阴兵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