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奸劫弑臣（1/1）

“敢问仙童，是哪四个字？”李斯闻言，直身而坐，问道。

许莫负一字一顿：“奸、劫、弑、臣。”

李斯忽然失了身上的那股精气神，软软地坐在席上，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已经走得如此之过了么？原来不仅师兄，连恩人也如此评价我。”

许莫负腹诽道，你该庆幸呢，要不是遇到了我，过两年嬴政照旧也会这么想你。但出乎许莫负意料的是，原来韩非已经提醒过他这件事了。

真是的，都被自己的师兄提醒过一回了，还能做出婚礼上这么逾越的事情，也难怪他上辈子会被赵高带进坑里去。

所谓奸劫弑臣，是韩非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到的一种臣子，也是韩非提醒君主必须要注意的一类臣子。

这样的臣子，往往能够代而行使天子的权利。他对于皇帝本人来说，或许是忠心耿耿的，或许是能力超众的。他能够揣摩出皇帝的每一分心思，知道皇帝的每一处好恶，让皇帝与他相处时如沐春风，从而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权。

有这样的臣子在朝堂之上，百官就不得不学会巴结奉承他，不得不摸清楚他的好恶，对他表露忠心，处处都捧着他、抬举他，如同他也是皇帝一样，成为他最忠实的朋党。

如此下去，本该光明的朝堂将沦于黑暗，本来是百家争鸣的廷议变为了法术势的一言堂。

大秦，危矣。

嬴政时候，这样的奸劫弑臣是李斯本尊；而到胡亥这个秦二世时，奸劫弑臣，便是人人闻之咬牙切齿的赵高。

这些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许莫负没有挑明，李斯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了，相信左丞相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日后把握住为人臣子的分寸。”许莫负说。她是真的希望李斯别再作死了，不然她都对不起兰陵子给她带了三年的零食。

李斯闻言，不免有些茫然无措。

在今天这番谈话之前，他才恍然有种世道变迁的感觉。自己从嬴政尚未亲政时，一点一点辅助他夺权；做他的黑手套，处置六国违逆的士子；制定适用于不同国家的灭国方案，遴选将军、备妥后勤；更是在皇帝统一天下之后，废分封、立郡县、一法度、同文字。驰道、直道莫不经由他手，封禅、刻碑莫不亲自为之。

不论是什么事，他都事必躬亲，力求将每一处细节都做到完美。

他夙兴夜寐，为嬴政筹谋了三十余年。为了秦国，李斯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

他一直将大秦视作自己毕生的心血，自己最骄傲的事业。因为有大秦在，有赏识自己的嬴政在，他不必再耽于平庸，他的名字也将永远雕刻在青史之中，成为伴随着嬴政出现的千古一相。

李斯在兰陵学习时，便已参透了师兄韩非的学说；但他没有想到，当时读透了的篇章，如同回旋镖一般，扎中了四十年后的自己。

奸、劫、弑、臣。

他不过是一臣子，臣子，永远不能将自己置于与君王过于相近的地方。哪怕皇帝与他互成亲家，哪怕皇帝与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都永远只能是皇帝的臣，时时刻刻切记不能僭越。

践行法家学说四十年，李斯却是如梦初醒。他只是君王的手中剑，听从于皇帝的指令。他所出的只有主意，但主意，也需明主来施行。谋士的能力再强，也都只是向上叠加的0，只有有了能够采纳策略的君主，才算是给这一连串的0前加上数字。

没有嬴政这样广开言路的皇帝，就没有现在的李斯，他恐怕早就死在当年逐客的半途上了。

就算他年长于皇帝将将二十余年，可如方才许莫负所说的——即使是吕不韦这样的功臣，不也最终免不了曲终人散，饮鸩归西的结局么？

连商君之死也是五马分尸之惨痛，他李斯何德何能，敢保自己与子孙永世无虞？

李斯面色沉重地朝许莫负拱手道：“李斯，谢仙童指点。”

左丞相的脸看起来比婚礼上时老了好几岁。许莫负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要是李斯在未来的时间里发挥不了作用，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了。都说忠言逆耳，但这也未免过于夸张了些。

“欸，丞相哪里话，我只是替老师带个话而已。”许莫负说。

她担心老人年纪大了，斗志一灭就精神不振——她当年六十多岁时，钻研洛书屡试屡败，便也是萎靡了好些年岁，才敢继续琢磨，终于有了成效——于是，许莫负开口慰藉道：“左丞相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们都知道，皇帝陛下与韩子假定的皇帝终究是不同的，只是礼不得不讲，您说是也不是？”

李斯点头，心下放松了些许：“陛下自是宽宏大量，我一直都对此坚信不疑。”

嬴政和韩非确实不一样，韩非是白切黑，嬴政是黑切白，李斯对此有深刻的体会。

尉缭的话，李斯没有信过，未来也不会信。

但既然有三位能人提醒他当注意为人臣的低调，他就是再固执己见，也会将此记在心上。

“皇帝陛下自称朕，那可是舟上双手捧着火种之人。”

许莫负蘸了蘸杯盏中的琼浆，在桌上写下了“舟”与“灷”。灷，便是火种。

“这样的人，不就如皇帝陛下一样，将一切造福黔首的事物视为珍宝。而为黔首带来如今和平的人，丞相不就首当其冲吗？丞相只要继续尽心尽力为皇帝做事，为百姓谋福，这样的人，就算真的是权倾朝野，又如何不是万民爱戴的父母官呢？”

“多谢仙童的宽慰。”李斯苦笑道，“仙童之师于我有恩，仙童此行将要前往长沙郡改革田制，斯本为楚人，深知楚人本性刁蛮，只敬重族老。如若仙童在长沙郡有遇难处，报上我的姓名便是。楚国李氏乃是大族，为官者众，仙童如有需要，尽可要求配合。”

许莫负倒算是得了一些意外之喜。

“如此，莫负谢左丞相帮忙了！”