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温泉闹(1/1)
星历3612年秋,寒风肃肃。克莱司帝国第一军团遽变。在例行盘点中,一师的粮草总账出现天大的亏空。沉疴宿弊难除,传回帝星朝野震动,治粟官畏罪自杀。统领一师的邬基将军引咎辞职,被押回受审。
元帅府和汤叶公馆皆是闭门谢客。有好事者见过,邬家嫡孙邬虞初在汤叶公馆前徘徊求见,结合之前的逸闻,坊间八卦为这场无情的势力清洗和权力更迭蒙上了暧昧的面纱。蜚短流长中,令幸存的人放松了警惕。
书房外,季越匆匆而来,与守在门口的殷明轩点头示意后,进去禀告。
谢野云正站在叶珩鸿旁边,歪头看着公文。季越不知怎么地,脑海里浮出一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甩甩头让这个奇怪的想法消失,此情此景明明是红袖添香。
季越上前跪下道:“殿下,尚将军来访。”
叶珩鸿抓住要侧身避礼的谢野云的手腕,另一只手放下公文,敲了敲桌案:“请人去堂厅。”
季越应声退下,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叶珩鸿转头看向垂头不语的谢野云:“不必如此小心,可以受礼。这会儿就没造流言时的大胆了?”
这哪里能比?谢野云腹诽,开口却是乖乖的:“野云知道了。”
“和吾一道去吗?”叶珩鸿征询他的意见。
谢野云抬眸,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圈:“好像到去治疗舱的时间了。”
“你啊,早想好一举两得了吧”叶珩鸿宠溺地戳戳他的脸,“罢了,且饶你一回。”
汤叶公馆的堂厅通透明亮,向外可见各色繁茂花木,另有一湾流水穿过。屋内金顶玉壁,绘着各种各样的星辰图案,色彩斑斓。地板上铺着色调柔和锦织缎绣的地毯,偶尔缀着几粒星光。
叶珩鸿眉目英挺,凤眸微阖,掩下深沉的眸光,温和笑道:“将军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尚泽年轻有为,可也比上座的亲王殿下大了十余岁,此时心中却叹后生可畏,不敢托大,恭谨道:“殿下日安。外面时局纷乱,尚泽不明局势,特来请教。”
光明磊落,不使一点鬼蜮伎俩,让人心生好感。
叶珩鸿面上含笑,端的是礼贤下士:“将军言重了,将军乃军中栋梁,刚刚为国立功,名位赞誉加身,想来手下无不敬服,不必有所忧虑。不能在将军手下习学,是吾的遗憾。”提及尚泽的军功,巧妙地回应了他的试探,又把下一步计划告知,真是高明不着痕迹的拉拢。
尚泽拱手道:“殿下客气了。”言语有度,不敢掉以轻心。尚泽心计颇深,对外面沸沸扬扬的荣勤亲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不以为意。还在心里感叹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只怕接风宴上的柔情蜜意都是故意做出的态度,好将人拿来做筏子。
谢野云出了治疗舱,无所事事,忽然想起泉颐小筑来。如其名,那里引山间水,蓄着上好的汤泉。他还是前几日听殷明轩提起的。殿下那日并非随意一指,无论从审美还是居住体验,泉颐小筑都颇合谢野云心意。
他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
谢野云慢慢走着。
殷明轩本是落后一步跟着,见所去方向愈渐明显,上前问请:“公子,要去往泡汤吗?”见谢野云温默点头,他无声退下,在星脑上通传了泉颐小筑各处。
不觉已到了泉颐小筑。公馆的主要居所中,属它离主宅最近,谢野云之前竟然没有发觉。
小筑的主事宫人在门口迎候,一路引着谢野云到了凹锦阁,阁里养着的温泉名为锦池。
汤叶公馆背靠秀丽的坦第山,山中泉眼遍布。为方便贵人泡池养身,免于上山的辛劳,于是引水下山成池。
谢野云进了内室,换上轻薄的浴袍,再被带进了温泉的主室。
锦池是一个套池,水温由低到高共有三个池,蒸汽氤氲缥缈,三个池底用不同色的玉石铺底砌边,如三色星子散在天幕上,让人如坠仙境。
宫人领着谢野云先来到暖池边:“公子,以贵体计,不如依次泡去,更为舒适。”
谢野云颔首,扶着星石制成的扶梯,赤足入了水。水满浸胸以下的身体,坐定下来。“呼……”他难得喟叹出声,暖意入身,眉目柔和。
一会儿后,谢野云唤退立一旁的殷明轩过来池边:“大人请坐,野云干泡无聊,不知能否与大人闲话几句?”
殷明轩依言跪坐,旁边持巾捧茶奉果的宫人全然当自己是个摆设,半点存在感也无。
谢野云泼了一把水在手臂上,自己搓揉着细腻的肌肤,开口道:“殷大人,还记得你在接风宴上跟我说的话吗?如今还是一样的回答吗?”
殷明轩低头回道:“属下记得。上意雷霆变幻,属下知错。”错在告诉了谢野云错误的信息。
谢野云无谓地笑笑:“大人何错之有。这几日你一直跟着我,此事想来你也没经手,我又没再问。你那时说的是实话就好。”这些天的调度筹谋,正如殿下所言,书房随意他进出,从未瞒过他。
殷明轩垂首不语。
谢野云掬了一捧水洗脸,长长的羽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细碎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脖颈里:“不提这个。野云有件好奇的事。外头风雨漫天,都传儿子不争气连累父亲,真是家门不幸。可这件事到底是要办谁呢?”
殷明轩大惊。
“若是只惩处了治粟官,公平正义自不必说。既然祸及家人,就有些讨论的意思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今日是尚泽将军治下不严,又当如何?”谢野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面近乎喃喃,好像也不需要回答一般。
殷明轩重重地磕下头去,喊了一声:“公子!”
谢野云回过神来,本是背对着殷明轩的,此时想转身看他。却不料,一回头,主室的门口站着面目俊美阴鸷的叶珩鸿。
谢野云面色发白,温泉浸润出的一点粉色荡然无存,在沉沉威压下不自控地起身。他一瞬间好像被抽离了这个情境,感官失去作用,愣怔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叶珩鸿屏退所有人,来到他面前。
其实谢野云的反应不应该这么大的。虽然是偌大的汤叶公馆,谢野云既然说了出来,还特意说与殷明轩听,就一定会传到叶珩鸿耳边。
叶珩鸿心情不虞也是可料。
可谢野云惊觉,此刻的叶珩鸿是那样的阴沉可怕,他从来没见过。叶珩鸿心智深沉内敛,又居上位多年,喜怒难得现于人前,如今凤目阴翳重重,唇边竟还含着一抹笑意,明显是怒极反笑。
明明身处温泉之中,谢野云却不由地战栗起来,觉得自己喘不上气。
叶珩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话语无情冰冷:“你并无家人,不必担心这许多。”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野云从恍惚的状态中醒神,陷入更大的苦痛中。他父母双亡,无一亲族,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叶珩鸿知道这一点,可爱人之言太过诛心,他怒火滔天之下,理智全无,不惜这样伤害爱人。
谢野云的明眸中泛出了泪水,盈盈泪光于睫,微微仰头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话。他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抓住叶珩鸿华美的衣摆。
叶珩鸿没有退,却一振衣袂,冰凉丝滑的面料在谢野云指间流走。
“谢野云,吾可以告诉你。无用之人才需要被解决,邬基平庸,白占了位子,他儿子的事不过是个由头。如是尚泽手下出了这样的事,莫说他自己分毫无伤,就算他想保人,也并非不可。如何,听得清楚明白了吗?”
谢野云缓缓握紧了空无一物的手,青筋暴起,可不过一霎又再次无力地松开,向后委顿于池中,艰涩道:“殿下,其实野云明白,于高位上平庸是最大的过错。多少人的生死荣辱系于掌权者的一念之间。尤其是军中,一个错误可能造就鲜血的无谓抛洒,铸下几多遗恨。野云理解您为何会这样做,只是……”他鼻子一酸,喉头微动,“只是一时伤春悲秋,叹惋望族之衰。”
叶珩鸿冷笑一声,他不曾对谢野云这样笑过,笑里全然是不容错认的讥诮、凉薄、恶意和讽嘲。他一步一步从扶梯上踏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谢野云瞬间呼吸急促起来,气氛更加糟糕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几乎是紧紧挨着,谢野云的轻薄衣衫还是湿透的,叶珩鸿却只是强捏住下巴迫他仰头,深深看了一眼他的墨眸:“好会骗人的一双眼睛。”
乌黑瞳仁发亮,仿若千言万语汇于其间,眼前人即心上人,直看得人心里发软。
“适才那番话说得真好。野云,你半真半假地说着,只怕连自己都要信了几分吧。”
谢野云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
叶珩鸿弯了下薄唇,大拇指轻柔地在谢野云唇边摩挲:“叹望族之衰?野云,你莫不是说顺口了?”
谢野云的瞳孔微微放大,阶层决定立场,他说这话确实不合适。
叶珩鸿将这微小的变化尽收眼底,眼神愈显冰冷:“让吾解怒释气的话,你总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示弱装可怜也是一个不落,谢野云,你何时学的深宫不入流的邀宠手段?”他最在意的其实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